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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夏端阳躲开飞过来的参考书,伸手将地上的两本书收到脚边,叠放起来。低着头肩膀耸动片刻,忍住笑抬起头来,用佟霜没见过的开朗表情说道:“你真相信啊?”

      佟霜没有理他,抽出藏在一堆参考书下的口袋小说翻开来看,原来是一本短篇恐怖故事合集。他不甘心,挑开参考书下面的缝隙再抽出一本书来,还是本恐怖小说。

      他举目环视不过12平方米的书房,书架上摆放的尽是些看起来就正大光明、光鲜亮丽的名著和历史类书籍。

      这个年纪的男生,看起来纤尘不染,却出口成谎,会跟情/色之类的东西绝缘吗?

      夏端阳任由他在书桌前摸索,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拖过一旁的白色折叠椅坐下,收起笑容说道:“你别生气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交换怎么样?

      闲来无事,佟霜听到夏端阳的提议自然不会拒绝。不过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他示意夏端阳先将中午拉起来的窗帘打开,按亮室内灯。

      夏端阳照做了,之后又坐回椅子上,将双臂交叠在椅背上,下巴抵在手臂上,开始讲述他的秘密:“其实也不算秘密。我留在这儿并不是为了自我安慰,想在这里过最后一个小年。”

      “那是为了什么?”现在他哪怕说自己是外星人,佟霜恐怕都不会吃惊。

      夏端阳垂下视线,思索片刻后说:“我的想法很幼稚,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你本来就是个小鬼呀,佟霜在心里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薄荷糖,打开盒子,冲夏端阳哗啦啦摇晃着。

      夏端阳定睛细看后,才犹豫着伸出一只手掌,接住一粒糖果,像观察奇珍异果般端详许久,才塞进嘴里。

      一股清凉的味道直冲喉咙,他清清嗓子,说道:“我从没想过要去上*大,就算考上也不会去。我想要十八岁后就彻彻底底离开这个家。”

      这想法确实有些孩子气,尤其是对于这样的家庭里的孩子来说。但是佟霜却没法轻松地评论什么。

      夏端阳见佟霜依旧认真听他讲话,耳朵再次隐隐红起来,继续说道:“也许你们会以为我娇生惯养。但其实,我只不过是个学习的机器。我爸每天忙于赚钱,我妈每天在各种生活细节上吹毛求疵,不过他们共同的爱好就是督促我……”

      虽然父母对子女要求严格没有错,不过从书房加固的房门和封闭的窗户就可以看出,夏端阳父母的严格已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他或许没有朋友、没有时间玩乐,甚至没有自己的个人空间。将一切都押在由学习和专长得来的未来上。

      “所以,就算……我家没有出事,我也会离开,自己为自己负责。现在,就算是给自己和我爸妈一个交代吧。”夏端阳说完这句话,睫毛飞速地扇动几下,佟霜知道他有话没说。

      夏端阳的话语对佟霜来说太过沉重了。同样是不想上学,原因却相差千里。他伸手去揉搓夏端阳的头发,夏端阳没有闪开,只是乖乖趴在椅背边缘,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

      “你这个根本不算秘密吧?”收回手时,佟霜垂下眼睑,用毫不惊诧的语气问道。

      听到佟霜的话,夏端阳睁开眼,昏暗的室内光线下,他的眼睛更加黑白分明。

      “是不算。”他垂下睫毛,笑得更像个小孩子,“那你再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我考虑告诉你我真正的秘密是什么。”

      “都说了我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说罢,佟霜在椅子上换个坐姿,半睁着睡眼,随手翻着手里的口袋书。不知道叶安然什么时候可以把公证书办好。可就算公证书办好了,送走夏端阳,作为假租客,这件事他还是脱不了关系。

      他避开夏端阳的视线望向窗外,从九层的高度向外望去,眼前一片黑暗。月末的夜空里,不见月亮和星光的影子。眼前黑暗寂静的场景让他更加不安。

      收回视线,他发现夏端阳的视线始终随着他左手腕那道疤痕移动。他飞快地拽下衣袖遮住伤疤,呵斥道:“滚一边待着去。”

      夏端阳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话,眼神里带些试探,直视着佟霜,黑色的眼眸轻微地颤抖着,俯身越过桌面抓住佟霜的左手。

      佟霜奋力想要缩回左手,发现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抬起右手想要推开探过来的身体,却又被夏端阳另一只手抓住,按在桌面上,动弹不得。

      夏端阳翻转佟霜的掌心,那道深肉色的伤疤便坦露在空气中。那道伤疤像一条分叉隆起的树枝,遮挡住穿行而过的青色血管,像有着独立生命的存在。

      “夏端阳,放手。”佟霜像被烫伤般想要甩开手,但是依旧被死死钳制住。

      夏端阳凝视着那道伤疤许久,扬起视线小心翼翼地问佟霜:“可以摸摸看吗?”

