《山有木》素影荷华

38、病缠绵

　　人言做人难，做女人是难上加难，不为别的，单为那每个月一次的大出血。

　　当数月前，玲珑伴随着小腹难以言明的酸痛感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艰难醒来，身下一片血腥湿濡，她就这样懵懵懂懂的通过了身为女子成人必经的初潮洗礼，从此由孩童蜕变成少女，那种随之而来的羞涩、慌张、迷茫、甚至窃喜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一言难尽。

　　学医的好处让她在这样的突发事件前临危不乱，不至于因为无知而惊慌失措，在翠娘的指导下处理得当。但由此，她开始深深的体会到好多年前那场自己几乎快要遗忘掉的意外落水给她带来的另一种悠远绵长的疼痛，平时已不明显的寒症让她每每到了月事来潮时都腹痛如绞、腰酸背疼、四肢冰凉，连带着寝难安卧、食难下咽。为避免自己面色青白的鬼模样出去吓到人，她一般会在这时候找尽借口躲在房中闭关，实在非要见人不可时，就只好依赖胭脂水粉把自己装扮的鲜活正常。说到底，玲珑终究只是脸皮单薄的小姑娘，她可不愿让人一见之下便觉有恙，关怀追问之下自己那点羞人的小隐私成为众人皆知的秘密。

　　要说这病不算什么疑难杂症，所患妇女无外乎气滞血瘀、寒湿凝滞、湿热瘀阻、气血虚弱、肝肾亏损五种症因，而各式各样的用药疗法繁多且不见复杂，但若要根治确需常年将养调理，又有说此症根本在于阳气不通，故而好些妇人于成亲房事产子之后，阴阳调和可不药而愈。

　　像玲珑这样的小丫头除了大中午站在院子里晒太阳，是没那条件采阳补阴的，唯有靠她自己开些方子煎药自医，可怜她一代药王优秀传人也终是难逃这种缠绵小病的折磨，端的是病痛面前众生平等啊。

　　虽然眼下已经是暑天，她寒凉的四肢和腰腹丝毫没有因为燥热的天气升温而使疼痛减轻。任命捧起黑乎乎的宣郁通经汤，捏着鼻子往嘴里灌，即便是刻意加重甘草的份量，这味道也实在不好。她皱着眉，一口药尚不及咽下，便听见房门被拍到咣当作响，她只当那个冒失的丫鬟来送甜嘴儿蜜饯，心想来的真是及时，连忙含糊应声：“嗯，进……”

　　“你怎么啦？为何好端端的吃起药来？” 屋里充斥着浓浓的苦药味，玲珑放下碗转身一看，竟是十七满脸焦急的站在身后。

　　“啊，啊……你怎么过来了？” 猛然见到他，玲珑有点儿会不过神，瞟了眼刻漏，按惯例这个时辰他该在巡视铺子才对。

　　“我回来取东西，进门正好碰上飞萧急匆匆出门请大夫，说是荞儿摔了腿。我想等他找那些个庸医还不如赶紧过来找你…… 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差！吃的什么药？”他抚上她的脸，蹙眉急问，才两日不见，怎么也没料到她这医百病的大夫竟比普通病号还凄惨。

　　玲珑脸一红，心想这毛病哪里是能解释给你听的，胡乱摸下嘴，推着他就往外走，“我没事，走吧，快去看看！”

　　“你手冰凉！你别去，都这模样了，先歇着别动！我叫人请大夫去，一会儿回来看你。”十七拉住她，反往内室送去。

　　“哎呀，说了没事，我不过受了些风寒。摔到腿可大可小，耽误不得，赶紧走！”她挣开，拿了药箱就往外跑。十七只好跟上，嘴里一个劲的问：“你真不要紧？”

　　还没到门口，玲珑似是想起什么，猛地停住脚，一把将药箱塞进十七怀里，“你等我一下。”说完就往内室跑，再出来时身上裹了一件暗红色的薄披风。十七见她作此打扮，下意识的看向窗外似火骄阳，满脸诧异。

