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狐沁青》无心之愚

6、初见 原是故人

　　沁青喜欢冬天的长安，或许说——喜欢冬天长安的雪。
　　这一场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仿佛一群雪色的蝴蝶从云端飘摇而下，穿过层层的枯枝，铺天盖地而来。几乎是眨眼的时间，苍青色的石板已经成了雪白的一片。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外面的街角处缩着几个乞丐，应该还是六七岁的孩子，衣着单薄，怯怯地伸着手，不时壮起胆子叫两声。虽然已近傍晚，但路上行人也未见少，可即使这样，停下来扔几个铜板的人也少得可怜，更多的人，连瞄一眼都舍不得，就匆匆走了过去。
　　身后的门内又传来一阵女子放肆的娇笑声，伴着男子刻意压低的话语：“风华姑娘可不要骗许大人啊，他可是出了名的性情浪子，真的会半夜三更来爬风情苑的！”
　　沁青的嘴角不由翘了起来。
　　这就是人世。几家欢喜便有几家愁。有人在为了填饱肚子丢弃自尊苦苦挣扎，也有人仅仅为了满足自己无聊的欲望一掷千金。
　　远远的回廊转角处，两个年轻女子抱着琵琶走了过来，显然是要进屋去给那些达官显贵们献唱。两人原本正低声说着什么，一见到她站在窗前，立刻就噤了声，快步走过她进了门。
　　我有那么可怕吗？她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坚硬的触感传到手上——原来是面具的缘故啊。
　　久在军中，为了不给卓阳带来麻烦，沁青通常都带着一张骷髅的鎏银面具，再加上她的性格高傲少以真面示人，出手杀人永远是一击必杀决不留情。因此很少会有人想到安定将军身边那个战场上的绝戾侍卫其实就是将军府里那个神秘的美丽女子。
　　正想着，里屋忽然传来了叫声：
　　“青，外面冷，你进来。”声音淡淡的，似乎里面那些莺声燕语根本没入说话者的心。
　　沁青苦笑。这个季节，长安是很少下雪的，她本想好好把握这难得的机会，看来现在是不行了。又叹了口气，她转身缓缓拉开滑门，迎面而来的暖气香风差点将她熏倒。
　　金狮子香炉里燃着名为“绿华”的熏香，馥郁的香气渲染出一种慵懒暧昧的氛围，与屋外的冷清萧瑟截然不同。
　　居中而坐的白衣公子看着她推门而入，又低下头去慢慢啜饮手中的茶。身旁的美人微举起胭脂色合欢纹的广袖，向她优雅地行了个问候的礼。嘴中笑道：“这便是卓将军的贴身侍卫吧，果然俊朗非常啊！”
　　不愧是风情苑的花魁，真会说话。不过她可不觉得自己现在的脸哪里称得上俊朗非常.
　　沁青面具后的脸微微一笑：“风华姑娘这可就错了。我是卓将军的贴身侍卫，但我可不是俊朗非常哦!”
　　风华狭长的凤目中闪过诧异之色，沁青却不再解释下去，悠悠然踱到白衣公子身后，摆出了一副不想再说话的姿态。
　　倒是一边的尚书令韩大人开口解了风华的困惑：“是呀，风华姑娘，这位可不能用俊朗非常来形容，她可跟你一样，是个女子啊！”
　　风华惊呼了声，震惊地看向卓阳身后的纤细身影，喃喃道：“难怪，男子可少有这么瘦弱的，可是真的很难相信啊——”
　　韩大人还想说什么，却见白衣公子放下了杯子，眼也不抬地说了一句：“韩大人请我赴宴不是只为了讨论我的侍卫是男是女吧？”
　　韩大人一愣，马上笑道：“当然。”一边使了个眼色给其余的几人，尚书左丞立刻接道：“我们可是专门为卓阳将军接风的。将军不久前刚刚大破敌军，人心振奋，明日早朝圣上一定会重重嘉奖将军，我们这可就先贺喜您了——”
　　卓阳依然没有抬眼，只淡淡回了一句：“多谢诸位大人。只是卓阳日夜兼程赶回长安，实在是有些劳累了，可否先行告辞？”话是问句，却没有一点等候回复的样子，话一说完立即便要起身离开。
　　半空里忽然横过一只纤细的手，手形完美，肌肤白皙，托着一只盛满美酒的白玉酒杯。
　　手的主人婷婷地看着卓阳，脸容半嗔半羞，“是风华质陋，入不了将军的眼吗？”
　　白衣公子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娇娆女子，正要说话，忽然坐着的韩大人大声笑道：“难道连风情苑的花魁都入不了卓华将军的眼？将军可不要伤了风华姑娘的心，那可就真成了个不通风情之徒了！风华姑娘的裙下之臣可是很多的……”
　　卓阳不语，却也不伸手接杯，莫测的眼睛里浮过一丝犹豫。正僵持间，浅柔女声从身后传来：“将军身体不适，碰不得酒，让我来代他喝吧。”
　　沁青浅笑吟吟地从男子身后走出，伸手就要接酒。
　　就在她手指触到酒杯的一瞬间，微妙的幻觉掠过了沁青的眼，香炉，低几，人影……都没有变化，但好像有什么脱离了常轨……沁青眉目轻挑，有意无意之间遮住了身后的白衣公子。
　　持杯的美人依然笑着，但那笑现在已染上了僵硬之感，仿佛她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成了在舞台上唱戏的傀儡木偶。
　　“幻术呵！我说呢？”仰首举杯一饮而尽，沁青似乎对面前的变数视而不见，竟吟出一句毫不应景的诗来,“与君初相见，似是故人来。”
　　话音未落，身周的迷影叠嶂更浓，一层青雾升起，眨眼之间，便又尽数消散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女子的身影。
　　“发生什么事了？”坐着的几个人仿佛大梦初醒，惊恐地叫道。却只看见窗前独立的白衣身影.卓阳低头看着那只白玉酒杯，眉目间，是毫不遮掩的浓浓忧虑。