      从来没人提过这种要求,大多数人只会对这道伤疤视而不见。佟霜听了这话再去挣扎,但隔着桌子又不能一脚把他踹开。他定睛看到夏端阳眼神里的任性和请求,感到包裹着内心的毛刺被一根根强行拔起,丢到他从没见过的火焰里烧个精光。他放弃挣扎,没有答复。

      夏端阳见他不再挣扎,便腾出拇指去轻轻抚摸突起,低声问道:“疼吗?”

      佟霜苦笑一声,低声答道:“这不是好孩子该关心的问题。”

      “我不是你想象的好孩子。”夏端阳头也没抬地说着,松开左手重新抚上伤疤。

      伤疤处感受到一阵冰凉,佟霜带着些无奈回答道:“男的手筋没那么容易割断。”

      清楚说出这句话时,连佟霜自己也觉得吃惊。那件事已经过去八年,他从没对任何人讲述过这件事的感受,更别说如此玩笑般说出来。

      夏端阳抬起头向他投来混杂着询问和责问的目光,小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轻松地说出来?”

      佟霜一瞬间火又大起来,他猛地甩开夏端阳的手,说道:“不是你问的吗?我不这么说,难道要我哭?”

      说罢,他猛推一把桌沿,起身想要逃离夏端阳的追问。

      夏端阳见到他的反应,一个箭步窜上桌面,伸手从背后攥住他的衣角,提高声调认真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不会再问了”。

      佟霜不想再理他,一把甩开他的手,想要去沙发上安静的坐会儿,却发现周围的一切突然暗下来。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他僵在原地没动,夏端阳在他身后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

      妈的,就知道今天接受这个任务没好事儿。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他最害怕的情况。他在混沌的心里暗骂着,焦虑已经像暴雨中窗玻璃上不断滚落的流水顺着脑后抑制不住的向全身蔓延,让他顾不得背后询问的声音,还有再次抓住他手臂的力量。

      耳朵响起被砂石磨毛了的风声,一声高过一声。这声音和眼前的黑暗让他无法忍受,甩开那只企图让他留在黑暗里的手掌,他冲到房门前拼命地敲击着。然而过了不知道多久,好像拳头小指部分已经麻痹,房门依旧没有打开。

      他转过身倚靠在房门上,不敢看向房间里任何的地方。明知道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他不应该害怕。可是一想到要继续待在这个黑暗封闭的空间里,他就没来由地焦虑,焦虑到手脚发抖、上气不接下气。

      不知什么时候,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双手的力度不轻轻重,令他在坠到谷底时抓到一根可以攀爬的绳索。他将全身的重量都寄托在这根绳索上……似乎听到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对他说着什么……

      “没事儿的,只是停电。”

      他睁开眼,在适应了黑暗之后,看见夏端阳正用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冷静注视着自己。

      只是停电了,没关系。马上电灯就会亮起来,门也会打开。他受到夏端阳话语的抚慰,试图想要冷静下来、

      但是眼前的黑暗还是持续着,不间断的在他耳旁鼓噪。满屋的黑暗像潮水一般慢慢漫过他的脚踝,漫过他跪坐在地上的双腿,飞溅在他的身上。他没法不被黑暗沾染……想要逃跑的意念再次涌上来,他一把推开夏端阳,转过身去试图打开门锁,即使手指被门锁紧扣在房门上尖锐的边缘划伤也不在乎。

      “好了,看着我。”夏端阳的声音里多了命令的意味,扳过他的双肩,在黑暗里直视着他。

      “只看着我好了,周围什么也没有。”夏端阳的脸贴近了,声音里多了份温柔。

      佟霜试着集中注意盯着他的脸。他感觉很奇怪,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注视这一个陌生人。在黑暗里,夏端阳的目光像月光一样干净。这样确实让他多了一份安定感,紧紧绞在一起双手也放松下来。

      “你看,没什么可怕的。这样不是好多了?”夏端阳谨慎地将他推远些,和他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然后轻轻晃动他的双肩。

      佟霜始终不敢看向别处,哪怕是稍微偏开视线看向夏端阳的身后……仅仅是这样想象,那种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血管里爬行的感觉就让他直冒冷汗。

      他闭上眼睛,脑中的黑暗更让他害怕。他睁大了眼睛,对夏端阳说:“喂,你说些什么吧。”

      “你想要听我说什么呢?讲故事?”听了他的话,夏端阳小心翼翼地问道。

      佟霜闭起双眼再睁开,用断续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夏端阳的视线转开了,注视着自己搭在佟霜肩膀的手,顿了顿,重新转回视线,说道:“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害怕,可以吗?”

