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长的私奔》三里河

6、六

　　冬末凛冽的夜风从窗户的破损处涌入，佟霜瞬间清醒起来。

　　他起身飞奔到窗前，向下望去。只见夏端阳正站在落地窗下方一个狭小的平台上，冲着他坏笑。

　　“快来。”看到佟霜，他收起笑容，冲佟霜招招手，示意他跟过来。

　　耳边的警报声让佟霜不再犹豫。他将靴子丢到平台上，再一个箭步跳上平台。

　　这个平台没有护栏，只是楼体外立面装饰的一部分，狭小到只能两个人容身。他小心翼翼的套上靴子，再抬头时就看见夏端阳面对墙体跪着，捣鼓着墙体上的一扇小窗户。这个窗户的大小仅能一人通过。

　　捣鼓了没几下，那扇窗户发出呲的一声刺耳声音，向右边划去。夏端阳伸头进去打探片刻，回头召唤佟霜：“从这里走。”

　　穿过这扇小窗户，他们进入了一个狭窄的设备间。借着窗外的一丝亮光，佟霜发现这里安装着家庭新风系统，这个小窗户或许就是系统的户外风口。

　　这个设备间依旧狭窄黑暗，夏端阳回头看一眼佟霜，凑过身来握住他的手，攥紧了，领着他往前走。

　　佟霜正想甩开他的手，只见他扭动暗处的门锁，推门进入到另一个昏暗的房间。

　　佟霜定睛细看，这里应该是夏端阳家楼下住户的家里。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蒙着白布。西式大理石料理台上已经被灰尘布满，没有一丝反光。

　　“呵，这房子两年了还没卖出去。”夏端阳小声嘟囔一句。

　　佟霜想要问他什么，夏端阳却示意他不要说话，带他绕到房间正门口。夏端阳小心翼翼的打开厚重的防盗门向外打探，确定没有问题后，他松开手，小声问道：“现在电梯停运，走楼梯没问题吧？”

　　现在这个状况怎么样都没问题。佟霜心里想着没回答。夏端阳像是得到了他的默许，再次抓住他的手臂出了房间，悄声关上防盗门，推开电梯间一边的灰色铁门，沿着狭窄的楼梯向楼下奔去。

　　转过两个楼梯转角，佟霜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找到这条路的？”

　　夏端阳在前方认真的带路，没有回答。再经过一个转角，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以为我爸妈为什么要把窗户的锁封死？之前我偷跑过一次，我妈……我妈她第二天中午才发现。”

　　那应该就是他方才口中所说的两年前了吧？佟霜猜测着没再说话，小心辨认着下行的台阶。

　　沉默中，两人一路到了地下车库。

　　地下车库里昏黄的灯光依旧亮着。应该是启用了自备的发电机。

　　佟霜凭着记忆找到自己的那辆JEEP，示意夏端阳上车。夏端阳打量下他的车，熟练地爬进副驾驶，在昏暗的车厢里默然地笑了。

　　这一系列逃亡般的事情佟霜还是第一次经历。他坐在驾驶座上定定神，默念一句“出发了”，便将车缓缓地开出地下车库。

　　黑暗中，华彩国际公寓高耸的法式拱门上方，暖黄色的灯饰依旧亮着。佟霜回头看去，楼栋里的窗户纷纷亮起灯光。

　　原来供电已经恢复。

　　车行至法式拱门前，保安在传达室里揉着睡眼抬起电子挡车杆。

　　“走吗？”

　　夏端阳点点头，没有再回头。车子驶出了小区大门，沿着门前的双行道驶上大路。深夜的大街上路灯通明，街两边的店铺都已经打烊，路上的车也稀稀拉拉。

　　车开出去两公里，来到四环路入口，佟霜询问夏端阳他姥姥家的具体位置。

　　夏端阳深陷在座椅里，仰着脑袋昏昏欲睡，扇动睫毛说道：“我就快饿死了。”

