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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四。黑云压城城欲摧。 ...

  •   战报从遥远的北方边关传来,伴随着半空中那越来越急促的鼓点,以及越来越低沉的号角声,起起伏伏。百里加急的战报,面色疲惫而隐忍的士兵,以及马蹄下扬起的滚滚尘土,往返在漫长的征途上。

      十月十一。大军已至边关。
      十月十三。初与弩人遇,敌方大败与落渡河旁。我军胜。
      十月十七。弩人再败。我军前进五十里。

      日近黄昏。天际被金黄所浸透,寂寞而辽远。

      帝都北宫城楼。

      一个颀长的身影静立于窗前,影子逶迤出一片黯淡。黄昏如暮雪般纷飞,渲染了一身落寞的芳华。他淡淡望着那北宫之外的,或许是都城之外的辽远土地。身后的几案上,刚刚阅完的战报夹在一堆奏折之中。

      “大祭司。”男子并未回头,只是低低开口,“你怎么看这一次的北上平乱战争?”
      “臣不过乃一介祭司。军国大事,陛下心中自有定数,何须臣再多言?”
      “但说无妨。”
      “那臣斗胆。这一次的北上平乱战争,三皇子英明神勇,我军训练有素,所以依老臣之见,陛下不必顾虑结果。但鉴商指北……”似是想到了什么,老人眉头轻拢,难道一直都是自己错解了神谕么?
      “鉴商指北,为大凶之兆。所以这次战争,大祭司认为胜负难测?”
      缓缓摇头,老者只是淡淡道:“不然。因为鉴商星现,为的不一定就是这场战争,而是预兆了一场与之相比更大的动荡。”
      男子猛地转身,凌厉的眸紧锁住那出尘的大祭司,周身汹涌的王者之气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你是指……”
      “陛下心中应该了然的。不是么?”老者意味深长道,似浑然不觉地望向遥远的天际,被重重逶迤的群山所阻,再也去不了更遥远的北方,或者故国。
      风中夹杂着心的叹息。但愿不要是如自己想象的一般。毕竟,那样的惨烈凄绝,真的不想,再次重演。

      只是,真的可以如此么?

      北方的天空,如同巨大的青石板,有着一成不变的辽远与单调。空气干燥而寒冷。带着朔方特有的萧瑟气息的风穿梭在这个重叠却脆弱的,屹立在两国交界之地的小城上。有着不同发色的外族人匆匆穿行于长到望不见尽头的路上,马蹄回响间似还夹杂着街边小贩们口音怪异的叫卖声。

      城之以南,为苍朝。城之以北,为游牧一族的弩人所居之地。

      而现在正是两国交战的紧张时期,空气中浸透了一触即发的浓重火药味。所以本不多的行人变愈加稀少。所以那路上看似漫不经心地游玩的两名男子显得更为举止怪异。特别是其中一个看起来年龄略小的骑装少年,竟像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一般兴奋地东摸西看,时不时拿起一两件稀奇的东西引来身旁黑衣男子的淡淡一瞥。
      “三哥。你看那边有个茶馆。不如我们进去坐坐,如何?”少年指向那边帘旌飘飞的茶馆。
      男子微微颌首。茶馆是人多嘴杂的地方,或许更容易打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吧。

      一进茶馆,便有热情的店小二上前招呼。点了东西坐定后,男子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虽然是战争时期,但茶馆里还是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比如左边那一桌坐着一位白发老者与一个年轻汉子,右角落处坐着几位商旅打扮的人。剑眉微挑,那绝不是真正的商旅,就算是极普通的衣物,却依然掩不住举止之见显现的良好教养与与生俱来的贵气。
      左边那一桌的白发老者不知说了些什么,让那年轻汉子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连杯子都震倒了。他吼到:“这些蛮子,不就是凭着一个什么寒潋皇子么,竟然如此嚣张!害得我们连生意都做不成了,只好困在这个边关小城里。真是气煞爷了!”
      闻言,男子的眸底飞快掠过一道精光,瞬而消失。他起身,主动坐到那年轻汉子的身边,攀谈到:“不知这位兄台是做什么生意的,怎么会困在这里呢?”
      那汉子上下扫了他一眼,问道:“你是……?”
      “在下要出境访友。听见你们被困在这里,有点担心自己能否出边关,所以特来问问。”
      “噢,原来如此。不过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吧。现在边关戒严,别说是我们了,连只狗都跑不出去!”
      “边关戒严?”
      “是啊。我国现在不是在和蛮子打仗么。听说那些蛮子中出了一个叫什么寒潋的皇子,打仗可厉害呢!”
      “是么?”淡漠的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当然了。要不然那些蛮子怎么敢进犯边关呢?!”
      “那边关守军呢?”
      “嗨。”那汉子不在意地摆摆手,道,“那群家伙不过是些吃软饭的罢了。不过皇上把天策军给派来了。那可是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呢!这次咱们一定要好好给蛮子们一个教训!”
      闻言,正在一旁吃得不亦乐乎的少年不禁笑道:“放心吧。我三……我们国家一定会赢的。”

