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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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楼下这声哭喊，佟霜认得清楚，正是叶安然刚才话里提到的小邬的声音。
小邬是佟霜的发小。他父亲老邬嗜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后销声匿迹，他母亲便把他丢给婆婆之后改嫁去了广州。小邬奶奶年纪大了没精力也没钱给小邬更好的生活环境，小邬自小就跟着叶安然瞎混。从高中毕业起就在父亲这所投资咨询公司“工作”。他天性古灵精怪里带些天真，在佟霜看来根本不适合这个工作，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坚持了这三年。
听到小邬的喊声，佟霜顾不得叶安然，转身飞速奔下楼梯，推门迈进会议室。
会议室三面都摆着黄棕色的真皮沙发，中间是两张并排摆放的红木矮茶几。佟言正坐在上首的单人沙发上，右手手指上夹着跟香烟，火红的烟头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细碎的火光。
刚发出惨叫的小邬正弯腰猫在佟言的沙发一旁，低着脑袋上五官扭成一团。定睛一看，佟霜才发现他的左眉毛被烧掉了，空气里隐约有一股毛发烧焦的气味。佟言讨厌香烟，除了接待宾客外，禁止手下在屋里屋外抽烟。用厌恶的东西惩罚别人，可见这次他气得不轻。
佟言看见儿子进来，只是平淡地扫他一眼，继续扭头对小邬不紧不慢地说道：“按说不论是做哪一行，脸都是门面。不过我看你这脸面现在也用不上了……”
“言哥，小邬也做了三年，我看他不一定是这块料，你要不就别为难他了。”光头章顺着佟言的话接过他手里的香烟，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按灭。
这言下之意就是要赶小邬走。
佟霜没理会光头章的话，走到小邬身边，伸手揉搓他那条秃掉的眉毛。小邬轻轻甩掉他的手，抬头看向佟霜，眼睛里写满了不情不愿。
佟言听了光头章的话没有赞同也没反对，只是交叠起双手，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站在下首的叶安然。
叶安然不慌不忙的看向小邬，小邬立马低下了脑袋，抬头偷看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叶安然看他这样子，思量片刻对佟言说道：“这件事我有绝对责任。因为年底法拍屋生意多起来，没教好小邬，耽误了生意。老爷子你要怎么处理都听你的。”
小邬听了这话惊得抬头去看叶安然。叶安然却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只是微挑起眉毛去看佟霜，似乎在问他：“刚才的交易，要继续吗”？
离开这里对小邬来说也不算件坏事，只是佟霜不知道离开的代价会是什么，恐怕不会轻。佟霜和小邬曾经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虽然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两人疏远了，佟霜也希望他能找一个更合适的时机离开。
佟霜在思量，佟言也在思量。这笔生意成功的话，大家都能过个好年。年底生意确实忙不过来，光头章和叶安然向来不和，时常互相搅局。这次任务有些特殊，交给谁去解决，他也要谨慎决定。
“那套房子哪天开拍？”思量片刻，佟言询问光头章。
光头章在脑袋里打着小算盘，不一会儿就回答：“腊月二十七，还有五天。这是年前最后一场。”
佟言再次瞟一眼一旁的小邬，继续权衡。
时间紧迫，屋子里坐着的其他八九个人都默不作声。佟霜伸手捏住小邬的肩膀，发现隔着外套和毛衣，小邬的肩膀似乎更加单薄了几分。正在心疼之时，他注意到叶安然在他父亲和光头章看不见的死角伸出手。成功让佟霜注意到自己，叶安然歪着嘴笑了笑，支起五根手指，悄声做出一个口型“五”。隔了几秒钟，手指变成了四根，叶安然继续歪着嘴笑。
