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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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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江湖诸事,总逃不开一个陆小凤。
比他功夫高明的人不少,比他英俊风流的人很多,比他身份尊贵的人更多,然而人们还是喜欢说陆小凤。
这个青年不但有两双眼睛和耳朵、三只手、四条眉毛,还有别人几辈子也交不到的朋友,以及别人几辈子也遇不上的麻烦——天底下的麻烦事好像都喜欢找上他,甚至于有时候麻烦不来找他,他也会闲不住的自找麻烦。
此时的陆小凤,就陷进了这么一个被他自己惹来的麻烦里。
长夏漫漫,三伏尤其潮热难当,又数四庚后暑气最盛,在这种天气将几个朋友自舒适的宅子里拉来蜀地爬山,就连脸皮厚如陆小凤,也觉得自己不太厚道。
满头大汗地从林子里钻出来,陆小凤连汗也顾不得擦,就凝目朝河边的空地看去。
司空摘星正靠在一株松树的树根处,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
距他几丈远的地方,西门吹雪盘膝坐于河畔一块青石上,用一方绸布擦拭长剑,人也如同手中的剑锋般冰冷坚锐。如今的西门吹雪已经不需时时佩剑,紫禁城一战后,男人于剑道上更有进境,剑意圆融、飞花落叶,天下万物无不可为剑。然犹携双剑于身侧,日日擦拭,不使其略染尘埃。
只是自孙秀青携幼子离去,万梅山庄便日渐少了人气,害的陆小凤每次偷溜进这座庄子的酒窖都要在心里犯嘀咕,生怕自己的老友哪天当真白日飞升了去。
“你们可瞧见七童了不曾?”陆小凤大声问,十二万分期待那边的两人能告诉他对方已经于他之前回返了。
司空摘星吐出嘴里叼着的草茎,抬眼看了看天上高悬着白晃晃一个火球,又见鬼似的盯着陆小凤瞧:“陆小鸡,你这是给日头晒糊涂了罢?他明明和你一道,怎么倒来问我们?”
“糟了糟了,莫不是真给他进去了那古怪的地方吧?”
陆小凤唉声叹气地在草地上走了几遭,下意识抬手摸摸胡子,待指尖触及光滑的上唇,叹气声便愈发大了几分。
坊间传言,今春清明时节前后,平都山地界忽有蜃气漫山。其后逢初一月半,正午时分山中现一城郭,高垣睥睨;其内鳞次栉比,亭台楼阁,皆历历在目。周围山民讳称其作山市,私谓之曰鬼城。
此后陆续有人在山中失踪,起初只是些进山打猎的山民和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后来几个有些名气的唐门中人也折在平都山里,消息才逐渐传了开来。
最初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传闻时,陆小凤心里就如同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也似,抓心挠肺的好奇,于是特地叫上几个朋友,赶来见识一番百年不遇的奇观,如果能打探到那些武林人士失踪的线索自然更妙。
四人上到半山腰时不过巳时,山中尚未有异象,便寻了处有河流的空地歇息。陆小凤耐不住寂寞,拉着花满楼在林间闲逛,好巧不巧正遇上这座鬼城。
只见眼前城墙全由青砖垒砌,上设四重门楼,重檐歇山顶,灰筒瓦绿琉璃瓦剪边,四周有箭楼拱卫。三进的朱漆城门高三丈宽三丈,其上横九竖九八十一颗铜钉,端得是天家气派。
陆小凤对着这奇景感慨良久,也不敢贸然进城,只沿着墙根处细细打量,不曾想如此行了一里有余,竟把花满楼弄丢了。
现在他万分后悔早先的决定,司空摘星和西门吹雪倒也罢,可自己作甚又多事叫了花满楼同行呢?左右他也瞧不见那劳什子亭台楼阁,还不如在他的小楼里晒晒太阳浇浇花。
可若是陆小凤遇上什么稀罕事,却不告诉给花满楼知晓,就好像教他踏进万梅山庄却不能喝酒那样不自在。
陆小凤拉过袖口擦了擦汗,又觉得不过瘾似的,索性大步走到河边,掬起河水胡乱洗了一通。
“我得进那城里一趟。”他说,脸上的水珠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正巧,我也想瞧瞧这鬼城到底是个什么名堂。”司空摘星一个鲤鱼打挺从树下跳起来,方才那种懒散一扫而空,“除了白云城、万梅山庄和紫禁城这三处,天底下还没有我不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西门吹雪将寒铁剑归鞘,持剑长身而立。
如果他们不是陆小凤的朋友,也不会不远万里随他来蜀地爬山。而今朋友有难,自然不能作壁上观。
朋友之间需要道谢吗?
