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素影荷华

25、绿衣郎

　　还是十七书房内，不过没有满室墨香，反是充斥着药味。

　　玲珑穿着白色的竹纹素兔毛锦滚边对襟旋袄歪歪斜斜的缩在暖榻上，手里抱着药罐有一下没一下的杵着，活脱脱像只慵懒到需要冬眠的波斯猫。

　　“哎……”这是她本刻钟内第五次无聊的叹气出声，可书案前的人连眼都没抬一下，犹自低头写写算算。

　　玲珑眼神围着他瞟来荡去，心中暗自点头，如今她的十七哥身体算是基本痊愈了，气色也大好。经此变故，年轻的脸庞越发显出坚韧刚毅的气质，眉宇间淡淡的忧伤为他频添几分淡然遗世之感，说不出的吸引人！实乃翩翩浊世佳公子，难怪杨艳、小顾、还有那个谁谁谁一见他就迷得个晕头转向，自己姓啥叫啥都忘了，只是磨练成为如此帅哥的代价实在太高了啊！

　　“咳咳……嗯……阿嚏！”唉，一到冬天她就又恢复成这副时常双眼含泪口水鼻涕飞甩鬼样子。保暖工作一点不到位，就会不是咳嗽就是打喷嚏，然后喝药。

　　这时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引人注目惹人关怀了，像现在，那个从吃完早饭就开始和产业账目搏斗的人终于舍得站起来给她端茶递水。

　　“你有空儿先顾好自己吧，都这样了还有心思折腾天残手！”

　　杨俊自上元之夜惨遭玲珑独家秘技此恨绵绵无绝期迫害后，除了免费获赠救治机会和长期解药外，还被强制性冠以“天残手”这个威风八面的雅号。

　　“最近不是比较闲嘛，也没什么好玩的，我才想着捣鼓几种新药方让他体验体验的。”玲珑边喝茶边解释，脸上那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研制了啥美味菜色大方请人品尝呢。

　　“你赶紧给他个痛快！省得隔三岔五就要看见他那张招人厌的脸，眼不见为净！师傅不在，往后我和大哥也没啥时间陪你去看他，你更不许单独去找他！听见没？！离他远点！”

　　玲珑心知十七是对上元夜天残手调戏自己的事耿耿于怀，每次见他都是强忍着才没暴打他一顿，但心里还是不免感叹到“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报仇的手段太简洁明亮～～”

　　“找个这么合作的大活人当白老鼠不容易啊！不过算了，你都委婉的开口替他求情了，我就勉为其难的放过他吧，但是我很期待他下次犯事儿再让我碰上啊！”

　　十七接过茶杯，恨恨的瞪她一眼，“把那药罐放远点，躺好闭着眼休息会儿，我弄完这些账目叫你！”

　　他给她盖毯子，她却拽着他的手臂不放，胡搅蛮缠。 “唬谁啊？！我在这屋里陪着你杵了小半月的药，墨香都被我染成药香了，也没见你案上的册子少几本。我睡到明年，你大概才理的完。”

　　“快到年关了，佃户地租店铺生意的杂事账目都多，我以前也没仔细学过，难免有些慢，索性这次全部弄清楚，以后就好料理了。如今这可是冯家的全部家当营生了，我得留心打理好，以后还要靠这些给二小子娶媳妇呢。”

　　“玖叔不帮你吗？这么多就你自己一个人弄，太累了。”她挂在他身上，仰头看他，目光很柔很心疼。

　　十七摸摸她的头，“这些本就是我的责任，玖叔已经帮我很多了，他年纪不小也该成家啦。以前我娘身子差，我爹没功夫，而我年纪小，里里外外离不开他，生生耽误了他和慈姨这么些年，如今左右我再也无旁事，这些该我自己来了。禾苗，等安排好这些琐事，我们一起回山上请师傅主持他们成婚好不好？…… 也去看看爹娘他们……”

　　玲珑突然就想流眼泪，他终于开始能够面对父母逝去，终于愿意回云台山了。“好，我们一起，到哪做啥都一起。你教我看账本吧，以后我帮你。”

　　两人周身孝色白服紧挨在一起坐着，气氛有点儿沉重。

　　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体贴的换回嬉皮笑脸，娇憨问道：“十七哥，中午吃啥？”这些日子以来，只要张建安不叫他俩或是汀兰带着冯飞薖住在李家没回来，玲珑几乎三餐都和他一起用在冯家。

