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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梁祝·越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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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江南,乍暖还寒。淙淙曹娥江上,驶过一叶木船。
船上,一对年轻的男女依偎在一起。头戴斗笠的男子口悬若河,他何等的神采飞扬,根本不曾觉察到身边人的异常。
* * *
何似木然地咽下没什么滋味的泡面。她知道结局:既已找齐菜品,所在时空就会戛然而止。
这原本就是为历练而衍生出的幻景。
——我对于你们,成为一种被遗忘的存在。
何似抚着心口,觉得那里似乎少了一块。
天厨门的老爷子背着手踱步而来。
“瞧这点儿出息。”老爷子慢悠悠地对何似说,你的师兄师姐混得风生水起,你还不早些上路。
何似着急又委屈。二师姐剑挑英雄,三师兄挥斧斩尸,固然叫人钦佩,关键是他们的菜谱简单。哪里像她,难上加难。
“啧,泡个菜还难?”老爷子鄙夷道。
何似脸红了红,又皱起眉头:“您老也不怕我露馅儿。”
老爷子抚掌笑道:“让你去的这些个地界儿,随你怎么闹腾。”
这句话里透出来的意思是,反正这些影视或小说并非真实,身处其间,不必拘泥于种种条框——比如后世传入的食材提前出现这种BUG,或是称谓不合规矩这种。也不怕篡改命数、逆转历史。
老爷子又说,知道似丫头不易,因此安排的时空由简入繁,暗嵌关联。比如说下一个场景还是“书院+霸道公子”。
何似忙擦干泪,拨开浓雾,但见那些男女穿着和建筑样式均为中式古韵,既好奇又欣喜:“师父,这是哪朝哪代?”
老爷子摇着蒲扇,凭空飞出一对玉带凤蝶,缠缠绵绵。
何似心里一沉,五味杂陈,就被蒲扇扇出的风扫落凡间。
* * *
“小玉。你莫要吓我。”男子焦急地说。
何似转转眼珠,适应微弱的光线,逐渐接收所处时空及新的身份。
——黄良玉。
在零七年版电视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里,黄良玉原是祝家八公子的未婚妻。新婚之夜,在“准小姑子”祝英台的协助下出逃。怎奈错付真心。为送情郎上青云,甘愿堕入风月场。最终,她被情人抛弃,凭着酷似故人的长相成为豢养在马太守府中的金丝雀。
何似为其唏嘘,更是恨铁不成钢。良玉度尺,本应十仞之土也不能掩其光。
“小玉,小玉。”男子低低切切地唤着。
何似凝神看,这便是黄良玉的情郎。
秦京生,名字取得甚是贴切,可谓前不如“禽”兽,后不及畜“生”。
何似不耐烦地推开他。秦京生怔住,又不便发作,柔声说:“莫非是恼我方才孟浪了。”
何似又惊又怒,慌得护住胸口,一面环顾这狭小破旧的乌蓬船。想要破口大骂,又怕与原身反差太大,遭人怀疑,只得沉默怒视。
秦京生被瞪得心虚。自忖黄良玉如此反常,大概是出于尚存的闺中羞涩。
他转念又想,俗语说烈女怕缠郎,如今既已与他私奔,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她还有什么退路。不消几日,他便能连人带财收为己用。
“小玉莫怪。只想着你我终能厮守,这一刻又是我日夜所盼。一时糊涂,这才唐突佳人。”秦京生陪着小意。
一番话说得柔情蜜意。可惜何似知道内情,再看那双灼灼桃花眼,更觉反胃。
秦京生见她脸色不虞,道:“想必经历今日已是乏累,小玉暂且歇息,我到船头守着。”
“……等一下。”
秦京生暗喜:“小玉有什么吩咐?”
何似没有漏掉秦京生藏起的那份得意。她忍着厌恶,尽量让语气听来自然:“我们要去哪里?”
秦京生赔笑:“小玉愿去哪,我就陪着去哪。”
何似别开眼,她怕忍不住对那张自以为是又不负责任的脸,报以重拳。
秦京生识趣地挪到船头。何似飞快地查看自己一番,浅白色衣袖宽博风流,然而却是“两袖清风”。估算下来,全身最值钱的仅有腕上一支金镯。
镯子成色极好,内嵌“祝”字。这是祝英台与黄良玉在渡口话别时的馈赠。
何似想,这位不谙世事、心性单纯的祝大小姐,今日之所为的确是为姐妹筹谋幸福。只是这逃婚法子实属下下策,不说赔了祝家的脸面,单对那位光风霁月般的祝家八公子,太过残忍。
何似又想,当务之急还是先要摆脱秦京生。
幸而她“空降”及时,还没叫人占去全部便宜。虽说她不是纠结于一层薄膜,只是不想与这样的“禽兽畜生”有什么关联。
可是,一来夜色苍茫,二来人生地不熟,三来她身上并无盘缠。
借着对于剧情的熟稔,何似计上心来,招过秦京生,说要去杭州。
“吴郡确是繁华之地。”秦京生神往,又赶紧摇摇头:“可若是被祝家庄的人发现行踪便不妙了。小玉若想游玩,倒不如在这青山绿水间自由自在。”
何似给出理由,寻亲。
“姨母早年嫁到杭州。”她开始扯谎。
秦京生不以为然,笑她天真,说此时投奔亲戚岂非“自投罗网”。
何似想了想:“当年姨母的婚事也遭家中反对,因此才断了往来,但对晚辈很是关爱。”
秦京生听闻更是嗤笑,说即便姨母收留又有何用,还不是寒门小户清苦日子。
“我听闻姨父姓马,入了仕途。”何似说到这里,故意停顿,逗得秦京生心里像是有无数只猫儿在挠,连声追问近况。她才吞吞吐吐:“前些年听说,姨父官拜太守。”
“这这这,小玉好糊涂,怎不早说!”秦京生搓着手跳着脚,扬声喊道:“船家!船家!快快调头去杭州!”
