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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二。劝君更尽一杯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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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离府。
许是因为纪念离之一族的先祖――离木,离府中处处皆是参天大树。巨大的树阴密密洒下,与亭台轩榭相交成黯淡的绵长垂影。
天气微凉,虽然有淡淡阳光,却还是有种莫名的寒意弥漫,在这深深的府中。
一座小巧精致的木质两层阁楼掩映在苍苍树木中。楼后小院内,一莲池映入眼帘。因为现在是暮秋时节,所以只剩下些残叶枯梗,但别有一番风情。泛黄的草绕湖而居,几只纯白的水鸟斜斜掠过湖面。一株樱花树静静立于不远处,青色的树干,伸展的枝杈,将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
白裙女子正倚在树旁翻阅厚厚的书籍,神情专注。与周围的景色构成一幅和谐的旖旎画卷。
只是,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份静谧:“歌儿。”
立即起身,抬眼望着面前身着白色深衣气质雍容尊贵的银发老者,女子收起前一刻的诧异,提裙翩然行礼:“父亲大人安好。”
“好久都没来见你了。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虽是关怀的话语,却显出疏离的威严之感。
她望着这被她称为父亲的老人,唇边有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多谢父亲大人挂记。歌儿最近没什么大碍。不敢劳烦父亲大人费心。”
仿佛有一层浓浓的雾气升腾,硬生生将这对父女隔开。他眼神奇异,她眉目淡漠,只定定注视着彼此。横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庞大无声。
老人突然拂袖大笑,宽大的华丽袖袍发出宛若裂帛的声响:“歌儿,你果然长大了。不愧是我离归木的女儿。不过,在做任何事之前都要深思熟虑,一步错,满盘输。你可不要走错了路。要记得,无论如何,你都是离之一族的人。”留下这番不明的话语,老人转身,雍容离去。
“歌儿恭送父亲大人。”
女子再次打开未看完的书,翻了两页,思绪却始终不能安定下来,索性合上书,轻颦黛眉,细细探究着老人话中的含义。
为什么向来对她冷淡的父亲竟会突然造访?父亲临去时的那一席话又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看见七皇子将她送了回来么?还是听到了什么传闻?或是……
无解。
恢宏的宫殿,飞檐翘角。金色的琉璃瓦,迷离了谁的眼。
曲折的回廊,黑衣男子身姿挺拔,缓步而行。
“三哥。”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依是蓝色衣衫,依是明亮眼眸,只是腰间系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碧玉,多了一分儒雅。
淡淡望着这自小便分外亲近的弟弟,声音不觉放柔和了些:“真是巧了。今日你怎么到宫里来了。”
“好久都没有见到母妃了啊,所以特来看看她。三哥呢?”
“父皇宣我进宫商讨北方边境屡屡被弩人进犯的问题。”
“弩人进犯北方边境。”少年皱了皱眉,“那你岂不是又要带兵出征了?”
“这是自然。”男子剑眉微挑,看着少年苦恼挣扎的神色。
细碎而柔软的尘埃静默悬浮,在阳光中缠绵。
“这不是三弟与十弟么。今日好生悠闲,竟在这儿看起风景来了。”一锦衣男子缓步而来。他头戴高冠,玉面朱唇,华服飘逸,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高贵之感。
“参见太子殿下。”男子目光淡然,少年面色微愠。
“何必如此拘礼。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太拘礼反显生分了。”不咸不淡的语气,面前的男子显然很懂得如何把握分寸。不亲不疏,才是理想境界。
“不敢。你可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啊。”少年耐不住了,率先发难。
太子脸色不变:“十弟切莫耍小孩子脾气。”
“我耍小孩子脾气?”少年冷哼一声,道,“不知是谁在围猎大会上输给三哥后,在太子府恼得把弓都折了。那岂不是更孩子气?”
太子冷冷望向一旁许久未出声的男子:“常听闻十弟与三弟交好。可不知三弟是如何管教十弟的。让他目无尊长,简直放肆!”
“十弟。”他轻喝住正欲开口的少年,然后淡声说,“太子倘若有大量,自是不会与十弟计较的吧。”
“罢罢罢!”望着不卑不亢的俊美男子,他强按下心中的怒气,甩袖而去。
不再理会身边乐不可支的少年,男子兀自沉思。
过了半晌,男子才丢下一句“以后不要再去招惹太子了。”
引来少年一阵抗议:“明明是他先来招惹我们的啊。”
“你对他出言不逊,他自会恼恨你。”
“恼恨便恼恨。我才不怕他呢!”
