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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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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来人,罗敷不由面露喜色,匆匆上前见礼,复转身朝诸人道:
“此乃小女大兄罗浮,亦是城中主事之人,哪怕现下没有在此处遇见,几位入城来的事,晚些时候也须要告诉大兄知晓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拉扯男人雪白的衣袖:“夜了,大兄如何不休息,却独坐于此亭中耶?”
那男人并不答言,只略略颔首,背手持玉箫望院中去。
罗敷急忙赶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但大多时候也是她独自在说,对方偶尔从喉中低低应一声。
陆小凤将这二人交流情状收于眼中,心下茅塞顿开。单看这位城主行止,与西门吹雪何止八分相似,将养出的妹子对后者不畏不怪,甚至于亲近,倒也不足为奇。
不多时,那红影从前方折返,少女只一迭声的给三人赔礼。
“吾兄性独,不喜外客,还请诸位莫要见怪。”
陆小凤连忙摆手:“无妨,无妨,实乃吾辈叨扰二位。”
“哪里的话。”罗敷拿眼尾偷瞥向前面白衣的男人,当即笑言曰,“我瞧府内从来冷清,而今甚佳。”
司空摘星最不惯那些罗里吧嗦的礼数,反而在口中念叨:“罗姑娘,我说你家长辈也有趣的紧,怎得给两个孩子起了同样的名儿?”
未及罗敷答言,陆小凤已经接过话头:“此言差矣,我看城主的名字,应取自‘奋翼挥(羽慧),凌乎浮云’一句,而这位罗姑娘,想来便是‘众葩敷荣曜春风’了。”
司空摘星做了个怪脸:“陆小鸡,你胆子可愈发大了,而今当着人家兄长的面,就来勾搭小姑娘?”
陆小凤倒也不恼:“哎,正是古人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这猴精,分明是淫者见淫了……”
西门吹雪缀在一行人最后,全然不理会这二人斗嘴,只把一双眼盯在前方颀长的素白背影上,上好松烟墨似的眸子愈发深不见底,不知何事萦怀。
四方城主自是寡言,于几位客人却未有懈怠,此刻已近子时,男人也并不曾回房中就寝,反而在一处暖阁里掌了灯,听陆小凤将一应事情细细讲来。
罗敷朝一只茶炉里添了几块银碳,将炉子燃起来烹茶,又把几只玉杯以红木盘子端了奉至众人面前。也难为她那雀儿似的跳脱性子,做起这些事倒有模有样。
罗浮自木盘内拿了茶,持盖子撇去浮渣,简简单单的动作由他做来,亦悦目非常。掌中杯盏已经是上好的羊脂暖玉雕琢,却竟似比不得那手指五分莹润。
他只用茶水略沾了沾唇,便将茶盏置于手边方桌上,缓缓开言,其声喑哑,清寒疏离已极:“此城名唤四方,非枉死者不得入。”
陆小凤先前在平都山里已经顶着下火似的日头绕了几圈,后来又为了花满楼的事心焦,眼下正是十分口干舌燥,喝水喝的急,冷不丁被这话一乍,猛地将一瓯茶全喷在面前地上。
他也顾不得擦嘴,只瞪大了眼追问:“城主这话,莫不是说进得这城里的全是死人?”
“本应如此。”
“可我们——”
“自然未亡。”
“城主这话可是矛盾。”司空摘星咧嘴笑起来,“既然是死人才能进的城,眼下我们又能好好坐在此处了?”