佟霜再了解他不过了。这五个数字的倒计时，是给佟霜最后的时间去考量那笔交易。时间一过，谁知道他会搞出什么幺蛾子。看他刚才的态度，没准儿真会置小邬于不顾。
佟霜犹豫着。观察佟言，又得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叶安然伸着的手指变成了三，变成二，最终变成一根。
佟霜利落地抬起低垂的眼睑，咬紧牙根对叶安然点点头。
叶安然笑了，走到佟言身边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佟言转过头看着佟霜，迟疑地问叶安然：“行得通吗？”
灰色的jeep延着早高峰过后顺畅的东三环主路向北，上通惠河北路继续向北行驶，朝着朝阳公园的方向驶去。
坐在副驾上，小邬沉默着用手指揉搓帽檐下秃了的那条眉毛。这棒球帽是佟霜找给他的，戴在他头上显得大了些。用手揉搓了一会儿还不放心，他索性拉下遮光板，借着上面的镜子反复打量，直到确定被帽子遮个严实后，才老老实实地坐定不动了。
小邬静坐了片刻又闲不住了，顺手拉开副驾前方的手抠儿，瞄一眼里面没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咔噔一声又关上。他心不在焉地来来回回翻腾好几回，佟霜终于忍不下去了，低声呵斥道：“这么冷的天也冻不住你的爪子。”
小邬这才反应过来，收起手揣进上衣兜里，往下拉了拉帽檐儿。
佟霜见小邬这无精打采的样子，腾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绿色的小盒子，丢到小邬手里，说道：“赏你一个，提提神。”
小邬接到手里，噗嗤一声笑了。原来是塑料盒装的绿箭薄荷糖。他倒出一粒扔进嘴里，向后座瞟一眼，又把盒子塞回佟霜的裤子口袋里。
也许是摄取了糖分镇定下来，小邬开始用自己的逻辑向佟霜讲述他们将要解决的问题。
佟霜听着小邬的讲述，经过自己的整理加工，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给小邬惹来麻烦的这栋法拍屋属于一对中年夫妻。他们原本经营着一家绿色食品公司，产品不仅在国内销售，部分还出口到日韩。虽然起步时间不长，公司规模也不算大，但是品牌名气在这个城市不算小。因为这个品牌的蔬菜和副食品品质挺有保障，不少市民都通过公司的电商网站办理了会员卡，每隔一段时间从这家公司的网站上订购物流配送到家的产品。谁知道就在20多天之前，这对夫妻在亲自去远郊区产地考察的途中发生了车祸，留下了一笔巨债和一个就要上大学的儿子撒手归西。
虽然两个人都办理了意外险，但是这笔钱用来赔偿公司一笔平白消失的亏空依旧是杯水车薪。他们位于朝阳公园附近的高级公寓也被银行收回，用以拍卖偿还贷款。
这样的情况在法拍屋的原房主那里并不少见，从小到大佟霜听过的、见过的太多了。繁华时以为美梦能一直做下去，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之前付出的努力和收获的回报都脆弱的不堪一击。
“叶安然说，这房子的老房主不肯挪窝。不就剩这家的那个儿子了？”听着小邬逻辑凌乱的讲述，佟霜目视前方发问了。就要上大学？那才比自己小四五岁，就遇到这种事，真是不容易。
小邬沉默下来抻着脖子点点头，说道：“谁说不是呢……你说他们家也没什么亲戚，不知道这些年在这儿怎么把生意做起来的？说是那个小孩儿还有个远房叔叔，办丧事时出现了，说是让那小孩儿去他家，后来就没了消息。现在那小孩儿还赖在这房子里没走。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去处，他也不说。其实这房子也不是他的了，就把他赶出去了事儿……”
小邬话说到这儿没了下文。佟霜回头瞟他一眼，只见他咬着下嘴唇盯着后视镜发呆。
佟霜知道小邬不是那种对小孩儿使强的人。但看他这样延宕下去也不是法子。
车子向右拐驶进一条双行道，车子经过减震带时轻轻颠簸下，小邬回过神来，正了正帽子，说道：“堵锁眼、泼油漆这些事情我也不是没做过，可是同样是没娘的孩子，我就是想让他在没着落的时候在自己家再多待两天。而且，这小区里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那孩子真闹起来，咱们的生意还怎么做？”
