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玉清》春酒绿

3、第三章

　　散学典礼那天，桂玉特的挑了件窄身旗袍，莹白的针绣锦花袍，配一双黑细高跟，

　　围上蔚青银绣的大披巾，盘起头，晕了淡妆，垂下两缕青丝，娇娇俏俏。桂玉来到学校，见上台演出话剧的学生都在换着装，女学生们见了桂玉，也觉移不开眼，兴奋喊道：“陈老师，平日没见你有这番打扮，今日这般，好看极了！”

　　桂玉听后，心悦得紧，笑眯眯的给小女仔们化妆，来到教堂，曼丽看见桂玉，忍不住赞了番：“平日就见你底子好，如今打扮一番，更移不开眼了。”

　　桂玉不禁赞，推辞几句后，又问了今日的工作进程。曼丽拍拍她的肩，道：“今日麻烦你了，等下圣父修女们会在场，不仅官员，还来了一位大人物。”又压低了声：“是位军阀大佬，川中南皖一带，跟政府有些合作，近日来广州了，跟着那些教育老官来参观，那种场合也是正式的，到时不必忧紧，放宽心，会介绍的，只管适时翻译。”

　　桂玉心里一思索，知道那是姓段的军阀，想那地盘是华南一带，虽与广州这处的政府中心挨得不近，川中一带又处晚清正统之下，掌控权尽握在段家，能耐不小，但也腹背受敌，再前一段的广西军阀也一样不少的馋涎着这块肥肉，前头是虎视眈眈，背后又欲除之而后快，难怪会选择与政府合作，也是各取所利罢了。

　　待到桂玉登上台时，教堂前排已是坐满了人，几个穿着中山装的官员走在一排，桂玉望了望，却是不见一个着军装的人物，奇怪那负名的少司令究竟在哪处，见人也坐齐，正了正声。

　　开场时桂玉用广府话念一遍话剧演辞，用国语，英文念了一遍，全场的焦目凝

　　聚，直到学生们上场了，抬眼时，却见台下席中多了个身影，眸子不由一定，直至身黑装丹阴士林旗袍晃过，才回神，曼丽袅袅走去与那军阀似说了几句，也笑了笑，桂玉临下台朝那方向掠了一下，那人却是孤清一处，总司令倒似这样不讲排场的也少。想罢收回目光，念完词就下台后座坐着，看着台上课本剧，不由晃神，今日人多，那位段军阀也是好认，一排中山装里独独一位身姿出众。与她印象里的秃首壮圆实在
　　大出入。
　　正想着，一个学生走上了，跟桂玉说：“陈老师，校长叫您过去。”桂玉看了一眼台上，表演也快结束了，只得快步走向前去。

　　曼丽看见桂玉，招呼她上前，笑对官员们介绍：“这是我们学校的陈老师，各位方才也在台上见到了。”桂玉礼貌的笑笑，曼丽向她介绍：“这是承政厅的张科长，教育司的陈部长，刘副部，关秘书。”

　　桂玉一一向他们握手问候，来到一旁，桂玉打量，曼丽笑着：“这是段总司令。”

　　他站起身，桂玉只到他肩下的军扣处，桂玉吓了一跳,心道不知是怎么长的这样高大,果真是适合去当兵。桂玉抬头，却不见他带半点武人的粗糙，见他立了正，是军营带来的习惯，距离刚好给人疏淡却又似说不出的从容，他俯看她，眼中淡薄，无悲无喜，如珠如玉的眉目，挺骨下的唇缘漫展，客气道：“你好，陈小姐。”

　　桂玉随即展笑，下意识伸手：“你好，段总司令。”她红唇微挑，白葱似的芊指却孤零零在前，桂玉督见他还背在身后的手，一时有些尴尬，正打算收回，只觉手已落入掌中，她双手微凉，一时倒是惊于他手心的热度，有些仓促的鞠了一躬，几缕青丝掉落，在她抽身而退时，发丝正拂过段淮的掌心，一阵痒麻，段淮皱了皱眉，收回了手。