自然是不需要的。
于是陆小凤只是清了清嗓子,便自觉地走到前面带路。
那座城仍旧在之前的位置,城楼半遮半掩于林间,城门大开,街道上却不见一个行人。陆小凤当先步入城门内,靴底刚踏上青石铺就的街面,便是一怔。
此时午时刚过,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树上的知了都没精打采的不再聒噪。然而城内竟是月明星稀,家家关门闭户,小巷深处隐隐传来两三声犬吠。
再往城门外看时,哪里还有甚么太阳、树林、山峦、河川,唯余一片平野莽莽,荒草凄凄。
陆小凤一辈子见过各种怪事,随便拿出哪一件都能叫旁人咋舌,饶是如此,却也多是有心人在背后捣鬼,哪里遭逢过此种真正怪力乱神的境况?
眼下正值盛夏,即便在夜晚里犹有几分闷热;可陆小凤依旧打了个寒噤,衣衫下面出了一层白毛汗。
司空摘星已经忍不住搓着胳膊,大声嚷嚷起来:“陆小鸡,待咱们找到了花满楼,再从这鬼地方出去,一定教你给爷爷我翻一千个跟头,再挖一千条蚯蚓。”
陆小凤难得没有和他拌嘴,心说若是菩萨保佑,让几人早早找到花七童,平安离开这座鬼城,休说是一千条蚯蚓,哪怕是一万条自己也肯挖了。
他心下切切,却犹记得拿余光偷瞄西门吹雪的模样,但见那白衣剑客执剑前行,步伐稳健,面色未尝少变。
行不多时,风中潮气渐重,亦逐渐氤氲开咸腥的味道,陆小凤眼珠一转,便支起手肘去撞西门吹雪的侧肋——
“西门,你有没有觉得……”这气味好像从哪里闻到过似的?
“白云城。”西门吹雪朝侧方让了让,言简意赅的答他。
紫禁城一战后,陆小凤曾因着对叶孤城的允诺乘船下南海,昔时白云城中吹拂海风,正与此刻一般无两。
陆小凤从来不肯陷朋友于不义,叶孤城却是少数几个教他心怀歉疚的朋友,如今旧事重提,思及故人,不由得一阵唏嘘。
又沿街下不过数里,忽闻得水声淙淙。三人循声行去,不多时,便有一条河流出现在面前。河岸两侧遍植杨柳,临河几座房舍较他处格外精致,阁楼上灯火通明,隐隐传出丝竹声。
其间有一二层小楼,红木立柱琉璃瓦,回廊上高悬一盏镂雕四君子图的七宝琉璃宫灯,灯下有一青衣歌女凭栏,素手持着拨片弹拨琵琶,唱的正是一首韦端己的《菩萨蛮》。歌声清越若溪水流涧,字字圆润如珠落玉盘,端得是抑扬婉转,绕梁三日有余音。
换作其他任何时候,陆小凤肯定愿意进去楼里买几壶酒,再叫个佳人作陪。但他眼下正为着弄丢了花满楼而心中焦急,连肚子里的酒虫都提不起精神。
只是待“皓腕凝霜雪”这句唱罢,那女子忽而歇了手,起身唤住自廊下走过的三人。
“楼下那几位郎君,慢行了,更深霜浓,何事匆匆?”
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然而街上此刻不过寥寥数个行人,倒也不让人误会。
陆小凤听得她此言,正待要转身应答时,远处石桥上又有一道红影飞掠而来,几息间已趋至近前,一面高声疾呼:“且住,且住——几位切莫要回头!”
乍然闻得这句,陆小凤一惊之下生生止住动作,转了头定睛朝来人瞧去。
那女子看来不过二八年纪,发间未佩钗环,只将一圈碎发结成数条细辫延至顶心,自头顶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串八宝如意珠,用枚浮雕喜上眉梢的羊脂玉牌坠角。着百褶洒金石榴裙,外罩一件孔雀金线绣百蝶穿花的双绉褙子,露出一截白玉也似手臂并一双绞丝金钏。面若银盆,唇似朱丹,两眉不蹙自染嗔,双目未笑已含情。
远远望见此人,楼上的歌女已经慌忙拜下身去,口中直言说“姑娘见罪”。
红衣少女定睛细瞧了她片刻,继而背转身出言道:“念你此番初犯,且速去了,如再行此事,我定禀告大兄,按律严惩不饶。”
那歌姬便告了个罪,抱起琵琶从阁子里飞身而出,但见其身姿轻盈,如燕雀掠水,只消半刻便去得远了。
这须臾间的变故直教人瞠目,陆小凤几乎要掉了下巴,即便看那后来的红衣女子合该没有恶意,可进城后事事诡谲难言,不消说也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许是瞧出面前这圆脸青年如临大敌的心态,少女竟吃吃笑起来,不过也只是一瞬,很快便压下笑意,走上来略福了福身:“在下乃四方城中人氏,小字罗敷,敢问几位名讳?”