　　被夏端阳这么提起来，佟霜意识到自己也已经一天没吃饭。可是这个时间去哪儿觅点儿粮食呢？

　　车子拐入辅路，沿着东四环辅路缓慢开着。不远处路旁还亮着灯的汉堡王在向佟霜发出召唤。

　　车子在汉堡王门前的停车位边停下。夏端阳扭头看见汉堡王的招牌，回头带着些委屈说道：“说好的吃大餐呢？”

　　佟霜将车子倒进停车位，叹口气道：“困难时期先凑合着吧。”

　　夏端阳无奈地跟着他下了车。佟霜让他先进店去等着。可是等他在一旁的取款机取了现金回来，夏端阳穿着件黑色毛衣依旧杵在门口，时不时向店内张望，神色有些惶恐。

　　佟霜拍拍他肩膀，催促他进了店。两人在靠近门边的找了个空位坐下，佟霜问他想吃些什么。夏端阳远远地望向点餐的前台，犹豫一下，说着随便。

　　佟霜正要转身去点餐，他又补充道：“好像有一种牛肉堡，我以前吃过，是三层的。”

　　佟霜按照他的描述猜测着点了三层皇堡套餐，还有其他一些吃食。端到桌边时，却发现夏端阳的表情在犹疑着。

　　他不再理会夏端阳，自己吃起来。

　　夏端阳看着他吃饭，再低头看看自己面前被纸包起来的汉堡，伸出一只手拨开那层纸，仔细确认后说道：“就是这个。”

　　佟霜点点头，示意他快吃。

　　夏端阳将汉堡拿在手里，但没有吃。思考片刻后，他说：“上次我从家里跑出来，最先就是想在这儿填饱肚子。”

　　佟霜点点头，问他“然后呢”。

　　夏端阳回忆道：“后来我没吃，在这人坐了一晚上。”

　　佟霜点点头，继续问他“然后呢”。

　　“然后等到天亮，我去了动物园。”他回忆着，拿起手边的果汁喝一口，又放下来。

　　“动物园？”佟霜以为离家出走的中学男生大部分都回去网吧或者电玩城。

　　面对佟霜的疑问，夏端阳认真的点头确认：“从我记事以来，我就没去过动物园。虽然以前去旅行时进过野生动物园。可是咱们市里的动物园我一次也没跟爸妈去过。”

　　“好玩儿吗？”佟霜眼前浮现出一个高中男生独自在动物园里逛来逛去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他自己。

　　夏端阳摇摇头，说一句“没有一点儿意思”，然后低头啃一口汉堡，便久久地不见他再吃第二口。

　　佟霜看着眼前的套餐，耐住性子问道：“你是不是特别看不上这些垃圾食品？”

　　夏端阳摇摇头，想要再咬第二口。佟霜伸手按住他的胳膊，小声说道：“不想吃就别吃了。不过以后这种垃圾也是要你自己一分一分钱赚出来。”

　　夏端阳挣脱了他的手，默默地吃起汉堡。吃完了汉堡又接着吃鸡翅。然后是鸡腿、薯条、鸡米花、洋葱圈、圣代。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看佟霜一眼，只是坐得端正，默默吞咽着食物。佟霜在对面揉揉困倦的双眼，看见他似乎红了眼圈，便没再说什么。

　　说白了，佟霜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苛责别人。他还不是拿着他爸的钱，随随便便花掉？

　　夏端阳吃完了面前的食物，用纸巾擦着双手。佟霜站起身来，冲他扬扬下巴，示意他该走了。

　　夏端阳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完全没有了逃跑时的意气。

　　走到车前，佟霜终于想好要说的话，转身对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吃了垃圾，也不一定就会变成垃圾。”

　　看夏端阳一脸诧异，他伸出胳膊肘碰他一下，笑着说：“对吧？”

　　夏端阳低下头，慢慢露出笑容，像个小孩子考了一百分。

　　佟霜见他高兴起来。看着眼前的黑暗考虑片刻，提议道：“今天晚上咱们先找个地方睡一觉，明天再出发，成么？”

　　夏端阳犹豫下，佟霜赶忙说：“你要不愿意也没什么，不过连夜开车估计咱们都累得慌。”

　　夏端阳看他慌忙解释，说道：“确实不差这一天。不过我没带钱。”