　　桂玉退后，呼了口气，后面几个退场的学生只同她打招呼，她笑着点点头。

　　曼丽也是席上应对熟练，见段淮淡然，便走上前，打趣几句：“司令可别表面客套，回去向程局长说几句，这件学校徒有虚表，局里通报批评又说我钟曼丽教育内涵不足，我可找司令麻烦。”段淮说道：“怎会，段某身叛经纶已久，少不好学，如今若家父在场，见女学兴行，必为段某当时之举所悔恨，恨不得让我叩罪祠堂几日几夜，何不见笑。”其余都笑道：“是段老爱子心切啊。”
　　曼丽也笑，说道：“何尝不是，如今女学兴起，像段老先生与司令一般理解支持的不在少数，但苦于顽固派的阻挠，办学总存难度，这也是一教育难题。”各人开始讨论起办女学之必须，此时
　　表演也结束了，曼丽提议各位在学校参观，一路人走到

　　教堂外，曼丽与段淮说着学校的工程设课，统共又说了些关于南京的教育。

　　桂玉也在后面与教育办的官员交谈着，又因他们听不大懂国语，桂玉会复述些曼丽交谈的内容。访校结束，曼丽客气的让官员们去办公室了喝茶，科长发话，感谢贵校一番招待后，只说告退，一群人就离开了，典礼结束后，桂玉收拾好东西，跟曼丽作别，曼丽叫住桂玉，约她年初一那日出来，请她到爱群吃顿饭，桂玉承她的情，答应了。笼笼统统说了些客气话，桂玉走回教堂去，打算去看看西洋钟，到了时间，司机便来开车接她。

　　道旁的迎春花开了几朵，大抵时挡不住这湿冷的寒风，簌簌的飘落在泥地里，修女应是浇过花，湿润的泥土带着花粘上了桂玉的高跟鞋，她远远的看了教堂里头的时钟，还有几刻便到五点整，快到时间了吗，天黑得快，寒风扑来，打乱几缕她绑起的发丝，散在脸上，顾不得去理，她紧了紧披肩，连忙拐了个角，为了避风，却不想撞上了人，她忙抬头：“对不住……”满口粤语还没来得及收上，以为是撞上哪个学生。

　　抬头一看，却是撞上了段淮，她哑然，段淮挪开了眼，掐灭了手中的烟，一阵青烟随风散去，余下的只是淡淡的烟草味，刚好五点整，西洋钟铛——铛——铛的响起，充遍整院校，此外无声。她的头堪堪不到他的下晗，离得太近，桂玉不好意思对着他，也不好绕过他，只能退到她身侧，又站回了风口，如此更是难堪，扑面的寒风吹得她发丝更乱，她哽了哽喉，又用国语说道：“段司令还没离校？”

　　寒风在她耳侧呼呼刮过。段淮不答，看着她纷乱的发丝，桂玉听他嗯了声，臂膀处便被他拉了过来，桂玉愣神，寒风一下消失了，连身旁微漏出的寒风也被人挡住，丝丝暖气才生出，桂玉吸了吸吹红的鼻头，舒了口气。
　　“站在风口跟人聊天，很舒服？”

　　桂玉一听，脸倏的变红，此刻是真热了，她连忙推开了两步，没说话，段淮倒是不急不忙，也退了退身，帮她挡住了风口，让桂玉身有余地，问道：“陈小姐广东人？”桂玉点头，答道：“家父在广州营商。”

　　段淮也没再问什么，桂玉静立在一旁，教堂暗黄的灯光打亮的他半张脸，他身上的暖气让她半醺，她只到他的肩章处，眼光扫到他的下晗，咽喉，及那微凸的阴影，她仿佛受惊低下头，红了脸，心想自己还未这样近看过一个男人，又瞧见他漆黑的军靴，一时不知往哪处看，刚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寒风夹杂着几声汽车喇叭声，仿佛是救星，她抬头道：“我该走了。”见段淮也没应她，桂玉只觉自己多此一举，自己在那举止无措，他还是如常从容。走出几步，想了想又道：“段司令也离校罢，如今都放假了，校内晚了只怕会锁门。”段淮看了看她，唔了声，桂玉连忙转头，快步离开，走出了几米，又回头，见一星红点亮在黑暗中，被他夹在手指间，桂玉转身捂了捂手，心跳不觉多跳了几分，不再细想，缩着肩快步跑出教堂。