　　黑暗沿着街道慢慢铺展和延伸。冬夜的冷风吹在人身上，有一种被穿透的快感。
　　明明天上还飘着雪，地上也已积着厚厚的一层雪，这个狭长的巷子却是异常的黑。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睛能习惯的那种黑，而是完全极致的黑暗。仿佛用黑色的墨笔反复涂了好几层不留一丝缝隙。
　　沁青轻轻落在雪上，眼睛灵活地转了个圈，心里便有了底。
　　粗糙的青石，在雪中映着白光。两旁都是粗木草草搭就的棚屋，破烂的木门紧紧地闭着，墙上连扇透气的窗都没有。
　　该是到了东市。这里是贫民聚居的地方，夜晚一般没有人会出来走动，因几乎没有几家有钱买灯油。大多数人都是入夜便上床休息，为第二天的奔波劳碌储蓄足够的能量。
　　倒是选了个不错的地方，看来那个人聪明见长。沁青心里想。
　　远远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她也不着急，只静静地看。黑暗深处，缓缓浮出了一抹火红，即使只是侧脸，她依然立即分辨出了那火红的瞳孔和半勾的唇角——沁青的眼神募的一亮，又迅速地暗了下去。
　　红发男子现在已经站在了离沁青不到十步的地方，他依然侧着脸，一只手逗着肩上扒着的白猫，另一只手悠闲地撑着一把同样颜色的纸伞。
　　她望着他，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蒸发了，天地洪荒有如虚无。天地间只剩下那双深不可测的火色瞳孔。
　　他终于回过头，冲她微微一笑。沁青也笑了——只不过是冷笑。
　　手指无声无息地划了个圈，急速逸出淡蓝色的攻击光束，罩向面前满面灿烂笑容的人。
　　红发男子还没来得及撤去笑容，便惨叫一声弯下腰去，肩上的小猫倒是镇静，依然紧紧地扒着男子的肩，连叫也不叫一声。
　　“跟你远亲聊完了？那轮到我来跟你“聊聊”了！”女子的脸上温情脉脉，嘴中吐出的话语却是冷冰冰的。
　　“我哪里惹到你了？刚见面不但没拥抱，还直接就动手打人！”男子依然捂着脸没有起身。
　　“拥抱？你想要？配吗？”沁青手一扬，眼看就又要出手。
　　“别别——”他身形一动，闪出了半丈远，连连摆手道，“我认输还不行么？请你喝酒就是了……”
　　“没那么简单！你以为我在陪你玩游戏么？你认输游戏就结束？”
　　“我有带——”
　　“带什么都没用！对我使幻术，现身了还摆架子，你不知道我最讨厌等么？还手！如果让我打得痛快，我倒是可以考虑把你的臭皮囊带回狐界还给你死鬼老爹祭祖！”
　　“使幻术是为了给你惊喜啊！——那种程度的幻术又不会伤到你。还有我哪有摆架子……啊——沁儿你不要这么认真呀！”
　　“你以前的教育白受了？修生族类不能枉杀凡人的。伤不了我伤到那些笨蛋怎么办？我不也要负责！对着猫说话视我为无物不是摆架子是什么？”
　　“哎呀！你在那儿嘛！哪有那么容易伤人？是白白帮我找到你的，我总不能过河拆桥吧？”
　　“闭嘴！我不听解释！”
　　“呀！……我有带千秋醉！”
　　“……不早说！”

　　长安城外有一片百年以上的白梅林，此刻大雪初停，冷香四溢，侵肌染骨。
　　沁青倚坐在一株古树边，仰头猛灌着酒。鎏银面具早已扔在了一边，原本束发的绸子也已经解开，乌发重重叠叠，散了一身一地，更衬得那张素白的脸不似凡世之人。
　　这样的场景白护不是没有看过，但隔了将近百年，再看总觉得有了什么不同。眼前人的眼角眉梢，似乎都和童年的记忆完美得重叠在一起，但又仿佛有些微的错开。
　　或许是心有灵犀，她忽然抬头看他，唇角牵起的笑意亲切又迷茫：“看什么？”
　　白护一惊，笑了：“总归是多年不见，当然要好好看看你。”
　　沁青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你难道不想看看我吗？”他问，随手执起一段枯枝在地上划拨着。
　　“你有什么好看，烧成灰我都能把你认出来。”她头也不抬，直截了当地回道。
　　红发男子的脸迅速垮了下去，一脸受挫的表情。“我以为你会想我。”
　　“那你显然是错了。”她无声地微笑，扬手将酒壶抛了过去，遥遥冲他摆了摆手，“酒喝完了，我也该走了。你回去的路上小心啊！”
　　眼前一花，白护欺上前来，一只手撑在梅树上刚好挡住沁青的去路，无视对方身上四溢出的怒气，脸上依旧笑得灿烂：“沁儿你要回哪儿去，那个人的家吗？”
　　沁青高高仰起头，幽瞳潋滟：“跟你无关吧？”
　　“这可不好……长老要我带你回去，你这样会给那个人带来麻烦的……”
　　“麻烦？”她嗤笑，清脆的笑声里却浮着分明的怒意，“我倒要看看！”
　　沁青一把推开白护的手，走出两步，又转过头，脸上是冰雪般的冷漠，仿佛刚刚那样温柔的笑容只是一场幻象。
　　“白护，我要提醒你：不要做傻事，否则——无论我们之间有过什么过往，你动他，你就是我的敌人。……你应该很清楚，我出手，从来不存在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