“哎呀,就是说你们本不该进城来的。”罗敷单手拎着木盘,叉腰抢白道,“像这般不知底细就贸贸然闯进来,不是较常人多了个胆子,就是较常人缺了个心眼。”
那城主便看着她道:“汝既有此言,早前却怎的也不阻他们一阻。”
“呀,可真真怪不得我,我遇见他们的时候,城门都已经关啦!再者说、再者说他们也是要寻人,哪里肯无功而返的唷!”罗敷拿袖子掩了半边面,小声争辩,“总之——大兄你且招待客人,我一介妇道人家,说不得要先回避了。”
她挟了木盘快步出门,脚步声却只延续到外间为止。
罗浮听闻,不免摇头轻哂:“舍妹无状。”
陆小凤已经踱到茶炉子边上给自己续了茶,以一种十个人看了都要摇头的法子大口牛饮,一边打哈哈:“年轻人嘛,毕竟顽皮些,我看罗姑娘正是天真烂漫——方才城主的话被这无礼小子打断,如今还是接着讲。”
这话便是取了个巧,先时司空摘星出言时,罗浮的话分明已经说完了,正是他陆小凤在与对方一问一答;但眼下他既然这样说,罗浮就少不得要继续讲些什么。
上首的男人正捧了茶盏在手心,闻言微微侧首,似乎是隔着斗笠上垂下的白纱打量他。
不,对方必然是在打量他这个厚脸皮的不速之客了,陆小凤心想,那种仿佛被一块冰捂在后脖子上的绝不是自己错觉。
就在他的笑简直快挂不住时,那直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正如出现时一般无征兆的隐没,低沉沙哑的声线与茶香一并在暖阁里萦绕不去。
“一应枉死之人,执念不散,乃入四方城……至商汤时,城中开鬼市与山民通有无,城内自有律令约束,教流魂不犯生灵;后姜尚封神,九州妖鬼辟易,四方城封城,不复与外界交通。前时有奸人作祟,致使鬼市重现人间。”
“罗城主,容我说一句,这事儿可实在玄乎的很。”司空摘星只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儿,“我耳朵里听这一干名儿,就好比听了一折戏文似的。”
陆小凤从木椅里站起身,敛衽望上首一揖:“凡鬼神者,敬而远之,我等实非此间人士,亦无意久留,只待寻到那朋友,便归家去了。”
“然此城郭名唤四方,实为四城,自汝三人之前,尚未有外人入得孤处。”
那四方城主虽不露真容,却不像是个会唬人的,即便是陆小凤抓破了脑袋也想不清楚,怎么就这一折返的工夫,几人就能和花满楼走岔了道?
他心下焦急,不好在罗浮面前表露,肃容复又一礼:“阁下既是一城之主,可曾有什么法子寻得我那朋友不曾?”
“四方城中局势,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孤自掌一城,此外一应事宜,多不做理会。”言至此,男人略一沉吟,便又沉声唤道,“罗敷。”
“是,方才我已遣了信使去几位故人府上,最多不过数日便会有答复。”立时有人自碧纱橱外应答,不多时,罗敷捧了纸笔回转,“陆大侠也将你失散那位朋友画一幅像与我,才方便找寻。”
上首那白衣男人仔细听过这一应安排,在口中“唔”了一声,便是允了她如此行事。
陆小凤与司空摘星对视一眼,转向罗浮道:“不敢如此劳烦城主,只望城主把往其他三城的路径相告。”
“陆小凤,你可别红口白牙的说大话。”罗敷手上拿满东西,只圆睁了一双杏眼瞪他,“你瞧你们身上这明晃晃三盏阳火,至天明路上行人渐稠,可出的去城主府大门?”
蓝衣青年闻言朝身旁看去,果真见另两人头顶并两肩处燃起三簇火焰,其色幽蓝,不似凡火。
司空摘星已经指着他叫道:“陆小鸡,你头顶着火了!”
西门吹雪长眉微蹙,抓着茶杯的手指泛起冰白。
罗敷见他们惊骇,掩唇咯咯笑个没完:“你吃了我家的茶也不是?”
陆小凤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绕得糊涂,一头雾水地抓着茶杯打量:“这茶又有什么名堂了?难道换了个地方,毛尖就不是毛尖了?”
“是极是极,你既沾了阴间的食水,自然能瞧见些生人瞧不见的东西。”罗敷转身拎起炉上坐的茶壶,笑吟吟地又替他添了杯茶,“城内一应诸事,与人间大抵无异,你们此番行事也便利些,待到离了这城,不过一两月内,这些个变化便自行消去了。”
罗浮抬手止了她出言戏耍,只接着这个话头往下说。
“凡人生来自有三盏阳火护身,以保生魂不散,至驾鹤之日乃熄。世人言及生死有别,不外如是。而城内一应鬼众,取得生人阳火便可出城,故罗敷邀尔等至此,防止有枉死鬼冲撞了诸位。”