　　在家这几日桂玉不用回校，只闷在家里看书，快到年三十，家中都在购置年

　　货，陈父给了些银票，让三个女孩子出去逛逛，桂玉被桂华拉出了屋，桂茱看见桂玉也一同去，似乎不情愿，又因怕被陈均明责备，直到走出大门，见容博的车停在外头，对着桂华和桂玉说：

　　“我约了同学去逛，我坐大哥的汽车，大姐二姐再去叫阿四来吧。”

　　桂华有些不满，却没说什么，

　　桂玉依是淡色：“小妹和同学逛，叫大哥顺带我们一路，大姐二姐也不阻着你，车子也够宽敞的，怎么就容不下我们两个？”说完，拉着桂华就上车，也不管身后人，上了车，

　　容博见到桂玉喊了一声大妹，桂玉淡淡应了，又见自己小妹铁着脸上车，不禁心道奇怪，不多说什么，开着车去绣楼。一停车，桂茱话也不多说一句，就跑了出去，容博一见，心里就有不满了，觉得小妹愈发不懂事，闹了一路脾气，想着脸色也变得不好，

　　桂玉叫了一声大哥，告诉他自己与桂华也顺道在绣楼走走，不麻烦他带来带去，容博脸色才缓和一些，让她们好好玩，若见到桂茱，便照顾一些，到了时间就来接她们，桂玉叫他放心后就下车了。这是桂玉回乡后头一回在绣楼走，这里买的尽是西关年轻小姐喜爱的小艺品，

　　吸引着愈多年青的女学生来，不乏些穿着时髦女郎，看着新鲜，走着又像没什么新花样，桂玉挑了些外表精致的玩艺，不值多少钱，
　　桂华挑了几样心水的布样，说要拿去做新衣。

　　两姐妹走了一会，也没见到桂茱，又到了时间，以为她回去了，就要返回。待桂玉桂华找到容博时，容博只道自己也在这里等了一阵，就是没见到桂茱回来，

　　就说自己等下有要事还要回铺子一趟，等不了这么长时间，桂玉心想这绣楼附近也没什么地方好走的，看自己与桂华手上的东西也不少，把就叫容博载着东西与桂华先回去，等下就叫阿四来载，自己在这等，看能不能找着桂茱，容博想了想，也应下。

　　等到车开走后，桂玉在原地等了一会，也不见有人，心里浮起了一丝担忧，就走
　　去附近商铺找寻。走了一段路，忽然有人拦在她面前，桂玉一惊，抬头看见面前人，茫然了一阵，

　　不确定的打声招呼：“钟，钟先生。”

　　钟闻清也在这等着人，无意中看见桂玉的身影，心里也是不确定，但心里的强烈念头就促使他追上去，看见自己果真是与桂玉重逢，心里狂喜了一阵，

　　欢喜过去之后，看见桂玉茫然的看着自己，闪过一丝尴尬，这位熟于打交道归洋靓少却少见的腼腆起来，不自然的说了一句：
　　“好巧，我们又见面了……同学。”

　　桂玉知道他还在误会，笑着介绍：“我姓陈。”钟闻清终于知道她的姓，心里又是一阵狂喜：“陈小姐，你好你好。”桂玉挂心桂茱，无心和他多谈，萍水相逢而已，正要告别，恰巧钟瑶喊住闻清，桂玉一回头，就看见桂茱同钟瑶在一块，刚想叫她，

　　钟瑶一声惊呼：“陈老师！”

　　学校里学生知道桂玉桂茱是姐妹关系的几乎没有，桂玉微笑打了声招呼，没解释什么，就对桂茱说一句：“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