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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帝王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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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威与赵弘殷结伴走进正殿,除了正座上那位,其余人几乎都已经就坐了。赵弘殷见此,对郭威微微点头,自觉地走向临门的边角,与同级的将领聚在一起。
一眼望去尽是机关算尽的嘴脸,晚宴还未开始就已经觉得腻了。
郭威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提起衣袍,迈着官布稳稳走到正厅左侧最临近主位的地方。可惜,还未等他入座,邻桌的人便心急地打起了招呼。
“哎哟!郭帅!好久不见!”
杜重威爽朗地笑着,亲热的架势好似同胞兄弟。
郭威瞥了一眼那人,亦回应了一个不冷不热的笑意,拱手道:“杜帅哪里话,前个儿在皇城列兵不是才见过么?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呵呵,是……是……”杜重威虽知道对方不喜自己却没想到第一句就碰了个软钉子,他怎么就忘了,前个儿正是眼前这位接了他皇城数万精兵护卫,想到那时情景就忍不住肉疼,顿时脸上的笑容僵得有些不自然,只好拿起酒杯掩饰地喝了杯,不再没趣儿地搭话。
郭威见此,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没有半点轻狂,只当是云淡风轻而过,慢慢踱到自己位上坐下。
甫一坐下,便感觉四周立刻投来无数探究的目光,郭威不禁皱了皱眉,更加觉得压抑难受,只得尽量无视,将杯中美酒系数饮尽,以解烦忧。
然而,是非之中哪有独善其身之道,即便郭威再是冷峻,仍有不长眼的愿意来招惹,美酒还未尽兴,又是一声不明以为的笑颜传到耳朵。
“郭帅,空腹饮酒最易醉,陛下还未到,您即便海量还是捎待会儿,若是失了态就不好了~”
劝解的话字面上听来一番好意,语气倒像说的反话,郭威抬抬眼敛,正对说话人,之间对方眯着一双永远睁不开的眼,捋着胡须笑盈盈地看过来,好似一只千年老狐狸。
“原来是李都监,哦不,如今该是李河中节度使大人,多谢关爱,下官虽然一介武夫,鲁莽无知,却不敢在陛下的堂上失态,大人多虑了!来!小弟敬您一杯,贺……贺……对了!就贺吾与大人再续同僚之缘!”
说完,未等对方反应,郭威仰头饮尽,随着一同下肚的还有他唇边嘲讽的笑意。
然而,李守贞可不是杜重威那样的急性子,他素来长袖善舞,最无谓的便是脸上这张皮,即便此刻听出郭威言语中的针锋相对,却恍如丝毫未觉,仍是抿着笑,故作豪爽地陪郭威将这杯“忘恩负义“酒一饮而尽。
“郭帅,常言道:君子则良木而栖,如今这天下唯了陛下才是吾等下将之依靠,往后叨扰之处颇多,届时还烦请郭帅照料。”
李守贞在朝中的职位比之郭威还要高些,如今说话这般客气,一来看在对方跟随刘知远数十年之久,而来大约也有能拉拢便拉拢的意思。
没有绝对的敌人只有绝对的利益,谁也不知道今后用得着谁,即便在晋他们水火不容,如今到了汉便是另开了一片天地,那些前情旧怨亦不是不可以抛却。他刘知远能拥兵自重从河东王打到中原王,他李守贞说不准哪日也能从河中回来……
郭威这样的人,手中好似握着雄兵百万,实则无一兵一卒,若是刘知远想杀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乱世中杀人太浪费,李守贞早有计划将他二人离间,届时此人不想为他所用都难。
如此想着,口中的美酒便有了甜味,老狐狸心中盘算得爽快,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太子刘承佑的方向,轻轻的,仿佛不经意般闪过一丝厉色。
赵弘殷坐得远,看不清正厅那边情况,只看见郭威一杯一杯灌着酒,中间偶尔与人攀谈几句,表情都似乎都不甚愉快,不由得有些担心。
他这大帅,入伍前也算个侠客,江湖上那套快意恩仇刻在骨子里,即便是如今拜了官职处事上也甚为潇洒,不屑狡诈,最易树敌。
这事儿他也与大帅讲过,可那人只是笑笑,道:“弘殷啊,你就爱瞎操心,别怕,吾心中有数。”
是呀,郭帅多聪明的人,自然心中有数,只是担心却没办法控制,哪怕对方从未出过差错,赵弘殷还是忍不住时常为那人捏一把汗。
宴会上的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打算,就在此时,刘知远携皇后李三娘来了。
众人立刻起身,大礼跪拜,高呼万岁。
刘知远满意地看了一眼地下乌泱泱的一众,终于放下片刻矜持,朗声道:“众卿平身!”