      这时,一直未说话的白发老者幽幽叹道:“可是这仗一打,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啊……”

      空气沉浮不定,时光静默如剪影,欲语还休间的压抑,像是茶馆外的黯黯天光,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恍惚间,似有遥隔千年的低低长叹:“苍生何辜!”一字一句,绵长不绝。破空之音夹杂着不尽的腥风血雨,悲凉而降。
      苍。生。何。辜。
      一个“欲”字,倾尽天下。以一人之欲,来交付生灵涂炭。这样做,究竟是值,还是不值?
      天下土地破碎,而那些辗转流离的人们,却再也无法寻觅归路。

      他突然淡淡地笑了。轻柔哀伤,暄妍之至。若墨汁滴在洁白的宣纸上,不断化开化开,洇染成一片寂寞的灰白黑。

      我颠覆信仰,双手沾满血腥,一步一步走上一条不归之路,倔强地一路砍杀。
      可是,这样的我,竟沦为了工具与帮凶么?真是……可笑啊……
      多年之前,我的国家山河破碎。多年之后,我率军踏平别的国家。
      那么,我与他们之间做的,又有什么不同?
      我只听见了战争胜利时的欢呼,却忘了芸芸众生的哀号。

      他带着浓重的,洗不去的血腥一路砍杀开疆拓土。

      自从征战沙场之后,手上就不曾少过这种味道吧。
      早已记不清死在自己手上的人数了。在敌人的惨叫声中沉默地成长,最终蜕变为一个冷漠的男子。

      近似无情。

      这是一个死在他手下的叛军告诉他的。

      听了这话,男子的眉间显露出少年时单薄的悲伤,与无可奈何的浩渺,失落着,宽大的溅血袖袍散发出遥远的飘逸之气。

      错了吗?

      其实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无关对与错。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
      终究无人可知。
      所以,即使是错,他也只能这样一路错下去,无法回头。

      三日之后。落渡河旁。决战。

      两军战士冲锋陷阵,厮杀成一片。身后旌旗飘逸,鼓声震天。飞沙走石,骏马嘶鸣,刀剑相交冒出的火花,白羽的破空之音,还有奋力拼杀的将士,那般惨烈。

      少年紧紧跟在男子的身后,挥剑用力砍杀,刀剑相交撞击出喧嚣的刺耳,溅出几星火花,以及,满溅的温热的鲜血。血色烟尘间,男子黑色的飞扬的衣袂,显得悲伤而寒冷。

      那样子的,让人心生敬畏的,与平日不同的三哥,略显残忍无情的三哥。却还是三哥。我要守护三哥,这是,我的唯一的心愿。

      少年把剑用力从一个敌人的胸膛刺进,然后抽出,任由溅出的鲜血模糊了眼帘。

      我要紧紧跟在三哥身后,绝对不会让三哥受伤。所以我要变强。只有这样,才可以与三哥并肩作战,才可以达成我的心愿。
      只有变强,才可以守护三哥。

      哀鸣满天。刀光剑影中,少年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记得小时的自己,看着师长拿着一卷书,缓缓吟道:“仁者以仁而服人。汝当切记:人君大义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要扶纲常,传圣学,位天地,育万物。而杀戮太重,不是仁者所为。”
      那时的自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可注定是要违背的吧,走上一条与师长所授相背的道路,义无反顾。只因为自己的任性,这种力量,来自想要守护三哥的心愿。所以从来不曾后悔,从自己的手沾上血腥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可能后悔了。

