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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等陆小凤终于满足了罗敷听故事的瘾头,太阳已然升至天顶。少女拾掇了堆在石桌上的残骸,仰首望望日头,忽然低低“呀”了一声,拉起陆小凤便走。
      “府中午时传膳,可不能教大兄久待了。”她转向那青年叮嘱道,“我领你走这一遭,你可要牢牢记得花厅的方位,若不然大意迷了路,怕是再找不到人询问的。”
      二人一路西行,又恰巧遇上在园子里逗弄孔雀的司空摘星,便一同往花厅处来。
      待过了花园的月亮门,经过跨院中一道游廊时,远远望见两名男子分自东西两侧走近,同时进得廊下,便并肩而行。
      那二人身形仿佛,气势相若,皆着一袭银丝滚边白衣,步履竟也无甚差别。
      陆小凤忍不住抬手揉揉眼,唯恐自己是一时昏头花了眼。
      他揉完了眼,见廊下走着的还是两个人,顿觉有趣得紧,给身旁二人打了个手势要他们噤声,而后蹑手蹑脚摸到前面去。不想尚未近其身三丈内,前方那两人同时驻足回首,四只眼睛盯着他,直教陆小凤手脚都不自在。
      “啊呀,西门,罗城主,好巧好巧……”
      正尴尬间,前方忽而有女子鼓弦而歌,其声凄然婉转,杂在风中袅袅传至耳畔。
      “……只应会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只听得这两句,便知晓那乐工的琴技及嗓子都是拔尖儿的,却没来由的有些耳熟。
      但陆小凤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耳熟不耳熟,以此寻了个借口绕过两人,几步转过屋角去。
      竟原来还是昨日在绣楼上遇见的青衣歌女,怀抱只黄檀木琵琶,斜斜倚在美人靠上,低唱柳三变的词曲。
      陆小凤一愣神的工夫,罗敷已经自他身后快步赶上前,出言嗔怪道:“嗳,你这人,甚么坊间的艳曲儿都唱得?仔细污了城主和贵客的耳。”
      司空摘星也未多想,只指着那女子惊奇道:“咦,你是昨天——”
      陆小凤暗地里给了他一拐子,把后面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罗浮似是隔着笠上的白纱瞧了司空摘星一眼,却也不曾问,只与西门吹雪一道越过那女子往前去了。
      琵琶女朝余下陆小凤三人低声告罪,抱起琵琶,垂首离了游廊。
      罗敷瞧见陆小凤那双眼粘在女子背影上似的拔不下来,便抬手搡了他一下,道:“方才那女子名唤玉姬,乃是城主府上歌姬,平日也由她搜罗城中的大小消息,再挑拣出有价值的呈与大兄过目。昨夜她一时糊涂,对客人们多有冒犯,我私底下叫她来与几位陪个罪也便罢了,莫要捅到大兄面前去。”
      乍进得花厅,罗敷先撩起藤纹挂落上垂下的珠帘以金钩束了,只见内间硬木嵌螺钿理石的八仙桌周围摆了六张圆凳,四方城主已坐在上首,西门吹雪靠他右手边。
      后来三人依次坐下,陆小凤正挨着那张空凳子,便低声向罗敷问道:“我看这样子,像是还有人未至?”
      “呿,那家伙自在的很,谁知他去哪里耍了——”少女正说话间,忽而朝外间抚掌道,“啊呀,这迂磨头可算是来了!”
      陆小凤依言望去,正瞧见有一人自门外来。那人身上穿着月白直裰,额上勒一条玉抹额,真个是冰玉作骨,秋水为神,面如三月春桃,眉若远山横翠。虽为七尺须眉,志气轩昂,然其颜色姝丽,更胜女子远矣。
      罗敷自圆凳上起身,跑至门口缠着来人嬉笑道:“阿蛮,我早上去找你,你怎的不在?”
      那男子不睬她,自拱手往上首见礼,口中无奈道:“大人,您要哄姑娘便哄了,奈何总要累我劳烦来?”
      “正所谓言能者多劳,便是如此嘛。”罗敷截了话头,扯着他袖口卖俏,“我拿这些琐碎事最没辙,你既然做得快,就帮我一帮也无妨。”
      “我瞧你是不肯用心,往年这些事,哪次不是我帮你贴补了?”
