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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再见 元宵灯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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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安定王府已是近破晓了。其实以她的能力,自是可以瞬间回来,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向贪快的她,今天硬是走出了三条街两个时辰的速度。
或许是刚刚的梅香还沾染在身上,丝丝缕缕的香气经冷风一催,幽远得令人恍惚,促人重拾前尘往事中一些零碎的记忆。仿佛缘散,又如梦醒。
府中早已灯火尽熄。卓阳爱清静,因此王府的仆人少得可怜,入夜之后更是少有吵闹。
但是沁青知道,今夜,这安定王府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是绝不能安静入眠的。
她拂开珠帘,不意外地看到自己房中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这个人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没有发现等待的人已经出现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只好开口提醒他:“将军大人哪——”
房中的人猛地一惊,转身看向她。脸上前一秒是浓浓的忧愁,这一秒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的样子,再下一秒,又堆满了深深的怒气。
“你应该告诉我你去哪儿,见谁的?”少年一连串炸珠似的说。
沁青扬眉:“我不觉得。”
卓阳直直地盯着她:“你以前都会告诉我的!为什么今天不说?那个人是谁?”
少年激烈的言辞令沁青不禁仔细地看了看他,在她面前,他似乎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这个样子是从未有过的,连素来过于苍白的脸也微微红了。
她提高了声音:“卓卓,你不认为自己有点过分么?”
“不准叫我卓卓!”他生气地大叫。
沁青不为所动,转身走向床帷,脱了鞋跳上去,手随意一挥,房里便多了个红色发光的东西,罩上了一层朦朦的红光。
“我为什么不能叫你卓卓?我可是这样从小把你叫到大的,我不能还有谁能?还是——你如今已贵为一国之将……”
卓阳打断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好。”沁青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愿再纠缠下去,“我只是去见一个老朋友,说了两句话然后就回来了。卓卓,你不能总是这样一惊一咋。”
“真的?”卓阳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但是面前的女子报以一脸诚恳的表情,又令人觉得她实在不像是在骗人。
“那……你休息吧。”他终于决定相信她,转身离开,没有忘记帮她把门轻轻合上。
门后,沁青放下床帷,坐在床上发起了呆。心头一缕挥之难去的情绪,苦涩怅惘无以名之。胡乱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究竟是想了什么,不知不觉地,便沉入了梦乡。
沁青很少做梦。
年少时候,她偶有所梦,族中长老就会非常紧张。到了后来,更是命她一旦做梦,需立即将梦境呈报,不得有丝毫隐瞒。
由此,她的梦越来越少。流青离开后,甚至一段时间内再不做梦。
对于这种情况,沁青自己倒是挺满意。她并不喜欢预知未来的感觉,尤其是当她所预知的往往都不是什么美好前景的时候。
今夜她却又做梦了。
最初朦胧的时候,脑海中掠过了一幅熟悉的画面——白雪皑皑,一望无际。苍茫蓝宇如深海一样纯净,两种最清澈的颜色,互相映照,犹如天堂。
有谁,站在她身后看不到的地方。那双眼睛一直定定地凝望着她,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可是为什么,却有一种很悲伤的感觉?
梦境恍惚而过。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的傍晚。黄昏的斜阳洒过雕花窗棂,地上仿佛镀了一层碎金。
怎么突然又梦到狐界了?沁青摇摇脑袋,心口被一阵怅惘之感占据。
是因为昨天遇到白护吗?
想到白护,那股怅惘越加浓烈。她跳下床,朝窗外望去。院子里一个老头正在扫地,沙沙的声音听在人耳里非常不舒服。回廊上突然跑来三个小孩,围住老头唧唧喳喳地不知说着什么。
沁青认识他们。老头姓许,是府里专门打扫花园的仆人。他进府时身边就跟着三个小孩,因为这个本来总管还不愿意招他,后来还是她说了话,一老三小才千恩万谢地入了府。
她不是善良的人,但偶尔还是愿意做些善良的事的。
花园里,小孩们的吵闹声断断续续传来。“爷爷带我们去看花灯嘛!”惟一的小男孩叫着。其余的两个小女孩立刻响应道:“是嘛是嘛!我们早就说好的!”
许老头安抚地拍拍他们的小脑袋,声音非常无奈:“再等等,爷爷很快就扫完了。”
“不嘛不嘛,等爷爷扫完灯市都快结束了……”又是一阵不屈不挠的吵闹。
“你就陪他们去吧,王总管问起来就说是我让的。”
许老头回头看见青衣的女子站在窗前朝他招手示意,嘴里还喊着:“快去啊!”