      在这场满天的厮杀中,在人吼马嘶、刀光剑影之下,少年缓缓念出那句流传千古的悲怆名言。

      一将功成万骨枯。

      月色凄清,若流霜泻地,衬在暗夜,显出稀薄的透明光晕。而城下,是黯黯的沉寂与干涸的血色。还有墙角的荒草,在风中摇摆出沧桑的姿势。

      男子立于城上,背对少年,表情在月色中被隐去,黑色的战袍在风中纷飞不息。

      “三哥。”少年小声唤道,“受伤士兵已被妥善安置。我军伤亡不大,而死者明日即可下葬。”
      “嗯。”男子只淡淡颌首。

      风呼啸而过,若喟然叹息的长鸣。空气中翻腾着浓浓的血腥,经久不散。

      许久之后,男子突然开口:“十弟。你认为这一仗,我们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
      “当然是赢了啊。”少年不假思索道,“敌人不是都被我们打退了么,而且我朝疆域也得到扩展,可谓是大功一件啊。”
      “可是,我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你还记得那次在茶馆里我们与那汉子的对话么?他提到了一个叫做寒潋的弩族皇子,英勇善战。可是,在我们与弩人的几次交手中,我们却并未碰到他。”
      少年皱起眉,思索道:“难道三哥认为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嗯。寒潋不出现,那么他定是在忙一件大事,一件比这次的战争更重要的大事。若是这样的话……”男子的眸深邃难明。

      不知为何,自己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行商旅打扮的身份不明的人。上次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保护十弟,自己便没有跟上去。难道那群人……那么,他们在这特殊时期又来到苍朝干什么呢?
      莫非……
      男子抬头,仰望夜空中的弦月,神色莫测。而少年还在撑着头苦苦思索着。

      这时,远处响起悲怆的歌声,一缕笛声和着歌声幽幽传来。伤感而苍凉,破碎却嘹亮。那是战士的挽歌,与风纠结弥散在茫茫夜色中。
      天地都沉默了。万籁俱寂。只有歌声还在飘荡。

      男子与少年默然伫立,倾听着,直到它消失。

      半晌,少年轻轻开口:“三哥。秋日夜凉,还是早点歇息吧。”
      “嗯。走吧。”
      少年与男子的背景隐于暗蓝的岑寂之中,只有远方还亮着几点星火。

      身后的夜空,鉴商殷红如血,狰狞刺目,似在嘲笑着什么,又像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动乱。

      次日。

      这个边关小城被一片雪白所覆盖。高大的坟冢,肃立的战士,白色的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若多年前的那场终年不遇的大雪,纯洁下埋葬着惨烈。
      阴霾之下,寒冷的风纠缠在坟冢的上空,扬起满天风沙,上演着一离一离的死别。昔日的战友如今静静躺在黄土之下,遥遥思念着再也无法抵达的故乡。

      因为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可以安然活下去。所以他们死去,以着悲怆的方式。

      少年默默望向前方屹立的男子。这种守护的心情,是一样的吧。所以在那雄浑苍凉的挽歌中,听不见他们的叹息。他们始终不曾叹息,不曾悲哀着自己的逝去。

      请安息吧,那些死去的徘徊的魂灵。你们被杀戮所束缚,终其一生,都再也无法到达心之所向。

      北伐捷报传至帝都。举国欢庆。

      人们纷纷议论着那个犹如天神之姿的男子――夜阑风。以及他所统率的如风般的军队――天策军。

      皇宫。大殿。

      刚刚下早朝的昀帝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指骨节敲击着包金紫檀木几案,一边向静立于身旁的白衣老者道:“大祭司。这次果然是我们胜利了呢。”
      “老臣贺喜陛下。可虽然战争结束了,不过鉴商却并没有消失啊……”老者的眉间有着隐隐的忧虑。难道真是如自己所想,鉴商并非是向着这次的战争而来,而是预兆着一场巨大的动乱么……
      “所以大祭司认为……”
      “总之,还是请陛下小心为上。”
      那权倾天下的男子轻笑着:“看来大祭司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喜欢泼朕的冷水呢。”
      “老臣不敢。”不卑不亢的语气。
      “不敢么?可是朕却不这么认为呢。难道……大祭司就不怕朕一怒之下灭了你的九族么?”虽是略带笑的语气,却在空旷的大殿中,多了几丝说不出的阴寒。
      “圣上是君,而我是臣。陛下是要做什么,臣无权干涉。不过,陛下您绝不会这么做的。至少现在不会。”老者淡淡道,语气中皆是笃定,“因为陛下是聪明人。不是么?”
      男子沉默着,又瞬而大笑:“大祭司也不愧为聪明人啊。”