此声一呼,众人皆领恩回座,晚宴正式开始。
葡萄美酒夜光杯,金鼎烹羊添肉桂。雾雨轻挠美人背,丝竹罗衣舞纷飞。
郭威摇晃着酒杯眯着眼睛跟着殿中的五光十色轻轻晃,觥筹交错中差点忘了今夕为何。高坐上一直微笑着的陛下,并未像他预料的那样将此宴化作软刀子,借以提醒他们这帮自视过高的能臣,而是仿佛单纯的庆功宴,全图一朝风光。
酒过三巡,脸上终于染上酡红,郭威突然起身,一改进殿时的高冷模样,端起酒杯冲着每一个亲近的不亲近的,看得惯看不惯的人敬酒。
不相干的只讲些过场话,相干的甚至贴面笑语,好似此番处的不是帝王的晚宴而是自家的宴席。
“郭帅,早劝你少喝点了。”李守贞笑盈盈地劝道,手上却又为他满上一杯,余光瞟去上位,意味深长。
然而,郭威好似突然蠢了,竟没听出对方笑他失态的意思,反而问道:“大人可是觉得末将醉了?”
李守贞听闻,只当他讲醉话,笑而不语。
郭威他表情,瞬间哈哈大笑,又饮下一杯,接着趁着歌舞喧嚣,突然凑到对方耳边,轻轻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即便众人皆醉了,吾郭威也不会醉。”
言罢,他转身而走,留下自以为是的老狐狸暗自心惊。
此刻,上位的人终于收回一丝余光,抿了一口美酒,轻轻笑。
李皇后不晓得夫君为何发笑,眼神询问,只见对方只是冲她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不作多解。
许是受了郭威的影响,其余的大臣见陛下也不反对互相结交,于是渐渐也有心怀雄心的大臣开始互相敬酒。
随着场面越来越活跃,郭威却不知何时悄悄回到位上,摇晃着水晶杯,透过斑斓的影像痴痴发笑。
直到有一个特别的人物走过来。
太子刘承佑看到大臣们互相攀谈,笑语连连,早就有些坐不住,但是碍于自己身份,不敢动作。待看到父王母后好似皆没有意见,这才大了胆子走下高位,想要趁机拉拢一些能臣。
然而,当他端起酒杯跃跃欲试时,却发现殿中人竟找不到合适的人亲近,私底下相熟的需估计父王的猜忌,私底下不熟的又大多看不起自己,唯有……
他看向了郭威,这个好似与谁都亲近与谁都不亲近的父王心腹。
郭威十多岁便于汉高祖结交,如今于朝中虽然官职不算最高,可手上调度的都是后汉朝最精良的兵马,可见恩宠。
只是,听闻此人在河东时与父王生了点间隙,虽然后来助援平叛有功却一直未得汉高祖嘉奖,想来那缝子还未痊愈,正是他这太子最好趁虚而入的时候。
选定了人,太子爷理理衣襟,扬起一个笑容迫不及待地向郭走去。
“枢密副使大人,本太子敬你一杯!”太子执着地叫着那个拗口的官衔,分明是要将自己与众人区别,郭威微微一愣,匆匆起身应对。
眼前的太子,不似英年早逝的大皇子,他没上过战场,一副公子哥的身子金贵娇嫩,相比郭威这样的大将少了许多男子气概,甚至连威慑感也差了许多。如今沾了酒脸上粉扑扑的,强撑着太子架势,更叫人觉得可笑可怜。
然而,对方毕竟是太子,面子总要给的,正当郭威想要举杯回应时,突然脑中闪过初回京时刘知远介绍这孩子给自己认识时的模样,不自觉心中发冷,堪堪又将动作缩回来了些,笑道:“太子敬酒,下官受宠万分,断不敢却。然,殿下是为君子,吾是为人臣,君尚为赐恩,吾不敢受。”
此话之意,说得明白,太子未曾敬过陛下就来敬下臣,实在是乱了君臣父子之纲,大为不妥。
郭威的提醒让自以为是的小太子顿时大惊失色,他慌忙忙转头看向上座,虽然父皇好似依然好似无觉一般淡然自若,母后却皱了眉正看着自己。
“大人所言极是,是本宫糊涂了……”
说着,忙忙朗声正经对着汉高祖刘知远歌颂一番,顺势带领了后知后觉的群臣一同向上位敬了一杯歌功酒。
“众卿,请!”
