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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酒逢知己 ...


  •   初春洛阳的夜晚有一点凉,清风从朱雀街穿过,已盖了厚厚一层花瓣的青石板发出泠泠的响音。
      未央交代完安娘阁中事务来到街上,入目之中是意料中的冷清,只有桃花落地的簌簌声不时传入耳。她斜倚门栏,看着漫天飘舞的粉红,眼神愈加迷离起来。
      上方突然有咕咚咕咚的声音传来,未央抬起头,发现未央阁的屋顶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色的影子,旁边还有几个或倒或立的黑色罐状东西,空气里隐隐有浓郁的香气游荡。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弧度延展,盯着屋顶大口大口灌酒的女子,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怎么,有兴趣了?”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声音模糊不清,似是含着什么东西。
      未央没有转身:“你今天酒倒是醒得快啊!”
      这个男人,她已经认识很久了。几乎从她落户未央阁,就莫名其妙地和他打起了交道。坦白说,这个家伙长得不赖,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俊秀,只可惜把人生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喝酒和说书上,要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只能在她这儿才能佘到酒的地步,想必是城中的酒铺都已经被他佘怕了。
      但他还是有清醒的时候的,即使,是少之又少。
      比如——当他没大没小地和她说话时。
      “好说好说。”顾朗坐上栏杆,困难地翘起腿,看向同一个方向问,“你说,她是为什么这样喝酒?”
      未央笑了,带着嘲弄的意味:“别在我面前玩这种低级游戏。欲擒故纵么?”不知是否错觉,她的瞳孔里一丝蓝光缓缓浮现,“我讨厌别人把我当傻子。”
      男人被她这么一看,不禁一颤,身体没坐稳,从栏杆上一下子翻了下来。
      “别怕啊!我要生气还会等到现在么。”头顶女子的声音转瞬又恢复了一贯的戏谑。
      “一个女人这样喝酒,自然是为了男人。”
      声音慢慢飘远,等顾朗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时,面前早已没了人影。
      他没有浪费时间去寻找女子的身影,转身慢慢地向阁里走去。无人的夜里,没有人发现,男子的唇角勾起了一弯淡淡的弧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也曾坐在高处大口喝酒,身侧云卷云舒,风拂起她如墨的长发,在空气里飞扬成一朵怒放的花。
      什么时候呢?三国鼎立?秦统六国?还是大汉王朝?记不清了,人世的时间对她来说几乎是静止的,她身边的大部分人和物都没有变化,她自己也是。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未央开始嗜酒,当狐界的酒已经无法满足她时,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移向了脚下的万丈红尘。
      比起庄严冷清的狐界,那绝对不是个好地方,肮脏、混乱,充满了暴力和血腥,但是相对的,也有趣得多。
      如愿以偿地喝到了很多美味的酒,也身不由己地遇见各种各样的事。妻离子散的悲痛,金榜题名的狂喜,又或是国破家亡的惨烈。可她毕竟不是人,她只是路过,淡淡地瞄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那些激烈如火的情绪影响不了她。
      悲剧不痛不痒,喜剧半欢不乐。
      活着的时间一长,什么伤也不算伤,什么痛也不算痛了。
      只是人类的寿命,从来都不算长,所以才会这么在意得失。
      哪里像她?随风来去,从来不在意失去和得到,只顾循着空气里那一缕缕香气,佳酿入口的一瞬,天地洪荒尽在只掌。