男子轻叹,看来十弟确实是被宠坏了,在这明争暗斗的汹涌之下,终是会吃亏的。
“你不要忘了。他毕竟是太子,深得父皇信任。且受过多年的良好教育,身后还有两大家族的支持。你与他作对,甚是不妥。”
“父皇不是也很喜欢七哥么。他也有另外两大家族的支持啊。”
男子在心中轻叹。
现在五大家族分裂为三派。一派是太子党,一派是七皇子党。这两派争得水火不容,一时之间却也分不出输赢。毕竟还有皇上的压制。而对皇族最有影响力的离之一族却隔岸观火,保持中立。
而他虽不甚讨父皇欢心,可皇上却下放兵权与他,将他委以重任,也是想让他牵制住两派,让他们有所顾及而收敛吧。
这算盘打得好生精明。
呵。皇上。
当年战场上的举手之劳,便在人民面前树立起仁慈的威信,甚至忘却了当年屠城的惨烈。让他只偶尔从古稀老人的话语中了解一些皮毛,不过道听途说而已。
纷纷扬扬的大雪,嫣红一地的鲜血,堆积成山的尸体。自刎的国王,决绝的王后,不晓世事的婴孩。还有那一场熊熊的大火。
安逸,果然是可以让人忘记很多的。
他苦笑。
只是,我无法遗忘。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去寻找那已被埋葬的真相。即使知道自己什么都无法做到。我依然想知道,那关于逝去的朝代,与我同名的朝代的旧事。
夜阑风。阑国的风。
席卷末世的哀歌,寂寂走向未知的未来。只是,你可知命运早已注定,在劫难逃。
风。风。
暗夜无边,所有的一切皆笼罩在黑暗之中。有什么在角落处缓慢而无声地渐渐生长,直至破土而出,最终繁密成参天大树。
太子府。
书房透出昏黄的光芒。透过窗看去,隐隐可见两个对坐的人影。
“荒长老。我再也耐不住了。”
“太子稍安毋躁。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个更老成的声音带着许些残忍,在苍茫夜色中清晰。
“那还要忍到什么时候?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夜景月把锦绣河山夺去么?!”
“是七皇子才对。”老者纠正道,“请殿下千万记住要保持温文尔雅的风度。尤其在皇上面前更是要注意言行,这样才能让皇上满意。”
年轻男子不耐烦地摆摆手,不满道:“这是自然。可不知父皇究竟怎么了,居然将兵权交给那个身份低贱的人,让他现在来与我作对。真弄不懂父皇当年为什么没把他一起杀了!”
“三皇子领兵打仗还是很有一番能耐的。”
“什么三皇子,不过是前朝遗孤罢了。”极度轻蔑的语气。
“太子殿下可不要小看了他。”老者微眯起狭长的眸,“那个男子我至今仍未看透。”
“是么?这世上竟还有您看不透的人?”
“嗯。”老者沉吟,“那个男子深不可测。在任何时候都是淡然的从容。虽只是前朝遗孤,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仪。那是种……”他定定望向神色已起变化的男子,叹道,“与皇上很相似的感觉。可以危及你地位的气质。”
男子眉头紧缩:“危及我的太子地位?荒长老会不会太多虑了。父皇是不可能把皇位传授与他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异的感觉呢?”老者喃喃道,百思不得其解。
空气陷入不安的沉默。
男子的眸中尽是算计的无情,“不论如何。只要有任何人可以危及我的地位,就得做好死的准备。”
“那么,殿下决定怎么做呢?”
男子的唇边有着阴冷的笑容,渲染出一片彻骨的寒意。
橘黄色的灯光跳动着,却不给人温暖的感觉,有的只是极目的苍凉与恐惧。
有什么渐渐形成,凝成惨淡的阴霾,遮住了月。
夜色深沉。空气之中,阴谋的味道,一点点在飘。
流阑府。中庭。
这里的月光却依旧清澈,清辉泻落一地,若积水空明澄澈,美轮美奂。微凉的晚风徐徐轻过,吹散了些许湿润的雾气。月色溶溶,为景物笼上一层淡淡的轻纱,显出一派清幽朦胧之美。
中庭正中石桌上,坛装美酒以云泥封口,外扎金色锦缎。
而石桌旁对坐的二人,一个矜淡无伦,一个明亮飞扬,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坐在一起却显得异常和谐。
“十弟。我刚推却了父皇的出师宴,你却又带坛酒到我府上来了。”黑衣男子淡淡道,月光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轮廓。
少年笑着说:“三哥就要奔赴边疆了,做弟弟的怎能不来看看三哥呢。这坛美酒可是父皇前年赐我的佳酿――青玉酿,我一直都没舍得开。今日拿来与三哥同饮,这酒喝起来岂不是更有滋味了。这就当是为三哥的饯行酒吧。”
“那为何我们望酒而不饮呢?望梅止渴么。”向来淡漠的声音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唉唉。不是我小气。只是时候未到,未到而已。”
“那什么时辰开酒才算到了呢?”