刘知远空杯请饮,最后眼睛停在郭威身上。
“郭卿啊,原来在河东的时候就数你最爱拼酒,如今到了汴梁也是如此。”
调侃之意多于责怪,语气里竟有些久违的亲昵味道。
郭威微微一愣,恍惚回到了十余年前,初战告捷,自己于军帐中好似就如今日一般,哄闹着众将饮酒,直闹得刘知远没办法。
只是那时自己是得意忘形,今夜却更像借酒消愁。
陛下起了话题,下臣哪有不接的道理,郭威干脆跪拜下去,很是认真道:“末将知罪,请陛下责罚!”
顿时,宴会上喧嚣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郭威身上。
刘知远看着地下跪着的人,一不小心瞧见他埋头时脖子上那只栩栩如生的青雀,不由得怅然道:“郭卿这是做什么?难道朕如今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了?”
刘知远这话说得肺腑,自打谋取帝位以来,他一直未曾放松过,就连曾经与下属之间的玩笑也皆数忘了,今日好不容易人齐,看到最信任的那个兴致颇高,似乎有些满满放开芥蒂的意思,遂开开玩笑,谁知,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由得有些气闷,正想再发落两句,只听下面的人又道了句更郁结的话来。
“陛下一言九鼎,末将自然不敢当玩笑。”
呵!感情是对称帝一事在闹别扭。
也难怪,虽然图霸中原一事计划良久,可兹事体大,实不敢声张,算来真正知道他有这个意愿的或许只有韩令坤那个妖怪,甚至就连韩令坤也并非是他自己透露的蛛丝马迹,实在不知那人是从哪里推测而得,当初第一次拜见就直言不讳,吓得他当时就想杀人灭口。
没想到就这样与郭威生了间隙。
刘知远叹息一声,事已至此,他亦不愿意多讲什么,反正过了今夜,对方如何也该懂了。
终于,君臣二人不再针锋相对,晚宴再次回归到欢快。
待到时辰晚了,刘知远突然吩咐停了乐曲,放下酒杯,仿佛不经意又好似早有打算一般,突然颁布了一条调令。
“即时起,擢郭威为侍卫亲军司,统帅禁军,维护皇城,钦此!”
几乎是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根本来不及恭贺。
侍卫亲军司这位子从职别上讲无所谓擢或贬,却是无上恩宠。朝上不比军中,能打仗地位就高,有士兵实权就大。
朝廷论的是君臣关系,离皇上近的说话有用的就是位高有权,离皇上远的说话没用的就是位低无权,这边是即便再厉害的大臣也得时常给大公公好处的缘故,谁让这生杀大权都握于一人呢?
瞧瞧人家郭帅就知道了,彼时即便是大军统帅又算什么,还不如现在安心守好皇城,往后若有大事,虎符从阶上传到阶下不过片刻,无论在军中还是朝中都风光无限。
然而,相比于众人的羡慕,郭威却在此刻犹豫了。
他愣了半晌,迟迟没有受恩,知道刘知远又问了一遍才磕头领命。
汉高祖见目标达成,终于露出今夜最真的一个笑意,他挥挥手令众人散了,自己则带着李皇后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