佟霜听了这话没说话，停了一会儿说道：“你是好心，不怕叶安然那家伙为难你？我看他现在为了赚钱什么都不顾。我是没资格说他，你跟着他还是提防着点儿。”
小邬点点头，伸手从佟霜口袋里掏出薄荷糖，再倒出来一颗丢进嘴里，琢磨一会儿，说道：“他倒也没你说得那么坏……”
“你忘了他以前怎么对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佟霜这算是有点儿看出来了，好久不见，小邬依旧被叶安然迷得五迷三道。
小邬被擢到痛处，咧嘴笑道：“打小一起长大，你就这么不待见他？”
佟霜就是不待见叶安然，这不是什么秘密。打小叶安然就总是使坏抢走佟霜喜欢的东西。这还罢了。他抢到手后就不当一回事儿地丢开。从游戏机到小金毛狗，再到小邬。
佟霜回忆着叶安然扔掉他心爱小狗时的眼神，直起鸡皮疙瘩。他没回答小邬的问题，车已经开到华彩国际公寓高耸的法式拱门前停住。
华彩国际公寓是这个豪宅区里的老牌社区，最早是外销公寓，专门卖给外国人。后期商品房开发变得司空见惯，华彩后期的房子也对内销售。至于再后来的二手房转让，也多是国内人接盘，其中不少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也因为如此，小邬他们打这个社区里房子的主意，自然没法伸展手脚。佟言让佟霜来帮忙解决这件事，不仅是看在他不像只“海蟑螂”，也是为了平衡光头章和叶安然的关系。
门口的保安是小邬已经打点好的，他从副驾探头打个招呼，挡车杆就抬起来放行。
车子驶进社区，向地下车库慢慢移动。一晚上没睡，此刻太阳照在身上，看着社区里即便冬季也依旧苍绿的松柏，泛起了一阵阵困意。
怎么让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小屁孩儿懂得大人的规则，乖乖地离开这里，不要挡了他们的财路？一路上佟霜都在考虑这个问题。肯定不能打晕了扔出去了事儿。不过这种出身优越的孩子竟然不怕小邬这群流氓，倒也少见。
这么想着，佟霜突然对这个尚未谋面的男生多了几分好奇。
从地下车库进了两户一梯的升降电梯，小邬在电梯右手边的感应区刷了房卡，按下九层的按钮。
电梯平稳向上，小邬突然在安静中开口问道：“言叔这次竟然同意你来帮忙，果然还是想锻炼你。”
电梯这样的密闭空间令佟霜有些焦躁。他耷拉着眼皮，低头盯着明光锃亮的地面，断然说道：“今天要不是为了你，我是绝对不会瞎掺和的。”
小邬看向轿厢的天花板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电梯门便随着叮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向两边轻快弹开。宽敞的电梯间之后，便是这次的目的地所在。
小邬在电梯间的镜子前整理好帽子，再次确认眉毛被遮严实了，才取出门卡刷卡进门。
佟霜跟在小邬身后进了房间。进门的玄关处，一道极简风格的木制屏风柜将灾厄挡在门外。原木色的屏风柜上，摆着一盆半开的白水仙，已经耷拉下花蕊，干枯变黄。
佟霜绕到屏风柜后方的客厅里，同样原木色和米色的搭配彰显了主人的好品味，但是已经失去任何意义。三个他父亲公司的员工正坐在米白色的地毯上，抽着香烟看电视，一缕缕灰色的烟雾不断盘旋到屋顶，整个客厅都乌烟瘴气。
看到佟霜，其中两人赶忙掐灭了手里的烟头，起身让座。佟霜皱着眉毛点点头，示意小邬带他去看看那个小孩儿。小邬冲那三个人挥挥手，之后便带着佟霜来到房子南向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好像只吃了几块苏打饼干。龟龟，就拜托你，让他赶紧想个办法走人吧。”站在房门前，小邬双手合十低声跟佟霜报告后，方才推开房门。
佟霜本以为这间是男生的卧室，没想到竟是书房。
书房里的装修和客厅无疑。同样是原木色的书架，摆满了三面墙，五颜六色的书籍整齐的排满了书架。房屋正中摆着玫瑰木色的写字台和同色系木质靠背椅。并没有看到男生的身影。