      罗浮似是叹了口气,只与男子道:“这丫头脾性从来如此,韩从事便由着她些,至于府中事务,烦请阁下多担待。”
      “大人实在将姑娘惯得厉害,反教她愈发偷惰了。”韩姓男子唱个喏,径直走至陆小凤上首落座,“阁子里的那些个文书便搁着罢,只望大人下次再别如此折腾在下才好。”
      说话间午时已至,青花瓷碟盛装的肴馔从门外一盘盘飘进来,经过靠门的两人头顶,悄没声儿的落在桌上,直把陆小凤及司空摘星看得不错眼。恰好有一盘三丝蒸鲮鱼从司空摘星头顶经过,他便好奇地拿手去捞,那描花浅底圆盘被他扯住边沿悬在半空,将后面一溜儿的盘子碗碟都堵在后面动弹不得。
      罗敷拿筷尾在司空摘星手背上敲了一下,好叫他放手,于是那些碗碟又循着方才的路径飘至桌上摆好。
      “这是鬼妇,府内一应杂事都由它们包揽。”她与客人们解释,隔着屋子指了指屋角长条案上设的双耳香炉,“此处每间屋子里都点着掺了柳树皮并干槐花沫子的玉蕤香,也是为供养鬼妇而设。”
      大户人家大抵有食不言的规矩,只罗敷还偶尔与陆小凤及司空摘星应答一二。让陆小凤说,这顿饭确实精细美味至极,就是吃的实在无聊。
      饭后又有鬼妇端上茶水手帕并漱口的盆子,饶是陆小凤这种胆子有寻常人两倍大的,冷不防被一只铜盆撞在腰侧,也给唬得一跳。只有西门吹雪面不改色的就着盆子净手漱口,像在自己庄子里一样自在。
      待花厅里收拾干净,桌上换上一壶新沏的雨前龙井,不多时,玉姬也进到厅里,与众人弹曲子助兴。
      她换了身蜜合色衫子并襕裙,罩一件金线绣合欢花的孔雀绿比甲,交手道了句万福,便在下首寻只圆凳敛裾危坐,将前时的婉转软红皆换作一首渭城曲。
      陆小凤见到她,一时奇道:“我瞧你们府上尊卑也不甚分明,玉姑娘却怎的不上桌?”
      “她是信佛爷的,吃长斋,哪怕在年节里也与我们分桌坐。”罗敷双手合十,做了个礼佛的模样,又说,“你早些时候那故事还没讲完罢?倒是把后面的事情也说来听听。”
      乍听得她此言,陆小凤顿时苦了脸:“我的姑奶奶哎,方才不是还说听够了?”
      “那时我不想听,现在又有心情了。”罗敷支着下巴颏,拿脚蹬了蹬他的凳子腿儿,“喂,陆小凤,你上午讲到你那个朋友亡故,那白云城后来又怎样了?”
      “白云城无事。”这算是在紫禁城一战之后,让陆小凤唯一稍觉安慰的事情,“当今圣上仁厚,既然允诺,自然不肯食言而肥。”
      罗敷暗自觑了上首那白衣男人一眼,见对方只缓缓摩挲着盖碗边沿,心下大定,才朝陆小凤道:“下午城外有龙舟竞渡,至掌灯时又有夜市,几位与我去瞧瞧不?”
      韩从事便问:“你还有心思到处耍着顽?”