　　玲珑干笑一声，心虚的别过头，敷衍道：“我怕冷，快走吧！”

　　她哪里是怕冷，实在是夏衫薄如蝉翼，加之又是素白，她才学会制作的添加草木灰的月事布，万一由于手艺不熟练而导致质量不过关，在众人面前红梅傲雪一番，她岂不是要羞愧而亡，还是穿件具有保护色彩的披风遮挡一下比较安全，顾不上管这装扮合不合时宜。

　　“你真的没事儿？你脚没事儿吧？”十七见玲珑一路上捂着肚子姿势古怪往前挪，跑不开也走不快，不由几次三番询问。

　　玲珑被他的殷切关怀弄得恨不能找个地缝躲起来，一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看见伤员才算大松口气，高喊一声“放着我来！”，扒开人群，飞身挤到嚎啕大哭的冯飞荞面前。此时，冯飞荞已经被人挪进屋，平放在床上，左腿裤腿翻卷到近膝盖处，紧紧箍在高高肿起的小腿上，皮下隐约可见瘀血。玲珑麻利的打开药箱取出剪子直接将裤管剪开，仔细检查整条腿，不由气得厉声问道：“谁把她挪这里来的？怎么挪的人啊？！不知道在伤着骨头的情况下搬动伤者要先固定伤处……”

　　她还没说完，比她嗓门更尖厉的女声骤然响起：“你一个小毛丫头片子懂得什么，少在这里添乱！赶紧让开！大夫呢？怎么还不来！”

　　玲珑这才注意看床边围的一群人，冯家主客到的齐全，冯飞萧、冯飞萦、冯飞薖、冯琼玖、甚至洪静姝都在，刚这么张狂质疑她的自然是辈份最大事儿最多的洪夫人。

　　玲珑会医并不是众所周知，乍见她出手诊治的人惊讶疑惑在所难免，但洪夫人说话太不客气，几乎可谓出口伤人。她在冯十七面前尚能摆摆长辈的谱，一贯看她不顺眼的玲珑可不卖她面子任由她辱没，冷笑着顶道：“懂不懂可跟年龄无关，有些个半老徐娘盐虽吃的多却始终不长见识，除了无事生非平白浪费粮食，活到头也是一无是处。”

　　闻言，洪夫人脸色登时涨如猪肝，气得手指玲珑“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若非小飞荞还在啼哭不止，玲珑心情好的真像仰天长笑，其他人见她那副有口难辩的模样也纷纷低下头偷笑，只有冯十七淡定的接口道：“东京城找不出几个比玲珑手艺更好的大夫。”

　　冯飞萧早前曾经听杨艳提起过玲珑恶整杨俊的事迹，虽说当时人家叙述的重点在于玲珑这丫头的睚眦必报和心狠手辣，但此刻他倒是十分确定玲珑有这个能力，连忙帮腔道：“荞儿她怎样?伤的重吗？”

　　“左腿小腿骨折。本来还好，不过看眼下这情况应该是伤后有用手不分轻重的揉捏受伤部位，搬运她回屋时又没注意固定伤处，导致骨折断端刺破周围血脉引起出血，变得比较严重。她是在哪里伤的？怎么受的伤？当时怎样做的急救？”她不再搭理洪夫人，一边询问病因一边帮飞荞做局部压迫止血。

　　冯飞薖泪眼汪汪的蹭到她跟前，嘟哝道：“本来我跟荞儿在树上找剩下的桑椹，结果婶娘突然厉声喊荞儿，她一害怕没站稳就掉了下去，我没抓住她，树下的丫鬟也没来得及到近前接她，就……就…..”