      佟霜这时候没有反抗的力气,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他沉默着。可是没有什么来转移注意,焦虑的声音再次越来越响。

      将自己像一根稻草一般置于黑暗的潮水里飘荡,汗水渐渐浸湿了他的衣服。他抬起手来抓住夏端阳的手臂,摇摇头。犹豫下,再摇摇头。

      可夏端阳的眼神却不容他犹豫,也不容他有所隐瞒。

      为了这能够长久注视的目光,他舔舐下干燥的嘴唇,小声念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不记得……”

      其实他还记得,而且不可能忘记。八年前,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在去世的母亲身旁守了三天三夜。最终,父亲也没能来接他。那个房间里并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灰色的黑色。睁着眼睛时间久了,一切都被涂上了灰色。

      在那之前,他从没想过死亡是什么样的。也许只有双亲的去世才能让人真正了解到死亡是什么样的,让人畏惧死亡。

      因此,那之后一个月,他想起那种好似被所有抛弃一般的孤独,试着去接近已经躺在墓地里的母亲。但失败了。

      因此,他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他割腕的真正原因。他败下阵来,这是他的懦弱和耻辱。

      直到眼下,夏端阳对他说:“没关系。仔细想想。”

      佟霜感到眼泪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淌下,到嘴边变成了咸涩的潮水。他再次舔舐嘴唇,说道:“我妈和我被人关在一个房间里……我妈她……她有心脏病,可是……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可是我一点儿用都没有……”

      他说着,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洒落在地毯上。他想止住狂躁的呼吸,却没办法控制。

      夏端阳皱起眉头,眼神暗下来,再次贴近他身边问道:“手上的伤也是因为这个吗?”

      佟霜吃力地点头,试图镇定下来。不过,在断断续续的讲述后,原先那种时时刺痛他神经的焦虑感似乎减轻了。

      他看见夏端阳重重的喘了口气,搭在他肩膀的手滑落下来,抓住他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凝视着他说道:“在你眼里,我只是个小屁孩儿。我说的一切你可能都觉得是瞎扯。不过,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以后,也不会有人抛弃你。也许,一个人也挺好的吧。”

      这种话,曾经在佟霜的脑袋里反复自言自语过无数遍。但是不放到任何情境里的安慰,都是语言垃圾。

      汗水冷下来,胸腔里的压迫褪去些许,只剩下那么一丝力气,只够他苦笑一声。

      为了这个该死的毛病,他不敢坐飞机、甚至连夜间的火车也不能乘坐。曾经,他想过要逃跑,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花清清白白的钱,睡完完整整的觉。

      他意识到他之所以愿意忍受夏端阳的任性,是因为他打心底里羡慕夏端阳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夏端阳获得了自己所没有的自由。

      如此想着,耳边的鼓噪安静下来,他抬起头注视着夏端阳说:“咱们逃跑吧。”

      他的话让夏端阳愣住了。

      他检视着佟霜的表情,眼睛却渐渐亮起来。到最后,他认真地问道:“从这里,现在吗?”

      佟霜点点头,问夏端阳是不是真的要在这里度过明天。

      夏端阳笑起来,说一句“当然可以,那些事情都无所谓”,便站起身来。

      佟霜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些狂热,在房间里寻找着什么,最终选中了沙发旁那个小巧的木质圆桌。

      “喂,你要……”佟霜的话还没说完,眼前那扇不大的落地窗玻璃就哗啦一声在圆桌的敲击下四散向外飞去。如果他没记错,这扇窗户也是被夏端阳的父母封死了,没办法自由开关的。可这里是九楼,从这里跳下去就真的彻底解脱了。

      “走吧!”伴随着警报声的响起,夏端阳放下手里的圆桌,转过身冲他咧嘴笑着,挥挥手,从破碎的玻璃窗边纵身跳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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