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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出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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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后,刘承祐特意换了一身朴素却不失庄重的衣裳,仅带了两个侍卫便匆匆离了宫。
出了内墙,还有外宫,离了外宫还有市井,小皇帝感觉走了好久好久,似乎他要见的那人住在这座繁华城市的最偏僻处。终于,远远的,好像看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郭”字,心却突然紧张得狂跳起来。
他翻身下马,想着苏相叮嘱的那些话,步履艰难。想来,上次与那人单独相处已去大半年,然而对方说话的表情,思索的神情却清晰地印在脑子里,举止气度,叫人难忘。
一代名将,其风采,叫帝王也倾慕。
终于,行到跟前了,重重的大门隔开了世界,刘承祐静立阶下,忐忑地等着回告。虽然苏相断定郭威必不会难为自己,可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畏惧,小皇帝还是觉得眼前的分分秒秒极其煎熬,生怕一会儿出来的不是那人而是下人淡漠的拒绝。
若是被拒绝,该如何?
先皇在世时定会说,既而蔑视主上,全族可灭矣。
然而,他不是先皇,既没有那样的魄力,亦没有那样的实力。
于是,这样尴尬的等待,注定是一场自卑的演练,直到大门开启,刘承祐依然不敢抬头看清来人,就像最初登太子时不敢上前敬杯酒一样。
直到……
“臣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郭威匆匆走下阶梯,带着风,转瞬便近了,他嘴唇颤抖着,眼里明显的难以置信带着点点兴奋之情。
刘承祐这时才发现,在这场君臣博弈中,双方其实都不从容。他被对方表现出的忠诚动摇,下意识地拦住下跪的举动,摆出一个亲切的姿势来,笑道:“郭帅,勿用多礼,是朕唐突了,先进去再说吧!”
毕竟人多眼杂,郭威微微一愣,赶紧迎着主上进府。
偌大的将军府,布置却极其简单素雅,实在不像个武将的府邸,倒像是江湖隐士。郭威许是看出了刘承祐眼中的惊艳,有些不好意思道:“微臣夫人最喜造园,此间一草一木皆是她的手笔。”
新皇点点头,他素来也有耳闻郭威有位聪慧贤能的夫人,如今来看所传非虚。
二人一路走走看看,闲适之态看不出竟是心怀芥蒂的君臣。
“不知陛下离宫前可曾用过午膳?微臣不知圣驾莅临,家中仅备了点粗薄酒家常,实在惶恐……”
“无妨,朕与将军同食即可。”
刘承祐此番前来本就放低了身份,什么用膳节度皆是无谓,自然也不会刻意挑剔。如此,让郭威总算放了心,只是未显隆重,还是祝福厨房加做了几道功夫菜,好歹不负圣恩。
见他如此周全,刘承祐不禁有些恍惚,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人与之前在母后殿前厉声拒绝的是同一个。
小皇帝探究的眼神引起了郭威的注意,他忽而想起自己好似忘了问对方来意,不由得尴尬笑道:“不知陛下今日到访有何旨意?微臣久居在野,朝堂之事怕是有些疏远了……”
这话听着有些落寞,将刘承祐那点理所当然的恳求生生堵在喉咙吐不出来。
“这段时间臣赋闲在家想了很多,念及大汉,念及先皇,念及陛下,心中愧疚难堪……生而为将却偏居一隅,无为无功,将无可将,悲噫?叹也!”
刘承祐呆呆地听着郭威的感慨,不由得也跟着生出一点愧疚来,那些在宫中与苏相准备的措辞,好似都早已被对方听到,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郭帅……”无意识叫出了那声久违的称号,叫自己也吓了一跳。
什么退而求进,什么暗下杀机,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好似所有计谋都失了效。刘承祐不禁感叹,这郭威果然狡诈,竟先发制人,动情明理,如今叫自己还如何摆出一种恩赐的架势?
“将军在此刻悲叹岂不太早?”小皇帝深深叹息一声,苦笑道:“实不相瞒,朕今日不请自来,是有一事来求将军……”
用到一个“求”字,刘承祐几乎是将那点好不容易强撑出的威严咬碎,他抬手将人引到僻静处,有示意下人勿要跟随,接着屈膝拱手,竟是要跪!