      罗敷欣然点头:“毕竟是一年一次的节庆,左右无事,只去瞧个热闹来。”
      “如此这般,府内一应事务划归你名下者,账册九本,书信单据三箧,可是都核查处置完毕了?”男人抿了口茶润喉,继续数道,“另有东西两坊枉死者名簿共五百六十七,转生册三十又六,以及——”
      “莫催,莫催——我这不是正在做了么,总不会误了时候。”罗敷一时语塞,缩着肩膀讪讪赔笑,十分萧索的捧了茶碗吃茶。
      临了,罗姑娘还是教那韩姓男子拘去做差,只是经她这样一提,罗浮少不得提出要领众人游城池,稍尽地主之谊。
      陆小凤与司空摘星自然求之不得,甚至于连西门吹雪这种从来与节庆无缘的亦欲同往。
      距离约定的时辰尚有些时候,陆小凤在客房里坐不住,又找到罗敷问花满楼的消息。
      “哪里有这样快呢?若是传回了消息,我必定立时去寻你。”女子应诺,又从黑漆嵌螺钿花鸟图八方盒里取出一只秋香色的荷包来,“阳间金银在城里却用不得,大兄兴许不记得这些琐事,我此时没工夫请你吃府上的酒,正好先与你些银钱去街上沽酒了。”
      陆小凤连声推拒,哪怕他总在西门吹雪的庄子里打秋风,却实在不好意思收取女人家的钱财。
      罗敷不耐烦他推辞,将荷包硬塞了在他手里,一边说:“你若过意不去,回去后奉支香,与我多烧几把黄纸便是。”
      她这句大实话登时噎得陆小凤干瞪眼,直到被推到院外还迷瞪着说不出话来。
      不同于罗敷的聒噪性子,向导这门差事于四方城主而言实在勉强了些。
      虽说他对陆小凤一行有问必答,可若是另几人一时没记起有甚么要问,他也仅静默着在前方引路。
      不同于三人来时,如今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往来接踵,全然一番节日喜庆气氛。又有货郎担了些小玩意儿叫卖,其间繁华喧嚣,较之扬州、苏州等城池亦不差。
      南方粽子多是咸鲜口味,不似甜粽腻口,司空摘星吃得兴起,拉了陆小凤在路边摊子上挑拣个儿大的角粽。
      罗浮与西门吹雪不凑这个热闹,只静立在一旁等候。
      此时有个女孩子从他们身边经过,穿着件雪白的衣服,胳膊上挎了只大竹篮,篮子里垫着块蓝布,上面摆着些精巧的五色丝线络子与绣花香囊。
      “两位公子,可要香袋吗?”
      她那些香囊做得十分精巧,碎布拼成各种形状,里面塞了雄黄、艾草等辟邪驱虫的物什,拿五色线串成一串,下面再用彩线作穗子。绣纹针脚细密,花鸟栩栩如生。
      罗浮递块碎银与那女孩,随意取了对香囊。对方接过钱,又向两人道了几句吉庆话儿,笑嘻嘻地找寻下个买家。
      她刚刚转身,冷不防被个货郎的担子绊了下脚,连人带货物朝陆小凤身上摔去,后者反应极快地伸手将其扶住。
      那女子站稳脚步,抬头对陆小凤笑道:“方才多亏你啦,我也没什么东西答谢,便将这个送你吧。”
      说着便将一条五彩络子塞进他怀里,跑开几步,又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陆小凤乍瞧见她容貌,顿时如遭雷殛,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怔愣几息后,才缓过神来抬步欲追。
      可他终究还是没能追上去,因为四方城主的一只手掌已经按在他肩头。
      男人手上似乎并未用力,可哪怕陆小凤使尽浑身解数,也再走不开。
      只听得罗浮与白纱后开言,嗓音低沉,夹着些奇异的喑哑:“生死有别,休扰亡者安宁。”
      陆小凤垮下肩膀,颓然道:“她不记得我了?”
      “城中鬼魂,多不晓前事。”罗浮将一串梅花香囊递给西门吹雪,又将另一串绣青竹图的佩于腰间,沉声道,“唯识己乃四方城中人,不知其为鬼也……不知其殁,至于断念转生,幸甚。”
      说话间,白衣女子竟连同那只垫了蓝布的大竹篮一起在陆小凤眼前消失了。路上人头攒动,忽然不见了个大活人,竟似是无一人有所觉察。
      “她去了哪里?”陆小凤忍不住问。
      “自然往该去的地方去。”罗浮答。
      一个流离失所的鬼魂该去哪里?
      此番不需要陆小凤多言,罗浮已为其解惑:“枉死之人多有执念未了,故于城中流连,若无执念障目,便可见奈何桥。”
      当初薛冰遇见陆小凤,后被卷入绣花大盗一事中身死,又机缘巧合下与陆小凤重逢,前事释怀,得以入轮回——此间缘起缘灭,种种因果业已消。
      至于陆小凤心中又作何念想,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四人随城内百姓一路出得城门,行不远,已觉潮声盈耳;复行数里,遥见其状浟湙潋滟,浮天无岸;沿岸怪石嶙峋,白浪击于石上,飞沫起涛,状如天轮,胶戾而激转。
      除他们一行,其余百姓都奔凫龙舟的湾子去,陆小凤往岸边走近几步,将右手搭在眉上远眺,口中不由喟叹。
      “原来此城果真临海,却难怪总能闻到海水味道似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四方城主负手立于一石上,诵了声佛偈,“虽以瀚海之浩渺,实则仍为四方城内也。”
      陆小凤一听佛偈便头疼,这当口他甚至有些怀念起老实和尚来了,至少那和尚说话他陆小凤大可以当个屁给放了,可这罗城主身上似乎有某种神通,教人不得不认真听他说的每句话。
      西门吹雪便踱至岸边,敛裾俯身拾了块黑石,足下水波滉滉,沾其云履。
      “一应耳目见闻,犹庄周梦蝶,遽然觉,争知其为蝶与?为周与?”