在男人面前,女人从来都有天生的优势,若是再有一张好脸蛋就更是如此。
陆小凤笑得仿佛春风拂面,上前一步抱拳回道:“在下陆小凤,与司空摘星及西门吹雪二位友人初到宝地,路上与另一位朋友失散,不知罗姑娘可否见到了?”
“陆小凤?这名儿倒也有趣得紧,所谓凤者,百鸟王也,见则天下大安宁……可怎的却是只羽翼未丰的雏儿?”
她话音未落,司空摘星已在一旁捧腹笑作一团。
“哎哟,陆小鸡,陆三蛋……这下子可有姑娘家不认识你了!说什么雏儿,可不就是只鸡崽儿么?”
陆小凤顿时被噎得直瞪眼,转身扯了对方的襟口悻悻道:“你这猴精少说几句,可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们这一闹将起来,一旁那位白衣墨发的男子虽然脸色未变,四周的空气却愈发凝滞了几分;他本来已经与这烟花软红的地界格格不入,此刻便尤显突兀。罗敷自拿眼去瞅他,目光倏而凝于他腰侧的一双长剑。
“阁下善剑否?”她指着那柄通体素白的长剑笑问。
西门吹雪目不斜视,亦无意作答。
如何要答?如何能答?自剑仙归九重,世间尚有何人可与论剑?
从此凌峰苦寒,四顾无人。
见那姑娘朝西门吹雪迎上去,陆小凤已心道要坏,苦于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后者老僧入定般,将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无视得彻底。
只是那女子却极稀罕的不以为意,面上笑意未减,倒是教陆小凤心生诧异,更高看了她几分。
“这城里少见生人,得遇几位也实为有缘。”罗敷转而看向纠缠在一处的两个青年,接上方才的话头,“至于这位陆大侠提及的朋友,我并不曾看到——然则此城却不比他处,几位不好恣意擅行,不若先随我至府中落脚,及天明再做打算。”
陆小凤迟疑良久,又与司空摘星低声商谈一阵,方谢过对方好意,随她一路走去。
待转过一户酒肆后,便能远远望见一栋府邸,碧瓦朱甍,乌木为椽琉璃瓦,门楣高悬一朱漆镀金匾额,上书“生灭灭己”四字。石阶两侧置一双白玉狮子,简直粘住了司空摘星的眼。
门前无人守卫,檐上两只大红的纱灯在夜风里微微晃荡着,倒是给冷清的街道增添了几分人气。
罗敷自引三人从侧方一小门入府,径直过了垂花门,望东厢去。院内青砖铺地,庭中多植松柏梧桐,间或数株玉兰并木芙蓉,风过时便有暗香盈面。独中庭一棵凤凰木,数人合抱粗,枝叶遮蔽天日,繁花满树灼灼似焰,长夜不能稍掩其华。
廊外有一朵红花自枝头凋落,陆小凤眼疾手快地伸出两指夹住,忍不住啧啧感慨:“我也曾行经南方诸省,除却在一故人府中,还未从他处见到这样好的红花楹。”
罗敷闻言嗔怪道:“噫,你这人好生没眼色,夸便夸了,如何还将我家的花树与旁人放到一处说?”
司空摘星这辈子就喜欢看陆小凤吃瘪,尤其在漂亮的姑娘家面前碰壁,更是妙不可言。如今见他三番两次受挫,自抚掌而笑说:“我瞧罗姑娘这大院子,除了门口那匾额,便是什么都好得很。”
正说话间,倏忽游廊陡转,迎面又有一荷塘,水塘内莲叶田田,直接天际;四围不见人踪,唯洞箫声不绝于耳,呜然咽然,动人心旌。
众人不禁放缓了步子,罗敷更是惊诧:“大兄竟未睡吗?”
这样说着,便快步趋前,于池畔垂柳下驻足,拢袖扬声道:“今日有客自城外来,乃陆小凤、司空摘星并西门吹雪者三人,念及城内无人家可投,故延至府上。然则城垣之内,罗敷未敢自专,特禀知大兄。”
话音方歇,箫声断绝。未几,有一人自对岸乘月踏荷而来,衣带冯风,白衣笠帽,其意飘渺,不似此间人物。
正是:青帝辞蓬莱,流云下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