郭威吃了一惊,赶紧将人拦住,压低声音正经道:“陛下这是何故?!岂不折煞微臣么?!”
刘承祐苦笑着摇摇头,他虽未能下跪,姿态却保持着恭敬模样,叹道:“今时今日,朕还有何颜面为人之君?河中之事想来将军已有耳闻,区区李贼未成想竟掀起滔天之势,甚至前几日有间来报,就连朕京中父母官亦是他们的人,内宫上下更无一人可信,甚至于朕今日之举,估计从出宫那刻便已传到了河中。如此形势,亦如水火,朕何需再在将军面前装腔作势?”
“陛下……”郭威亦未料到而今已到了此种地步,忍不住也狠狠皱起了眉,“臣素知李贼奸猾,却不知他逆反之事竟做得这般昭然,着实可恨!”
“所谓人心难料,当初父王在时,亦想不到他李守贞存着这样的心思……”刘承祐忍不住轻轻叹息,“故而今日来求将军,实乃朕之羞愧,若非实不得已亦不敢扰将军清净……”
话说到这份儿上,君臣二人早已心知肚明。
郭威没有搭话,只是十分淡然地看着皇帝的眼睛,好似在探究其中的真假。于是刘承祐只能颤颤巍巍地立在那儿,心中盘算着苏相的提醒:郭威此人,最恨强迫,陛下既已下定决心劝服,则定要牢记期间忍耐。为将者,最重承诺,更莫说这般大权重揽之人,但凡一点头必定博着性命也会直面而前。
“郭帅,如今大汉兴亡全系汝一身了……”
相求之言早没了当初在殿中算计的气势,刘承祐此刻紧张地什么也不愿想了,紧盯的眼神述说着无尽的期许。
这不是郭威印象中的陛下,更不是高傲猜忌的上位者……他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孩子自,凭着父辈的福荫无能又执拗着守着一堆宝藏,而郭威便是他手上最锋利的刀。
这一生,难道只能做一把刀么?
他不是没有自问过。
然而,欲为王者,必承其重。此刻,郭威还没有那个心理准备。
于是,他苦笑着点了头,仿佛挨过了千年的孤寂,像诸多人意料的那样拾起了刀枪。
“臣不敢请,亦不敢辞,唯陛下命!”
这一句,波澜壮阔,听在刘承祐耳中仿佛与前世回响。当初,这个人便是以相同的话拒绝了母亲谋反的计划,如今,又以这句话应承下自己临危受命的差事。
这里头,到底有几分忠心又有几分叹息?
小皇帝糊涂了,他搞不清为何郭威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难道真如旁人所说,此人却无野心?又或者说,此人忠的不是一个人而仅仅是一个角色?
太复杂,刘承祐想不明白。不过,他也没必要想明白,反正目的已经达到,只要这大汉的江山能坐稳了,往后总有机会收拾掉一个郭威。
“朕代大汉百姓谢将军!”
拱手,又是一拜,这一回比上次更多了几分真心。
君子一诺,重于千金。
昨日才应下,今日便得命出征。郭威一家跪在门前,听着太监口中一字一句的恭维,不禁有些恍惚,好似一切回到了最初,前路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圣旨宣完,郭威带头一拜再拜,领了那薄薄的锦帛却感觉重似千金,半天没有起身。柴荣守在他身边,跟着一同长跪,“父帅,您还好吧?”他有些微微担忧道。
郭威闻言转头看过来,没想到竟在少年的眼中捕捉到一缕柔和的闪光。于是,他忽而忆起一段往事,想到当初亦是少年的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暖,这才将满腹愁绪抛开。他微笑着摇摇头,随后扶着对方的手起身,道:“既然皇命已达,事不宜迟,你去准备一下,过几日便开拔启程吧!”
“是!”
乾祐元年八月二十日,郭威率军出征讨伐河中,随行的除了他的义子柴荣还有名不见经传的小亲兵——赵家长子赵匡胤。
英雄的赞歌已然奏起,往后金戈铁马,血染荆棘,风云变幻,皆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