　　佟霜舒口气，说声“有我呢”，就钻进车里发动引擎。

　　车子沿着东四环辅路行驶了十几分钟，右转没多远，便来到一家夹在商场和写字楼之间的假日酒店门前。

　　不想再往远处转，佟霜在酒店的地上停车场停了车，从车后座拎出那个黑色双肩包甩在身后，带着夏端阳走进了酒店。

　　假日酒店当晚入住的标间价格是866元。用夏端阳的身份证办理了入住，佟霜从钱包里摸出张金色信用卡递给前台。前台利落地将信用卡划过POS机的凹槽，伸手请佟霜输入密码。

　　佟霜伸出手，再看看一旁夏端阳干净、冷静的眼神，犹豫下来。

　　“先生，请您输入密码。”前台悦耳的女声柔声提醒他，他却突然没办法按下密码。

　　“怎么了？不记得密码？”夏端阳见他像僵住一般，开玩笑般说道。

　　佟霜看他笑着，压低了声音，坦白一句：“这卡不是我的。”

　　夏端阳听了收起笑，凑到他跟前问道：“不能用吗？”

　　佟霜摇摇头，说他有些不想用。

　　夏端阳思索着。他扭过头发现前台依旧在等待着，便客气地说道：“抱歉，我们这边有些别的安排，房间可以帮忙退了吗？”

　　前台愣了那么一瞬间，佟霜也愣了，接过前台递过来的信用卡。

　　夏端阳冲他眨眨眼，拽着他的衣角出了酒店大堂。

　　佟霜被夏端阳催着往停车场方向走去。走到车前，夏端阳说：“就一晚，咱们车里凑活吧。”

　　在花钱这件事上，佟霜当惯了“冤大头”。看到眼前这个小屁孩儿一脸认真的样子，他不由得笑起来，说道：“酒店停车场可不能让咱们睡在这儿。”

　　夏端阳抱起双臂，仔细的端详着他，问道：“你后悔啦？”

　　佟霜回答着“怎么可能”，伸手打开车门。

　　夏端阳伸手挡住车门，继续提问：“是之前那个男的的卡吗？他说什么长兄如父的……”

　　佟霜知道他说的“那个男的”是叶安然，摇头再说一遍“怎么可能”，抬头再看夏端阳一脸认真严肃，败下阵来，回答道：“是我爸的。我爸是‘那个男的’的……老板，明白了吗？每月10万额度，随我刷。”

　　说完，他催着夏端阳上车，夏端阳依旧不撤手，目光坚定的看着他。

　　佟霜被他看得极其不爽，声音里带些戏谑的说：“怎么了？听你的不住这儿了，咱们找个便宜的地方。哪怕是50块钱一晚的上下铺呢，让我先睡一觉吧。”

　　夏端阳听了这话，撤回了手臂，冲佟霜伸出手掌，不容迟疑地说：“给我。”

　　佟霜朝后退一步，问道：“什么啊？”

　　夏端阳绷着脸再说一遍：“给我。”

　　佟霜笑了，伸手刮他鼻子，哄他道：“给你什么？零花钱吗？”

　　夏端阳躲开他的手，反问道：“你不是不想花他的钱吗？那种方式赚来的钱你花的下去吗？”

　　佟霜止住了笑，垂下视线没言语。考虑片刻，他心一横便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信用卡递给夏端阳。

　　夏端阳将信用卡拿在手里，借着停车场的灯光确认后，二话没说咔嚓一声将这张金色的信用卡掰成两半。

　　“嘿你这小孩儿，怎么……”佟霜以为他会将信用卡扣下来，命令他这段旅程里不需使用，没想到夏端阳会这么极端。他喝止着急忙用手去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夏端阳将折毁的信用卡再对折，折成四半，一转手丢进了身后的垃圾桶。

　　佟霜彻底被他激怒了，怒视着夏端阳。可是夏端阳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坦率地回看着他，毫不示弱。

　　佟霜压低声音吐出三个字，转身上了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丢下夏端阳，发动引擎头也不回地驶出了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