      她是苏沁青。
      狐族最后一只纯血的青狐。

      “这样喝酒很伤身哦!”清越的声音传入耳中,雨滴落入池塘般的轻灵透明。
      白马微微仰头,微朦的双眼半阖,手中的酒罐一时抓不住,眼看就要摔碎在屋顶的青石瓦片上。
      好在一只纤细的手及时地托住了下坠的酒罐,听得到水声晃荡,显然罐中还有不少酒,可这样的重量在那只纤细的手上却仿佛轻似鹅毛。
      酒意醺然的女子却没有发现异样,抢过酒罐猛灌了几口,倒是对未央的左手产生了兴趣:“你怎么带两只一样的戒指?”
      未央举起手看了看,她的拇指和小指上分别带着一只波浪状的银色指环,在柔和的月光下反射出淡淡的银光。
      “你是说这个么?”她随意舒展了几下手指,俏皮地答道,“一只是故人送的,另一只——是另一个故人送的。”
      未央弯下腰将手轻轻搭在白马刚刚抢过的酒罐上,感觉到对方的手瞬间收紧,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探究的黑瞳,笑了起来,“独饮未免无趣,我来陪你吧。”
      那双黑瞳依然紧紧盯着她,许久,才终于转了开去,同时手中的力道也撤了。
      未央又扯扯唇,一提裙角坐在白马身旁,很寻常的一个动作,但由她做来似乎也带上了随风起舞的轻盈之感。喝了几口酒之后,沁青缓缓开口:“一个女人这样喝酒,一定是为了男人。只是不知,是一个男人,还是几个?”她看向一旁的人,微笑着将酒罐递了过去。
      白马默默地接过酒,猛喝了几口,又递了回来:“我不知道。我的记忆丢了。”她的声音平静,仿佛是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呢?”
      紫衣的女子抬起酒罐,“我?我很专一的。”又将酒递回去。
      “那就比我好。”白衣女子更加激烈地喝了数口,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颤抖和不甘。
      “也不是啊。有时我倒宁可自己可以忘得干净点。”未央的视线投向阁楼下的离水,“多好。”
      “哼,懦弱!”白马不屑地说。
      “或许。”未央也不生气,要过酒,又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白马看着她,忽然开口道:“你真的能帮我找回回忆?”
      罐中的酒终于喝光了,未央一只手将罐子轻轻放到一旁,抬头对上了白马的眼睛。“那么,这就是顾朗带你来见我的原因了?请我帮你恢复记忆?”
      白马没有开口,她又继续说道:“那就是默认了。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家伙的?我印象中可没有见过你,你不是长安人吧?”
      白马沉默了会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又苦笑了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不记得了。”
      未央没有开口,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游荡了几年,可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就迫切地想到长安来,虽然我不知道来了要做什么。”她落寞地注视着长长的青石板路,声音低沉。
      “哦——。”未央若有所思,也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一定的时间想到一定的地方,记忆消除得不是很彻底嘛。”
      紫衣女子忽然站起身,四处张望了下,很快像是找到了什么,抬起了手。一瞬间,白马被她指上的银光晃得闭上了眼,轻轻的,她又听见那个清越的声音,只是这次多了一□□惑的意味:“射灭那盏渔火,我便帮你。如何?”
      语气很随便,却莫名的让人心动。
      顺着未央修长的手指,白马看见一艘正准备靠岸的小渔船。渔船并不少见,但三更半夜还在捕鱼的可就不多见了。更何况,这艘船似乎有点怪——它的颜色太过鲜艳,船舱的白色和船体的蓝色泾渭分明,使那条船更是显得气宇轩昂。说它不是渔船吧,可确实有个人站在船头正在收网,他收的不紧不慢,很是不情愿的样子。
      未央说的那盏渔火,就悬在捕鱼人的头顶,发出幽黄的光,随着船的晃左右动,光也跟着飘忽不定。
      白马收回视线,有点怀疑地看着未央:“真的?”见对方微笑着点头,她不再迟疑,反手取下背上闪着清烁冷光的长弓,左手平伸,右手稳稳地搭上弓弦,姿势稳健而洗练,仿佛已经操作了千百回,如今——不过是第一千零一次的故事重操。
      随着她拉满弓弦,一道青色寒光一路撕裂了空气,惊破了漫天飘飞的桃花,携着尖锐的呼啸声扑向了目标。
      一旁一直看着的女子眼光随之飘远,唇边掠过一抹了然的笑意。
      湖心的那一点光闪了两下,不见了。
      白马猛地转过身子,手中的弓箭也随着调转了方向,原本迷蒙的眼睛这时已经酒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锐利如刀的森冷怒意。
      像是墨痕渗进了冻水,一道黑色人影出现在空庭之中,左手提着的,正是那盏渔火。
      “呀呀,苏大小姐,我又哪里招惹你了,你跟我开这种要命的玩笑?”
      未央掩着唇轻笑起来:“薛公子错怪未央了,那么厉害的箭未央可射不了。”她的眼波流转,曼妙不可方物。
      薛宁遥经她一提醒,这才提起手中的箭矢仔细端详,青色的箭杆,紫色的孔雀翎,隐隐有淡淡的香气,“呵,冷枫木!确实厉害。苏……”话没来得及说完,薛宁遥眼神一变,猛拧腰身,一道青光从他耳边堪堪划过,带动的气流掠动了他的头发。
      “啊,等等——”话再次被打断,连续不停的青光向他扑了过来,将他牢牢罩在了小小的空庭里,饶是薛宁遥武功超群,一时之间也被逼得有些手忙脚乱。
      白衣女子的眼神越来越冷,像是深海的水正在缓慢结冰,又一箭射出之后,她稍停了会儿,忽然反手取下三只箭一口气同时射了出去,然后回头看向身后笑得正欢的女子。
      “啊——”一声惨叫,黑衣男子避过首当其面的一支,翻过斜取左下腰的一支,飞纵的身势终于与迎面而来的最后一支利箭撞了个正着。
      轻快的拍掌声响起在幽静的庭院,薛宁遥恼怒地抬头,回廊上青衣丽人静静地看着他,唇角轻勾,显然是对刚刚看到的东西非常满意。她身后的白衣女子手上还提着弓箭,面容半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瞬间的怒色从眉间一闪而过,宁遥的脸上马上重又恢复了嬉皮笑脸,他扔掉左手上的东西,右手轻抚心口,笑嘻嘻道:“不得了!要不是她只想射灯,我还真是活不了啊!不过我没有打扰你啊,我记得今天是你的禁忌日,不敢打扰你,还专门从外河绕过来——苏姐姐可否赐教?”
      苏未央绽开一个漂亮的笑容,摇头道:“你可真是笨哪,你不也看到了吗?不、是、我。”她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三个字,又回身看着白马,“白姑娘果然厉害。我会信守承诺的。”
      白马脸色不变,淡淡道:“有劳了。”
      “喂,喂,我不明白啊!”庭中的第三个人不甘寂寞地叫道。
      未央妩媚一笑,淡淡的月光映得她眉眼通透仿佛琉璃,她朝他招招手,转身朝房中走去。
      宁遥一愣,立马追了上去,遥遥听见他不依不饶地追问:“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
      然后是敲击玉璧一样的声音回答:“我说啊,你迟早会为那块破玉死掉。要不是人家手下留情——呵呵!”
      “我那是大意!再说,那块玉是姐姐你说要我好好收着等锦锦回来的。”语气很是不甘。
      “薛公子还真是个痴情守信的君子啊!可是我不知道你何时有大意的资格了。”
      “……姐姐别转移话题,解释给我听啊!”
      “顾酒鬼在楼上,想不想喊他喝酒?恩,不过他好象刚喝醒。”
      “好啊好啊!”
      吵闹的声音转过回廊,渐渐听不见了。
      月光慢慢转移了角度,庭中白衣女子的脸从阴影里浮现出来,眼神又朦胧了起来。她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长弓,幽艳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柔和而凄楚的笑容。
      “幸好,我还记得怎么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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