佟霜正在纳闷，才注意到左手旁的书架后似乎别有洞天。原来那个暑书架并没有靠墙摆放。在书架背后似乎还留有一定空间，书架上方露出一截窗框。
佟霜走到这个书架旁，向里探看，才发现一个年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生正坐在窗边的地毯上，垂下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摊在腿上的一本书。
听到脚步声，男生抬起头。佟霜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到不容一粒尘埃的眼神看得他芒刺在背。
他只不过是丧家之犬，很快就会去到他该去的地方。可佟霜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的气场一上来就被扰乱了。
原本想好的一套话在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他偷偷吸口气正准备开口，没想到男生竟然先开口了。
“你的眉毛怎么只剩一条了？”男生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柔和，字正腔圆，没有当地小孩子说话时痞气的口音。
他这话是问小邬的。自始至终他都只看着小邬，没有扫佟霜一眼。
听了这话，小邬赶忙将帽檐再往下拉一些，说道：“不用你多管闲事儿。你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男生没回答小邬的问题，合起手里的书本，伸手比划着自己的右眉，继续问道：“说真的，你右边的眉毛去哪儿了？”
这时跟在小邬身后的三个人也发现了小邬秃掉的眉毛，其中一个人还忍不住笑出声来。小邬的脸红了又白，走到男生面前，居高临下的呵斥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男生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只是将手里的书本放到身边的飘窗上，带着冷静的笑容回答道：“我问你问什么眉毛少了一条，从我的角度往上看更明显了。”
少年说完这句话飞快地思考了下，继续说道：“难道是因为我，被惩罚了吗？”
佟霜看见小邬握紧的拳头颤了颤，但还是紧紧地贴在身体两侧没有动作。另外三个看热闹的人都噤了声，静观事态发展。
小邬的脸白了又红，连耳朵都红了起来。可他还没做出任何表示，男生却突然发出哈哈的笑声。
那笑声又冷又干，完全听不出开心的意思。可他笑着的表情看起来却真的很开心。弯着那双眼角上扬的明亮眼睛，咧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即便作为丧家之犬也依旧整洁的头发，都说明男生曾经的优越生活。
但此刻他毫无家教的一个人大笑不止。笑到最后，他双手捂在肚子上，弯起身子滚倒在地毯上。细小的灰尘被他瘦削的身体搅动起来，在阳光下飞速的向上翻滚。
“小邬。你去买些吃的，晚些再进来。”看到这个情形，佟霜召唤小邬，从随身的钱包里掏出仅剩的五百多块钱塞进他手里，摇头示意他们先出去。
小邬满脸通红，一脸被人耍了的不甘心。但听到佟霜的命令，便一把扯掉戴在头上的棒球帽，啧了一声便走出了书房。
男生没有理会小邬，面冲墙壁一动不动地躺着，不再笑了。
佟霜走到门边轻声关上房门，脱掉靴子摆在门边的书架前，再重新走回飘窗边，在男生对面盘腿坐下来。
男生的背影说明他察觉到佟霜的举动，但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太阳慢慢照上了他穿着黑色毛衣的后背。
佟霜也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正午的阳光打在脸上竟然异常的严酷。他起身拉下飘窗上的亚麻薄窗帘，重新坐回原地时，男生伸手搔了搔被强光照射的鬓角。
“戳别人的痛处好玩儿吗？”佟霜见男生终于有了动静，用平淡的声音问道。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