      笑声回荡在冽冽空气中,沾染着深重的寒气,渐渐消散。
      大殿又回归静默。两人各怀心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离府。

      白袍老者缓缓前行,目光中有着厚重的淡定,像是陈年的往事渐渐堆积在一起,成就了他的安然若素。

      他望着不远处急急向他跑来的管家,敛眉道:“发生了什么事?”老仆离安在府中任管家多年,将府内一切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小场面也见了不少,究竟是何事令他如此狼狈?
      离安气喘吁吁道:“老……老爷。荒之一族的长老正在前厅等着您呢。”
      荒之一族?老者暗自思忖。自己与他向来无什么瓜葛,今日忽然造访,究竟是为何事呢……想至如此,他淡淡吩咐道:“你先去好生伺候着,我马上就到。”
      “是。”

      老者抬头望着高远辽阔的碧空与落下叶子的光秃秃的枝干,静默着转身离去。

      只留下被风扬起的落叶在空中兀自叹息。

      宽大的前厅,陈设古朴典雅,又不失尊贵端庄。珍贵的红木家具。景泰蓝的高大瓷瓶。高案上设的小巧错金铜器。旁桌上的上好龙井正飘着袅袅烟气。可茶的主人却负手欣赏着挂于正墙上的一幅长轴山水图。画中所绘似乎是苍朝南方锦州一带的美景,看那朱红的印章与落款,此画正是离归木所作。

      渐渐清晰的脚步声惊动了那人。他转头,只见离之一族的长老,当朝大祭司――离归木缓步而来。他身着白色深衣,外罩雪色宽服,其上压着精致的隐印,袂旁绣着繁复的云纹图案,银发高束,神色安然。
      老者亦淡淡望向他,那个身着褐色锦缎长袍的不速来客,荒之一族的长老,手握全国税收的朝中要臣――荒临鉴。他开口道:“荒长老好雅兴,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府上一坐?”
      荒临鉴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偶尔路过,便想找大祭司一叙。唐突来访,实在失礼。望大祭司见谅。适才欣赏了大祭司的画,当真是细劲古朴,丝毫不逊色于当朝画坛名家之作呢。”
      “那画不过是我十年前拙作,惭愧,让荒长老见笑了。荒长老能来府上一坐,乃是我的荣幸。请――”老者只淡淡瞥了一眼那画,率先坐下,接过离安奉上的茶,小啜了一口,转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荒长老今日来访,是想找我叙些什么呢?”
      “听闻大祭司有个女儿,唤名离歌?” 荒临鉴眯起狭长的眸,眸中闪现着幽暗的色泽。虽是赞美的语气,却藏着说不出的阴沉。
      “是啊。不知荒长老怎么会关心这个呢?”老者眸中掠过一丝诧异,怎么谈的会是离歌?
      “呵。我不过是听说大祭司的女儿最近与七皇子走得很近,所以特来恭贺大祭司呢。”
      老者顿悟,原来属于太子党的荒长老是来探寻他的态度的啊。五大家族两两对立,势力相当,只有离之一族为中立。所以现在,他的每一点动向可都是别人关注的内容呢……想至如此,他淡笑道:“让荒长老见笑了。小女与七皇子并无什么。年轻人么,在一起接触,本身就是很正常的事情。荒长老何必如此在意呢。”
      “那就好。” 荒临鉴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满意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希望大祭司下次可以来我府上小坐啊。”
      “荒长老慢走。离安,送送荒长老。”老者沉稳笑道,素色衣衫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是。荒长老请――”
      “好了,那么就此告辞。”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大门之后,老者才敛了笑意,眼眸深邃难明。他静静立于空旷的前厅之中,仰头望着叶子就要落光的参天古木,悠悠长叹。

      看来今年,果然是个多事之秋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章四。黑云压城城欲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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