      说罢,弃石于海中,石落而漪沦生,既而没。
      陆小凤弄不懂这二人话中机锋,觑见司空摘星也是一脸不耐,便向罗浮笑道:“我瞧台子那边似是热闹的很,咱们再不过去,怕要误了时辰吧?”
      罗浮隔着纱帽瞧他一眼,亦不说破,自引众人往圆木架起的高台下去。
      岭南习俗,斗龙船须延声名煊赫、德高望重者主持,以祈来年风调雨顺、殷富安泰之意。
      四方城主与三位客人告罪,而后飞身上得高台,由从人奉上的盘子里取了朱砂笔为龙船点睛。
      一炷香时间后,鼓声由远及近,但见海面上水花飞溅,一只靛青龙船与一只赤色龙船齐头并进,两方人马你追我赶,惹得岸上诸人惊呼连连。
      那只红龙率先触岸,鼓头几步登上高台,从主持手中取过红绸花裹起的银碗高呼,桡手们则被众人拥簇着一路进城去。
      陆小凤等人也缀在人群后面,只是入城路上,恰逢一队壮汉高声呼喝着号子,擎火龙游街,面前行人纷纷闪避,将四人冲散。
      “猴精,你不觉着罗浮此人与叶城主像得很?”陆小凤四下瞧不见另两人,才向司空摘星问道,“我问过西门,他当时虽不答,却似是亦有此念。”
      “普天之下,音容相似者不知凡几,我们又未尝见过罗城主真容,只凭你二人感觉,如何做得准了?”司空摘星抛接着手中一枚铜板,面上十分不以为然,“再者说,即便罗城主当真是叶孤城又如何了?前时你坏他大计,更累其事败身死,我若是叶孤城,哪怕不盼你变只死凤凰,也必定不想再瞅见你在眼前晃的。”
      “你说得也不错。”蓝衣青年叹了口气,“只是我私心总以为,能在此处见到叶城主,多少心中安慰些。”
      “我看你不是陆小鸡,倒是只糊涂虫,被困在个巴掌大的城池里,又有哪里好?且罗敷也说她大哥至此城十三年,单从时间已经对不上。”司空摘星只是摇头,“我瞧那罗家小姐是个好的,总不至于着意诓骗。”
      “她曾言说城内年岁异于人世,由是观之,此十三年或非彼十三年。”陆小凤摆手道,“此城真真是诡异非常,也不知何时能有七童消息——罢罢罢,难得端午佳节,且不提这些烦心事,吃酒去!吃酒去!”
      话分两头,只说西门吹雪于罗浮二人皆不喜喧闹,见街上确实无立锥之地,索性舍了大路,一路朝人声疏落处行去。
      待得灯火人声渐远,忽而乌云蔽月,不多时淅淅沥沥落起小雨。
      倘若在寻常时节,罗伞木屐,带一蓑烟雨,亦别有一番意趣。奈何二人离城主府时,均未携雨具于身侧,兼之此处僻静,更无摊贩。幸得道旁一竹林,林子边缘生有一丛芭蕉,西门吹雪乃行至树下,折其叶为盖。
      罗浮驻足望去,但见阔叶所蔽者,其肤皎白似覆玉,唯眸色黑邃,如松烟墨丸;于是心头一动,不由哑然失笑。
      “城主有何见教?”
      “无事,吾自观一嘉麋也。”
      见对方犹不解其意,罗浮便促狭道:“阁下读经史,岂不闻‘蕉中鹿’耶?”