船弛向西,驶入会稽,淅淅沥沥的春雨愈发猛烈,连带着春潮猛涨。船家说要上岸避一避,秦京生原本不肯,但看何似衣裳濡湿,曲线显现,瑟瑟发抖,方才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江畔蒲柳依依,掩映着一座村庄。秦京生从中选了最为体面的一户,不耐烦地拍门。
过了许久,有中年妇人应声开出一道门缝。妇人审视来者,她原是不愿开门,听得房内主人家说了什么才放了行。
他们几个匆匆进了门,另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快步迎上来,口中吩咐道:“翠姨,快带这位娘子去更衣,再去煮些姜汤来。”
翠姨忙应了,领何似进入内室。何似先被一顿冷风冷雨吹得头脑昏沉,此时房内暖和,熏得眼皮更重,忍不住梦会周公。
直到夜半时分,不知是饿醒,还是被惊醒。趴在床边浅眠的秦京生已换上一身合体衣衫,忙凑上来嘘寒问暖,告诉她这里是梁家。
“小玉可是饿了?”秦京生格外殷勤地端来一碗不托。
清汤面的滋味寡淡,加上何似想起旧事,胃口全失。
秦京生眼珠一转:“小玉莫急,我再去寻主人家。”
不一会儿,外屋传来一阵争执。何似走到门口听,听翠姨大声埋怨说:“夫人,那鸡是要养着孵蛋换钱用的。再者,郎君过几日便要归来,家中所剩无几,也好拿鸡给他补补身。”
那位夫人温声道:“无妨。既然已经杀了,便给他们吃吧。”
翠姨还要再说什么,那位夫人语气温和却很有主见。外屋渐渐安静下来,何似又昏昏睡去。
直至满室香气萦绕,勾得腹内馋虫揭竿,何似睁开眼,见那位夫人托着碗走进来,温和道:“你醒了,快趁热喝了这碗鸡汤。”
汤极为清鲜,鸡肉也是格外白嫩。何似略一琢磨,再见浮现于空中的金光大字,果然与她猜测相同。这道是清汤越鸡。
越鸡出自春秋时期的越王宫,原是供王室观赏玩乐,而后流入民间,逐渐养成优良的食用品种。清汤越鸡专挑整只嫩母鸡,取大砂锅,垫竹箅子,先用旺火烧出浮沫,再焖煮个把小时练出原汁。然后将鸡与配菜同上蒸笼,撒上绍兴酒,再候上半个小时,自有汤清味美。连鸡骨都是无比松脆。
“多谢夫人。”美味当前,何似也不多客套,接过碗一气饮净。
那位夫人笑容慈祥:“慢些,慢些。我再去端一些来。”
何似刚想说什么,表情倏然大变。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翠姨,快去请郎中来。”那位夫人忙不迭地喊。
何似赶忙回应:“……我没事。”
即便郎中来了,她又如何能说出刚才所受“惊吓”。
那位夫人还不放心,何似拍拍脸,挤出一丝笑容:“梁夫人,我真的没事。”
梁夫人见天色尚早,嘱咐她再安心躺着,便顶着金光灿灿的一行字走了。
#你吃了梁祝的鸡#
何似几乎想抠抠喉咙催吐。即便她知道,食物既已落肚,便回天乏术。
原来这是一只肩负剧情的鸡。再过不久,在外游历的梁山伯携着新结识的“兄弟”祝英台同去尼山书院求学,途经家中,梁母亲自下厨炖了这只鸡招待他们。
祝家乃富户,就连丫鬟的吃穿用度也很讲究。祝家丫鬟银心误以为这是肥鸽,被梁山伯的小厮四九一顿抢白,道破梁家日子清贫。
梁母贤明,梁山伯宽厚,一餐饭让祝英台吃出脉脉温情,不知不觉地种下恋慕。
如今,这只鸡未能完成的使命转嫁到何似身上,要她替代这只“鸡”充任红娘。这让一度设想拆开梁祝CP的她情何以堪。
平心而论,梁山伯是位良配。不过,一来是那版梁祝里的男配角马文才太过出彩,二来是受一些同人小说的影响,何似对待过于耿直的梁山伯难言好感。
何似揉着额角,她自知已经入套。
正在她一肚子闷气无处可发时,一道黑影飘忽入内。何似定睛看去,竟是秦京生。
秦京生乍着双手,进门后直直奔来,何似幸亏警觉,灵活地移到一旁。她猜想秦京生欲轻薄自己,已经预备好剜其目、踢其裆。又见秦京生眼神涣散,一边念叨着“小玉”,一边抚摸着被褥,才断定他是在梦游。
何似忍住恶心,俯身在秦京生的耳边,循循善诱一番。
隔天。
清风徐徐,水声潺潺,秦京生一夜好梦,却不记得梦里何等光景。也不是不记得,那叫一个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他拥着一团馨香软绵,得意万分,睁眼迎接似锦的前程。
然而他笑不出了。
一条船,一条被,独他一人,由着他的凄厉在群山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