　　十七听完受伤的原因，面似寒霜，怒道：“冯飞薖，你给我跪下！告诉你多少回大人不在不许到高处危险的地方玩，现在自己调皮捣蛋还拖着飞荞！领她玩耍却不能护她安全，你好好反思你自己是怎么当哥哥的！晚上把《论语》给我抄写十遍，写不完不许睡觉！”

　　冯十七虽然宝贝这个唯一的弟弟，却从不溺爱他，唯恐过分娇惯会把他教养成纨绔子弟，向来严厉赏罚分明，故而冯飞薖十分畏惧长兄的如父威严，反倒是在玲珑和她娘面前放肆自在些。飞荞受伤他也吓得不轻，难过又自责，如今大哥发怒，他乖乖的跪在床边，抽泣着诚恳认错：“飞荞，对不起…… 是我不好，不该带你爬树，又没照顾好你，害你受伤。”

　　若是平时，只要玲珑在一般都会为他求情，但这会儿玲珑比他哥还气，“冯飞薖，你是猪脑子？！我以前算是白教你了！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一旦摔着了，千万不可随便移动伤处，先用你荷包里的药止血，再大声叫人来帮忙，用硬物固定住伤口才能平行用担架抬走。你怎么忘得一干二净？！”

　　哪个小孩不调皮，何况是最好动的半大小子！磕磕碰碰是避免不了的，除了像所有家长一样不断给他灌输安全概念，玲珑更是从他懂事起就开始教他常见外伤的急救常识，还给他备有和常用的小药包。但如今冯飞荞彻底证明她教学失败。

　　冯飞薖委屈了，他当然没忘玲珑教的，只是那要来帮忙的大人肯听他的才行！他扁着嘴，哽咽道：“我没忘…… 那丫鬟和婶娘过来的时候我就说了，可她们不信我。给她揉揉见她哭的更厉害，就抱起她回屋了……”

　　玲珑似笑非笑的瞥了眼洪夫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眼中对她的不屑。冯飞薖的一番话让她已经不复刚才的气势，讪讪说道：“原来还有这些个讲究…… 这一摔怕是要养些时日，一时半刻倒不方便回去，麻烦侄儿了。”

　　十七只好保持淡然微笑无奈点头，他和玲珑都没有留意到，几乎是在同时，冯飞萧和冯飞萦齐齐蹙眉，若有所思的看向洪夫人，目光中夹带的怨恨飞逝而过，却终究抿着嘴没有多言。

　　冯飞荞是忍耐克制力较弱的小孩子，钻心的疼痛让她边哭边扭身子，玲珑让人煎了麻沸散给她服下，这配方虽非华佗原方，却也是自己师祖孙思邈所编，含有羊踯躅、荣莉花根、当归、菖蒲，见效极快，能不能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刳破腹背开颅取瘤她不敢肯定，但至少直到她给冯飞荞接回骨头、上好药和夹板，小丫头都没再嚎啕喊疼。

　　“行了！这几日别让她乱动。我先开些行气导滞、清热化瘀、止血定痛的药，待过个几日再换和营续骨汤、紫金丹那些加强体质促进骨头生长的方剂。”

　　一切安排妥当，玲珑起身，顿感天旋地转，正想着失血过多的身体干接骨这样的劳力费神的活计还真是吃不消，就觉腹下抽搐一阵急流极是配合的奔腾而出，让她刹时僵住，垂在腿侧的双手死死抓紧披风不放，哪还有半分刚才治病医人时代从容不迫。

　　十七眼见她脸色煞白，身体不由自主的轻晃，知她怕是病中体力不济，急忙从身后托住她，催道：“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你也病着，若是没有其他重要的，就赶紧回去歇着，这里我找几个醒事的丫头婆子照看。”

　　玲珑尴尬笑笑，嘱咐道：“啊，别的也没啥，这几日别给她吃鸡牛鱼虾那些易发的事物，还有清理身子时千万别让她伤口沾水，唉，赶着大暑天，腿上捂成这样，受罪啊…… 那个，我明天再过来看她，你们费心照看，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千万赶紧过来叫我。”

　　她话音刚落，不及他人表态，十七已经半推半抱的把人带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