      西门吹雪一怔,继而唇角微扬,一手挽了蕉叶,右手于对方笠帽上撷起一物,口中称:“吾观城主亦隐有龙气矣。”
      罗浮眄其手持,却原来竹叶青碧者二,又睨见腰间那串绣翠竹的香囊,当下哂然。
      他二人均是肃正端一之辈,如今偶有顽笑,亦不觉突兀。
      “城内雨水连绵,沿此路下行有一垆邸,其主司马氏善冶酒,窖有醍醽醝醠,醽醁尤佳,未若寻他处暂避。”
      罗浮说罢,自蕉上折取另一叶在手,与西门吹雪并肩而行。
      四方城主固不好杯中物,然则能得他一言赞,便晓得此肆着实不俗。也不知若是教陆小凤知晓了与如此琼浆失之交臂,又要如何捶胸顿足一番。
      未几雨落渐稠,入目所及皆是草色朦胧,翠色间掩映一矮陋草庐,房前屋后不设酒幡,只遍植垂杨柳,屋内隐约可见一丰腴女子倚门而立。
      那女子作寻常村妇装束,着条葛布巾裹了乌发,挽袖至肘上,正擎了匹麻纱制的兜子,细细滤去酒中绿蚁。
      听见篱墙外响动,酒家女朝外间瞧了眼,看清两白衣人衣衫形制,急忙撂下东西趋走至院中,将二人让进厅内。
      “今日天阴雨急,若是府内要用酒,却怎的不打发了姑娘来取,反要烦您亲至敝庐?”司马氏向两人福了福身,软语问道。
      罗浮还礼:“吾偕友人游街市,奈何天公不作美,便到你这里借个屋顶避雨。”
      司马氏必然瞧见两人手中蕉叶,却只字不提,只麻利地拾掇出两条长凳放在木桌边。
      西门吹雪从旁观之,见那酒肆主人不过中上之姿,然则行止间娴静淑雅,粗布短褐不损气度,便知其出身显赫,合该是未忘前尘之人。
      女子从院中一株槐树下挖出只红泥瓦罐,又向内间取来两只粗瓷碗,一并置于桌上。
      “家中无甚精致酒器,还望二位莫要嫌弃。”
      那海碗做工十分粗滥,碗身凹凸,只在碗口施了层薄釉。西门吹雪生长于万梅山庄,自幼用度皆属上乘,哪怕出庄杀人,也有下人随行侍奉衣食,却哪里用过这样鄙陋的物件。
      罗浮瞧见那两只碗,似是也愣了下,随即便摇首轻笑,抬手拍开封泥。
      “如此,你我二人说不得要‘客随主便’了。”
      酒液随他动作倾入碗中,只在碗底打了个转,未溅出分毫,其色泽清碧,香气醇厚不散,乍看去倒像是盛了盏碧玉在碗中。
      西门吹雪盯着罗浮抓在坛口的手。
      那是一双握剑的手。手指修长、干燥、骨节分明,虎口处一层薄茧,甲床整齐圆润,透着较常人更浅些的淡粉,珍珠母似的泛起柔光。
      一叶知岁暮。
      西门吹雪一手搭上剑柄,心头似有宝剑铮鸣。
      他有许久不曾遭逢这样好的对手。
      或者以后也不再有。
      ——愿请一战。
      ——敢请一战尔!
      他收紧手指,剑柄上缠绕的布条简直要被他抓松了去。
      罗浮放下酒坛,自取一碗,西门吹雪略一踌躇,亦端起余下一碗酒在手。
      司马氏端上酒水后,又转去酒窖做店中活路,罗浮与西门二人对坐品酒,间或说几句闲话,不觉又谈及薛冰一事。
      “……城中魂灵千万,经行处则如凫雁浮水。”
      入城者川流熙攘,刹那了无痕迹,便纵有恒河沙数,不塞一城。
      西门吹雪颔首:“自是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然太上忘情,非无情也,所谋至公无咎尔。”
      西门吹雪忽有所悟,于是欣然举盏道:“阁下所言极是,吾当自罚一杯。”
      他喝得爽快,对方亦不阻他,甚至于玩笑道:“吾碗中酒已尽,汝只沾唇,确当浮一大白。”
      西门吹雪疑心罗浮身份,屡次出言试探,只被那四方城主不轻不重的使话绕开了去。然则二人志趣颇为相投,言谈间心下欢欣喜悦,乃知从前心头亦偶有波澜,难及此万一。
      此酒入口绵甜醇和,唯觉甘美,实则后劲十足。西门吹雪酒量不差,却也有了三分醉意,耳畔隐约闻得一人低语,又似酒酣后一时错乱。
      “……遍数生老病死、声名利禄,无非过眼云烟,唯独以身陷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三苦之中者,耳目不为空幻所蔽,是故流连此城内,不得解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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