他将这一众事细细讲来,又从方桌暗格内取一锦盒,托出一枚凤纹血玉团佩,右手并指击于正中,裂其为三,由罗敷呈予诸人。
“诸位于此地身份尴尬,且借此暂掩一二。”
陆小凤谢过四方城主好意,将玉佩拿到手里翻覆看了看,但见断口如刀斫样平整光滑,知此人内功之高绝,难有人及;又及此玉入手,三团火焰立时隐没,便晓得他所言非虚。
这时,自入城后一直沉默的西门吹雪忽然开言,其声泠泠,炎炎夏夜里亦觉有寒气袭人——
“然城主亦为城中人,一家之言,实难服人。”
他这话说的不留半分情面,然则实属应当。罗浮固然为此间主人,却实无责任款待外客;如若其心怀鬼胎,则三人危殆。
只是众人一路行来,经历匪夷所思非常,一时间竟没人想到这些事。
陆小凤此时也反应过来,思及自己此前轻信,全然被对方牵了鼻子走,不禁后怕。听得西门吹雪此言稍嫌冒犯,也不主动出来搭话,只看那四方城主作如何应对。
罗浮低声一哂,竟似有几分促狭:“君子坦荡,自然妖邪不侵,如此,些须身外之物,便也无妨。”
说着,男人从太师椅上起身,径自走至西门吹雪面前,取过他手中那半块玉佩,与他束在腰间。
西门吹雪竟也不曾稍有阻拦,又或许是他本不喜被人近身,却最终因为某个原因没有即时动作,直教陆小凤看直了眼。
疑心自己眼睛的绝不止陆小凤一个,罗敷拎着茶壶的手一抖,愣是把一整壶滚水浇在罗锅枨镂雕回纹的黄花梨木方桌上,斜倚在桌缘的司空摘星慌忙跳开,好悬没被四溅的水花儿波及。
少女忙一迭声的赔罪,乱糟糟的场面看得罗浮直摇头,复交代过几件琐事,便从暖阁后回廊望主人家的院子里去了。
罗敷引着三人在东跨院安顿下,遥遥将自己的院落指给一行人。院中一株白花树越过矮墙,此时花期正盛,梢头繁花如雪落,端得是十分宜人。
“……吾兄性静,不喜聒噪,几位若有甚需索,只来说与我,等闲莫要叨扰大兄。”
陆小凤自然一一应下,而这时辰着实不早,罗敷亦不曾赘言,只叮嘱他们不要熄了房中的香炉,洒扫等事宜自有人打理,便转身离去。
然而陆小凤真就会像罗敷说的那样“静候佳音”了?
事关花满楼,他可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外人身上,更何况对方甚至还不是一个“人”。
陆小凤特意起了个大早,把隔壁客房里的司空摘星也从床上拎起来,打算四处去探一探这城主府的底。
后者难得没和他唱反调,昨天发生的事实在比他们二十余年里经过的怪事加起来都更荒唐许多,哪怕其后又有阳火及玉佩为证,二人仍旧对“鬼城”一说将信将疑。
若要说一间宅子里哪里藏着的秘密最多,除了书房与密室,就是主人家的卧房。
前两者与四方城主的居所陆小凤尚未曾知晓,唯独罗敷的院落易寻。
可此番行止若是被撞破,必然惹得主人家不快,再者说他们两个大男人,贸贸然闯进一个未出阁姑娘的房间实在不好看。陆小凤正蹲在树下烦恼,可巧望见少女换了套绛色短褐,从院子里出来,沿小路朝竹林的方向去得远了。
看她装束应是要去演习武功,陆小凤与司空摘星一合计,思及此间主人家一时半刻间不得回返,便偷偷潜进堂屋里,试图找到物件来佐证他们此刻的处境——或者,找到些什么破绽,来证明所谓“四方城”只是场高明的骗局。
陆小凤正在正厅的多宝槅子上翻找,就听得司空摘星的声音从内屋里传出来——
“陆小鸡,你确定这里真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往书架上找找看,瞧瞧可有书信不曾,都说贼不走空,你这个人称偷王之王的,总不至于空手而归吧?”
他话音未落,一道红影忽然从门外疾掠而入,陆小凤避之不及,二人将将撞了个满怀。
罗敷慌忙从他怀里退开,定睛一瞧,立时惊怒顿足道:“啊呀,你这人恁的没脸!我好心招待你一行,暂不提客随主便,只说你一个男子,怎好擅闯姑娘家闺房咧?”
恰逢有一袭白衣自院外经过,给罗敷瞧见,不分说将他扯进院子里评理,嘴里还嚷着:“大兄!这登徒子一大早溜进我房里,鬼鬼祟祟不知做什么了!”
陆小凤心中叫苦,他可以对天发誓自己没对人家姑娘起什么歹念,只是眼下这情形,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罗浮今日着一件玉白纱罗盘领常服,通身无杂饰,仅于袖口以银线绣二指宽流云纹,露出一双同色素白软底缎靴;笠帽未除,然则许是方沐浴过,满头乌发未束,仿佛一匹鸦青织锦,直披垂至腰际。
他也不说道是非,只向女孩子问一句:“既然是你延请的客人,却如何与孤来告状?”