　　“你是猪托生的吗？早饭到现在刚一个时辰，你就开始惦记中午吃啥了。”

　　玲珑撇嘴，不忿的狡辩：“就是因为我是人才总惦记着吃啥！没听说民以食为天吗？我揣测天意顺从人性，难道还有错不成？！猪？猪有这么高的智商吗？！难道猪还会思考天天吃啥为啥如此天天吃这般深奥而负有现实意义的人文哲学问题？”

　　“子非猪，焉知猪所想！今天中午带尔吃顿好的，陶然园子！昨晚大哥回家没告诉你？”

　　“我昨天头晕睡得早，没见到他。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新鲜出炉风光无限的绿袍郎有多忙！上有官家琼林宴、中有各团司期集、下有同年乡里新识，大小宴会应酬一波接一波的，忙的马不停蹄脚不着地，我睡着了他还没回来，我醒来他又已经出去了，想见他还真不容易啊！干吗？今天中午他有空陪我们一起吃饭了？” 她哥张东阳殿试之后，不负众望的题名桂榜，高中雍熙三年一甲进士及第。

　　“你这丫头！大哥年纪轻轻便有此功名，实乃春风得意光耀门楣的喜事，你也余有荣焉，怎么说起话来含枪夹棒酸溜溜的？”

　　“哪有啊！你放眼望去，中榜的除了一群歪瓜劣枣就剩下一帮糟老头子了，哪个有咱大哥这般丰神俊朗才貌双全？！搁前朝，曲江探花的美少年必然是他！我这亲妹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很，余有荣焉！怎会含枪夹棒？！我不过是就是嫌他太忙罢了。”
　　十七用毯子裹好她，挪了个舒服的姿势让她斜倚着自己，笑道：“你在家这么夸他也就算了，出去可千万别这么说！这话要让他的那些同年听到，气的他们吐血是小事，让大哥因此得罪了人可就麻烦啦！”

　　“我又不傻！十七哥，进士科不是只考帖经、墨义和诗赋吗？这些大都以声韵为务，多昧古今，明经也只是强记博诵，而其义理，都是些学而无用的死板东西。以大哥之材，只考这些得个状元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你说为何他才中了个第六名啊？”

　　“你觉得为何人们说枪打出头鸟，站得越高跌得越惨，越是深居高位越是如履薄冰呢？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以你爹之材，在朝中多年，到如今他的官阶也才是区区六品郎中，可是却能安然任职盐铁司京畿局务官掌实权多年，且朝中大臣多与他交好，顾侍郎还执意要与你家联姻？这就叫韬光养晦，低调务实。而大哥与他人比起来，本身条件太好，还是京官子弟，若太过张扬出锋头，往往只能少年得意，往后的道路多有艰难。要知道很多时候不是一开始风风光光就能安安稳稳的笑到最后，师傅常说大哥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所以低调的入局，默默观察清楚，才能在局中更好的游戏、得到自己想要的。再说，如今他只是第六名你就抱怨他忙的没空理你，若是当了状元郎，只怕忙到你根本见不到他了！”

　　玲珑听罢，不住点头，抿着嘴咯咯直笑，“你们都是老狐狸和小狐狸！好在这次授他的是大理评事，是个掌管刑狱的京官，当时我多怕给他个诸州通判之类的发配边疆，跟舅舅似的几年也难得见上一面。嗯，说起来，他才九品，你可是八品修武郎，还高他一阶呢！况且你比较清闲，只领钱不用给他们卖命。”

　　十七一愣，旋即眸色暗下来，苦笑着低喃：“不同的。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这虚衔领这不用干活的粮饷…… 那是我爹卖命换来的……”

　　玲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正戳在他伤口上惹他心疼，后悔的在心里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大嘴巴，急忙扭身抱着他，纳纳的开口：“十七哥……我……”

　　他用力回抱她一下，很快松手，打起精神玩笑，“没事儿。咱们想想中午吃什么好的，我们狠狠宰领了千贯皇家钱的进士公一顿！”

　　“啊？！行！你们俩，看谁比谁精明吧！他，小气的够可以，请客请到你的地盘，难不成指望你家掌柜的给他打折或是根本不要钱？他干嘛不直接请我们去我家的店吃不要钱的！不过这回他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怎想得到你越来越像奸商，打定主意大开杀戒，美食进你肚里，铜钱进你兜里，彻彻底底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原来我们俩在你心里就是这般形象人品！好你个小白眼儿狼！你怎么不说你自己两头占便宜啊？他省了钱是你家的，我赚了钱还是有你的，你两头不吃亏还敢编排我们啊！”