他想说这样做不合适,但想到这位年轻侍卫奇怪的性格,终究还是决定照她的话做。“谢谢苏侍卫!”说完又拜了一拜,领着三个欢呼雀跃的小孩顺着长廊离开了花园。
沁青看到他们离开,心里忽然觉得畅快多了。
看来做善事是又好处的,以后她不妨在不打扰自己的情况下多做一些。
话说回来,今天又是元宵节了吗?
又是一年过去了。
时间仿佛生了翅膀,猝不及防之间便飞出了好远。
卓阳该是去皇宫面圣了吧?这么晚还没回来想必是不会回来得早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眼前闪过一双温润墨黑的眸子,须臾之间,突然又变成了火焰般的红色。
“我这是怎么了?”使劲地甩甩头,沁青决定去灯市逛逛,不去想脑子里转着的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沁青觉得自己和长安的元宵节灯市很有缘。
她在人世游荡了数百年,虽然这百年里,长安灯市她也只是遇了两回,但冥冥里她就是有这种感觉。
应该说那第一次的邂逅,决定了她日后百年人世的流浪与守护。那这第二次呢……?
“我说,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这是巧合吧?”沁青看着面前舔着棉花糖的红发男子,蹙眉问道。
白护三两下将大团粉红的糖塞进嘴,状甚无辜地看着她,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吱唔着:“就是巧合啊!我贪吃你……又不是不知道,哈哈……真巧啊,吃个糖都能碰上……哈哈!”
骗鬼!沁青斜了他一眼,心想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好,我就当是巧合!”她一甩袖转身又钻进了人群。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
“巧合?”沁青双手环胸,半嘲半讽地问。
树下,红发男子捧着碗糯米团子,显然还在茫然之中,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循着沁青的气息跟到这儿。为了不被发现,还特地在自己身周布了个空间结界,满心以为这下该是万无一失了,可谁知——
“跟踪我?你从小到大哪次捉迷藏赢过我?”黑夜里她笑得比绮艳的夜色还要绚烂几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白护仰头问坐在树枝上的女子,语气是浓浓的不甘心。
白之一族掌握族中兵力,每一代的传人都是不世出的法术奇才,白护更是百年之中的翘楚。为了这个宝贝儿子,白老爷子还置族中家谱于不顾,专门请晏妈妈帮着起了名字。据白老爷子说“家谱里的‘心’字太过软弱,‘护’字光是看起来就厉害得多”。为此还很是沾沾自喜了一段时间。
论法力,他是远远高于她的。但正如沁青所说:涉及到隐藏行踪之类,他从来没有赢过她。
“你想知道——”她拉长了声音,满意地看到男子越来越急迫的表情,一笑,“我偏不告诉你!”
沁青轻轻一跃下了树,走到白护面前,抬手戳戳他的胸,一字一顿道:“别——烦——我——!你不明白吗?”
白护不闪不避,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几乎贴面而立的人,忽然伸出手,像是拂去了她肩上的什么东西,动作温柔自然,纯粹得不生任何妄想。
“果然还是你厉害,到了很久吧?你看肩上都落了好几朵腊梅了……”他柔声说。
沁青的身躯猛地一震,定住了。她不敢动,甚至不敢抬头,脸上飞起少有的嫣红。腊梅花缓缓落在脚下,仿佛陌上尘土飞扬,带出的周遭不似真实之境。他暖暖的呼吸吹在脸上,有心无意,烟丝醉软。
心里隐隐明白:这是不对的。一切都有如梦境,但正是这如梦的脆弱美丽,令人不愿去深究打破……
恐是梦中之身吧?一瞬间,她竟生出这样的想法。
那就让这个梦不要太短……不要……太短……
“跟我回去好吗?大家都很想你。为什么要去守着那个人类呢?是因为他的容貌……很像流青吗?”然而,他继续说。
刹那间,她忽然有了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头垂得更低,双肩也开始微微颤抖。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白护连忙低头问道。
沁青退后几步,脸上又恢复了那半讽半嘲的笑:“无关他的容貌。我要他活着,而且要活得很好。在我的有生之年,这是苏沁青的心愿,也是苏沁青的意志。”她稍稍停顿,又说道,“放弃吧!这样不是很好,你们只是要我不死罢了,我在哪里,在谁身边,又有什么关系?”