“大兄——”
男人被她缠得无法,摇首叹道:“如此,你若为此事不豫,只将手上的事务一半送去淮渚阁,与韩从事说是孤的主意罢了。”
罗敷眼睛一转,拉着男人袖口还想再讨要些好处,却被对方不轻不重的一眼给尽数堵了回去。她讪讪收回手指,又忿忿剜了陆小凤一眼,才进得厅里,从槅子上拿只五色丝线坠脚绣牡丹的香袋儿于腰间佩了,闷声望院外去。
“我那妹子平日里固然骄纵些,却也无甚坏心思,烦请陆大侠多包涵。”罗浮也不入房内,只站在廊下,朝屋中那幅素绢绘山居图的照屏瞧了瞧,继而道,“今日固然无事,然而府内却是有些地方不好擅闯,陆大侠再休要如此般冒失。”
陆小凤抬手摸着唇边刚长出的短硬髭须,从来能言善道的舌头也哑了声。
此事自然是他陆小凤理亏,却被主人家轻描淡写带过,一时间脸上与火烧也差不离。
待到四方城主告辞,陆小凤只拿一双眼往门外瞄,瞧见对方走得不见了影儿,才长吁一口气,朝内间道:“猴精,你敛息的功夫可是变差了。”
司空摘星从照屏后转出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嘴上却不甘示弱:“喂,就你那两根手指头,可也能接住西门吹雪的剑不能?”
陆小凤摸着嘴唇,将双眼瞪得滚圆:“这如何比得?”
“这如何不能比来?既然陆小鸡你接不住西门庄主的剑,我瞒不过罗城主的耳目又有哪里奇怪了?”
……
男人此刻刚刚转过墙角,听得身后聒噪,又念及昨夜罗敷所言——“府内冷清,而今甚佳”。不由驻足,哂然一笑,分花拂柳朝园子里去了。
时值五月节,园内白梅海棠等一众春花多凋零,唯兰草紫薇正盛,落英缤纷,交杂其间。沿道路植数株绣球,细枝未曾修剪,堪堪挂住行人衣摆。
罗浮俯身解开衣袂,忽闻有人声由远及近,气息绵长,脚步声几不可闻,自是于轻功一途造诣极高。
待少顷,有一男子自梅林深处而来,手持一乌鞘长剑,背后另负一剑。通身锋锐尽敛,唯剑意犹未散。
——观其人如名剑在匣,霜刃未见而神鬼辟易;其意凝而不发,皎皎皓颢若白璧无瑕;始知其剑已通神。
罗浮负手立于树下,待其近前,乃颔首为礼。
“阁下意欲何之?”
西门吹雪不答。
罗浮亦不以为忤,只言说:“前人于后山砌一汤池,以竹渠引温泉活水,常年不竭,阁下且随我来。”
西门吹雪静观其片刻,方道:“有劳。”
后山另植有一片竹林,罗浮引西门吹雪于林间盘绕,视线所及皆碧竹,不似有通路;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见林中一方绿草地,中央砌白石为池,日光坠地,其色莹莹如玉。
“……北面池沿上置有皂角,如此,阁下且于此间沐浴,孤先行一步,稍后使人将新浆洗的衣物来。”
罗浮将些事情一一交代,便转身沿小径行得远了。
西门吹雪未尝挽留,只无意间望见白衣一角隐没于竹海,忽有刹那恍惚。
四方城主用剑。
此人固未佩剑器于身,但一名剑客唯一不会错认的,便是一柄剑。
西门吹雪也曾识得一人用剑。
普天下佩剑者何止千万,可用剑者,不过一掌之数。
所谓剑,兵中君子者也。是以非君子不可持剑,无诚心不可配剑。
昔时白云城主出行,雪衣仗剑,君子端方,如临岱宗。
自此人后,无人敢称君子。
十年难锻湛卢剑,百年不遇持剑人。如此剑道天才,竟然一世存二,实属苍天垂怜,不教宝剑势孤。
自紫禁一战后,一剑已折,一剑独存。
西门吹雪从来引叶孤城为知己,然则二人神交半世,至死乃识。
昨日暖阁内,他曾与罗浮迎面而立,隐感其势和平中正,竟大类故人。
思及此,西门吹雪无端心旌动摇,乃凝目远眺,唯余满目苍翠,不复见白衣。
当是时有风过竹林,枝叶潇潇而动。似有人于林深处奏琴,侧耳细听时已悄然。
陆小凤晚些时候在凉亭里找到罗敷时,后者已经换下了习武时穿的短褐,一身衫裙款制与昨夜仿佛,许是觉得日头太盛,只把一条乌黑长辫盘在脑后,别了枝初绽的玉簪。
罗敷原本在亭子里纳凉,见得陆小凤走到面前,便皱眉嫌道:“啊呀,怎么又是你这混蛋?”