　　十七佯怒，使劲挠她痒痒，两人笑闹的鬼哭狼嚎，直到她岔了气又猛咳起来，才赶紧停手。 “停，停，不玩了，不玩了！咳咳……呵……水。那你说，他干嘛在陶然园子请客？”

　　“他要让你见个人，外面的地方不方便。你家的老店你早吃腻了，不去陶然园子，难道你想去和益药膳坊？”

　　“见人？见谁啊？有什么人需要我特意结识的？”

　　“我也不清楚，他没细说，等会儿见到不就明白了。”

　　陶然园子是冯家产业里为数不多的大铺头，前任东家是冯靖尧的朋友，因举家迁往南方又急需一笔钱，冯靖尧就半买半帮朋友的高价盘下来。也许好人又厚报，原本生意一般般的普通酒楼，却因为聘了个精明的掌柜越做越成功，如今在酒楼食肆多如牛毛的东京城里，也很是有些名气。

　　这酒楼之所以叫陶然园子，确实是带有简、疏、雅、野特征的住家式宅园酒楼，是城市私家园林风格的一种变化，有厅有院，廊庑掩映，排列小阁子，吊窗花竹，各垂帘幕，使人一迈入就觉得雅致有趣心旷神怡，乃本朝一大特色。

　　十七抚玲珑刚下车在彩楼欢门下站好，还没来得及打量自己的门面，门前站着两个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净袜的伙计，便对他俩拱手齐胸、俯首躬腰，彬彬有礼的往内相让。

　　玲珑忍不住赞道：“这迎宾小生训练的不错，就这副殷勤的模样，不想进的也被他们让进来了！你家掌柜的果然是人材！你该庆幸我娘心疼你，没舍得挖你墙角。不过为何这些伙计都不认识你？”

　　“我以前很少来的，倒是时常跟着大哥出入，你家的铺头伙计我更熟些。以后换你陪着我熟悉这里啦。”

　　别说十七不常来，他爹娘在世时也没来过几次，冯家除了冯琼玖偶尔来处理些账目，店铺生意大多靠各个掌柜的，完全是放牛吃草自生自灭。好在冯琼玖挑掌柜的眼光不错，加上这种让员工可以任意发挥能力的工作方式，他家的生意倒也没什么赔钱的，发展都还不错。

　　掌柜当然还是认识东家的，一见十七，急忙迎了出来。他们在寒暄聊些店中生意近况，玲珑就四处打量，午饭时间，大堂里客人不少，只要一入座，凡是下酒的羹汤，尽可任意索唤，即使是十位客人，每人要一味也无妨。最厉害的是那些伙计，记忆数十乃至上百品菜肴，传喝如流、制造供应，没有少许违误。当客人酒未到时，伙计则先设数碟“看菜”，待举杯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极意奉承，还有些不错的吹箫、弹阮、歌唱、散耍的赶趁在旁吹拉弹唱助兴，以弛其心舒其神。心里不禁比较，虽然和自家的几间食肆风格不同，这陶然园子却是极其成功吸引人的。

　　“别发呆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慢慢看！大哥已经到了，在里面的独院等我们，来吧。”

　　掌柜亲自引他俩过去，园中大片竹林，有两处结竹杪为廊，作钓鱼休憩之所，深处还隐约可见错列有致的几间的亭子。虽然眼下是冬天，可这般修竹夹牖，芳林匝阶，五步一室，十步一阁的布置，也可看出是个花竹扶疏、春鸟秋蝉，鸣声相续，野卉喷香的好地方。来到一处题着“报风”的竹舍前，掌柜便停下，示意他们进去。

　　玲珑站在门口四周张望一圈，打趣道：“你是爱竹子呢，还是和竹子有缘？家里种着一大片，山上也有一大片，连店里也是一大片！”

　　“这竹林不好吗？”十七好笑，不答反问。

　　“好啊，怎么不好？！挖出竹笋直接做菜卖，节约成本啊，还有……”

　　尚不及玲珑说完，屋内响起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接口说道：“还有，这些竹竿竹叶的还能用来喂养国宝大熊猫！趴趴熊多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