她无声地微笑,声音轻缈飘忽,浮动着微不可察的无奈与悲哀。
卓阳回到王府时,果然已经不早了。
他是昨夜才回到长安的,然后便被那几位大人物“请”了出去,接着又等了沁青几乎整整一宿,好不容易睡下了,感觉眼还没合上,天便亮了。原本想跟她再好好谈谈,却又被立即召进了宫里。
这样的连番劳碌,纵是铁打的身子,也略微有了倦意。
可他却不想睡,只因心里还有东西放不下。
昨夜他确是信了她的话,但在心底,其实是一点也不信的。
从他出生,沁青就在他身边陪伴,父母早逝,他可说是沁青抚养大的。但她的心思,他却从来不懂。
但至少有一点他是懂的:那就是——能够让苏沁青抛下他卓阳的人,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老朋友”。
踏上台阶的步子有些迟缓,只是片刻,马上就又坚定了起来。
他必须问清楚,否则心是定不下来的。卓阳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近来总是有不好的感觉,他不能在出兵之前,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后顾之忧。
匆匆过了前厅,绕过了小池的回廊,忽然在石屏风后住了脚。卓阳注视着小亭中的身影。
青衣的女子斜倚在临水的凉榻上,若有所失地凝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这样的安静,出现在她身上,令卓阳原本已经平定的心又平白生出了丝慌乱。
或许是太入神,沁青竟然没有发现屏风后有人正窥视着她。她幽幽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上的东西,沉思了会儿,又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卓阳终于耐不住从屏风后走出来,踩着雪地上蜿蜒的青砖石板进了庭,在沁青对面坐下。
沁青小吃了一惊,迅速把手中的东西藏入怀里,这才抬头看他,刚刚的忧伤已然被笑容替代:“你最近好像问题很多?”
卓阳指指她的怀里,不答反问:“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沁青装傻。
卓阳不理她,继续追问:“你刚才藏起来的东西是什么?”
见躲不过去,沁青双手一摊,索性连话也不说了。
开始耍无赖了。卓阳心里默念。就是这样,一旦碰上她不想谈的话题,不是装傻就是耍赖。如果对方再不识相地追问下去,她就要发火打人了。
沁青的脾气其实非常不好,碰上不顺眼的人,往往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好在她倒是机灵得很,打人时从来不露面目,事实上她也不是刻意隐藏,只是被打的家伙往往在第一时间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但是卓阳,她是绝对不会打的。他有这种自信,可也不会愚蠢得因为有这种自信就随意去惹她不高兴。
不过现在——
“那个人是你的族人吗?”他终于开口,慢慢地吐出了一句话。
“恩?”沁青猛然愣了一下,似是奇怪忽然之间话题的转换,不过还是很快反应道,“是。”
两人相处了二十几年,沁青并非普通人类,卓阳自是知道的。毕竟在他成长的二十几年中,他曾多次见过她施展那些千奇百怪的法术。
而她不老的容颜,更是在他心里烙下了不灭的痕迹。
她和他是不同的。
所以他才担心——
“你会回去吗?”他又赶紧问。
沁青深深看了卓阳一眼,这个人,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从可爱幼童,到清俊少年,再到如今威震一方的将军。可是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发现:他已经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孩子了。
他长大了。长成了可以独掌一面的男子。长成了可以这样直视着她,向她要求回答的男子。
但即使是这样,在等待她答案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还需要我。沁青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会!”她终于开口答他。那样紧张慎重的等待,换来的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她轻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目光沉静,语气坚定。像是在告诉卓阳一个事实,又或者——是在告诉自己。
她不会离开他。
死亡是怎样的意外,生命是怎样的重量。
前者沁青不知道,亦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去知道。但是后者于她,便犹如掌中细纹一般亲切明了。
生命很重,她知道,而且重得难以承受。
曾经有人告诉她:生命只要开始,情不情愿都要走到尽头。
可是如果没有尽头怎么办?
永远有多远。
徘徊在静止的时光中,永生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一种永劫?
她问。但没有人说话。
只把所有问题留给她自己解答。
没有谁是她的注定,谁都是她命中的过客。
父母是。流青是。卓轩是。卓阳也会是。
沁青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陪着他,但至少可以陪他走到最后。
等他死,然后继续下一轮的守护。
这百年的时光,她不就是这样的过来的吗?等完一个又一个……可以的话,宁愿永远没有个尽头。
卓家的生计总是艰难,孩子多有夭折。这许多年,每一代到头来都总是单传。
她当然可以出手改变一切,但她却没那么做。生老病死是多么幸福自然的事,她是最清楚的。所以她只是静静地在一边看着,顺应天命,随遇而安。
卓阳的出生,给她原本已如死水一般的生命注入了一股生气。
是的,这个孩子对她而言是不同的。他精致如画的容貌可以折射出沁青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光彩。
以往她并不会这样长时间的呆在一个地方,即使是之前的陪伴中,她也会时不时地离开,寻求更多有趣的风景,但对卓阳,她几乎可说是寸步不离。
白护猜对了。她那毫无头绪的关爱与不顾一切的坚守或许,都只是因为——卓阳,长得很像流青。
虽然她比谁都清楚:他不会是流青。
但是——
“还要怎样呢?”她淡淡地笑,“这样就很好了。”
至少她这个游魂,找到了足以温暖自己灵魂冰凉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