“我这混蛋可不是给大小姐你赔罪来了?”
“谁稀罕你赔罪来?”红衣少女“扑哧”一乐,乜着眼瞧了他片刻,又把石桌上一只大肚窄口的釉里红缠枝牡丹纹瓷坛推到陆小凤面前,“可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我这里正拿井水湃了新下的挂绿,你要吃不?”
陆小凤便老实不客气地伸手从坛子里拣了串荔枝,一边状似无意的问:“外间早已入了中伏,我却怎好像在围墙边闻到雄黄酒的味道似的?”
罗敷正埋头剥荔枝,听他此言不由笑道:“你这鼻子倒是灵得很,怎么就不曾记得早晨端上来的角黍哩?果然阿蛮所言不虚,吃茶时只顾着牛饮鲸吞的,不是俗人,就是酒鬼。”
又说:“城垣内外毕竟相隔了阴阳,时间上有些差异,倒也不足为奇。”
“原来可真真是端午了。”蓝衣青年似乎觉得十分有趣的挑了挑眉,唇上的髭须也跟着动,真好像长了四条眉毛似的,“在下不敢劳烦城主,只是——可否向罗姑娘讨一壶雄黄酒?”
“你这酒鬼……城主府里倒还有些藏酒,只要你喝得下,休说是一壶,哪怕是一窖也随你了。”
蓝衣青年立刻喜笑开颜,忽又想起一事,小心问:“冒昧问一句,罗城主接掌此城,迄今有多少时日?”
“大兄于此间盘桓,至今年夏节,已是十三载有余。”罗敷略一沉吟,掐指细细算来,“又缘何有此一问?”
陆小凤摸着胡子,连声喟叹道:“不瞒你说,罗姑娘兄长酷似在下一位故人,难免教人徒生怀念。”
少女怔愣了一刻,而后掩面嗤笑:“噫,你就尽拿话诳我吧,我大兄何等人物,人才品貌,那些凡夫俗子怎堪比得?”
她这话其实很有些偏颇,毕竟自前一晚于荷塘偶遇至今,罗浮一直以白纱遮面,相貌如何,实在不好说。可被她这般说出来,偏生只教人觉得理所当然。
——当夜临水弄箫、踏月而归之人,素衣披发、不佩不饰,实则百般难描,所以形容者,唯胡天胡帝四字而已。
“十三年……”陆小凤嚼槟郎似的将那个词在舌头上细细过了一遍,“可我瞧城主年岁,却像是只过了而立似的?。”
“你也莫要胡乱猜测,我们这里,年岁自有另一套算法。”她这般说着,竟不知为何有些出神。
“罗姑娘?”
罗敷一时恍然,却实在无意赘言,只摆手说:“无妨,日前些须琐事挂怀罢了。”
那时她刚刚为陆小凤三人指了房间,心里压着事,一路踱至主人家的卧房前,便悄悄儿地推了门进去。
房内的软榻一侧垂了袭绘日暮山水图的白竹帘,榻尾立着支龟鹤延年的青铜烛台,便将榻上人连同炕桌的影儿全部映在帘子上。窗户罩着雨过天青的软烟罗纱面,侧方放置半人多高的海水白龙纹八方梅瓶,供了数盏将开未开的白莲。
来人径自走到榻边的脚踏上坐了,向帘内轻声软语。
“早先罗敷在桥头远眺,尚未尝辨得活人生息,但见此人白衣墨发当街肃立,如宝剑立于天地间。心道大兄所好,唯剑道一途,若遇此名剑,自然心喜,方起结交之意——”
她言语间颇为欢欣,就像是小孩子做了件十分得意的事情,凑到长辈面前讨赏。
待半晌,房中并未有人答言。俄而风起,那碧纱窗既只是半掩,夜风便乘隙而入,卷的烛火摇曳,直要摇碎了竹帘上的影。
少女静默了一刻,见四围寂静依旧,于是前时娇憨精灵的神色逐渐淡去,垂目恻然而哂。
“……余观其所佩剑者二,皆无赘饰,然则剑气透鞘,更与大兄相类……此间声息寥落,得见故人何其幸,大兄缘何见面作不识耶?”
竹帘后传出男子低语,却与前时艰涩迥异,低沉醇厚,若埙箎之声。
“无需言。”
便有人低声答应,躬身悄然而退。
既出,见户牗之外圆月如轮;月华铺地,作冰河冷霜。
罗敷心下戚戚,唯面上不显,只拿手去推对面那青年的肩头,口中说着:“陆小凤,既然你那故人与我大兄相若,你要向我赔罪,便拣些他的事情说与我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