“这个么。”少年望望头顶的月,神秘道,“应该快了吧。”
男子注视着少年,挑眉不语,亦不知这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心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心中却生出了感叹。
似水流年,时光一去不返,当年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小身影不知何时竟已长大成人了。而那些与他一起的时光,早已凋零,在记忆看不见的地方。
“三哥。”少年试探地唤着神色微微恍惚的男子,“你在想什么?”
男子定了定心神,道:“没什么。只不过是想起了些小时候的事情罢了。”
“小时候?”少年歪头,忽而拍手笑道,“三哥还记不记得那次你为我出气的事?”
“嗯?”
“大概是八岁那年吧。就是那天下雨,我正在御花园亭内一个人玩耍。而太子跑过来推了我一把。你当时路过看见了,帮我揍了那个太子。后来父皇来了,他还诬陷我们说是我们先惹他的啊。我们不就是在那次才和太子真正结下梁子的么。难道三哥不记得了么?”
有么。似乎发生过的吧,在很久很久以前。
记忆像浸透了水的纸,一点一点柔软起来,模糊了旧日的光阴,踽踽独行。
在滂沱的雨中,倔强的男孩,笔直而单薄的身体,毫不畏惧的眼神,以及护在身后的瑟缩的小弟弟。大怒的龙颜。太子还带着泪痕的蔑笑。焦急的美丽堇妃。
那些都是发生过的吧。即使已经看不清每一个细节。
只记得最后自己被禁足一个月,那个自己护着的小小身影每天都会来陪他,就算进不进去,也固执地在门外陪着他。一直到禁足结束后,苍白的眸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仰起的笑脸,还有那声清脆的“哥哥。”
在很久很久以后,都在耳边回荡。
呐。其实一直都是记得的吧。只不过埋藏得太深,所以泛黄。
“开酒的时辰到了。”男子闻言回神,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
天空,星辰,明月。
一女子踏着月光盈盈而来,白裙如雪,长发如夜。她神色明媚淡定,双眸清澈,笑容温婉如一场隔世的烟雨。
少年笑道:“离歌。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到?莫非是我的面子不够大?还是离府门禁太严,不放心大小姐一个人出门?”
女子莞尔,嘴角挽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多日不见,你的嘴依旧那么贫。你的邀请,我怎会不来。不过却没有想到你会请我到这儿喝酒罢了。我还以为你的车夫带错路了呢。”随即转向静坐的男子,正欲行礼,却被他出声阻拦:“这里不是皇宫。”
男子淡淡的话语,女子浅浅的笑容,有什么在风中弥漫,绵延无边,将夜色温柔浸染。
“离歌,反正你和我的年纪也差不了多少,不如你与我一样,唤他一声三哥,如何?”少年撑头望着他们,懒洋洋地笑着。
“这……”正在迟疑的女子见男子的脸上并无不悦之情,轻启朱唇,唤道:“三哥。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男子颌首,波澜不惊:“好久不见。”
“咦。”少年微怔,“难道你们认识?”
女子瞟了他一眼,笑道:“难道我们就不能认识?”
少年呐呐低喃:“要是早知你们认识,我就不费这心思将你们聚在一起,让你们相识了。”
闻言,女子凤眸微扬:“你把我唤过来难道不是要请我喝酒么?”
“对,喝酒喝酒。”少年急忙把话题岔开,引来男子的一声轻笑。他不满地望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男子,居然没有告诉他自己与离歌认识,算什么三哥啊。
少年拍开泥封,清香四溢,甚为醉人。酒色淡如清水,在月色下泛出淡淡的光泽。让人还未尝上一口,却已为之倾倒。
女子赞道:“好酒。”
少年小心为每个夜光杯倒了半杯酒,道:“这酒看似清凉,可甚是醉人。上次氐族王来访,父皇开了一坛,还未喝完,酒量惊人的氐族王却醉了。所以,不要贪杯。更何况三哥你明日便要启程,就算你千杯不醉,也不能喝多了。”
男子将美酒凑到唇边,道:“我自有分寸。不过似乎每次贪杯的都是十弟你吧。”
女子小啜了一口,笑道:“没错。需要注意的应该是他才对吧。”又敛了神色,望向清俊的男子,“三哥明日要出征边关么?”
少年脸上的红晕未褪,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知晓的?”
似笑非笑地斜睨着疑惑的少年:“明日离之一族的族长要去宫中为一场战争占卜。而三哥手握兵权,为当朝猛将。你说三哥还会去干什么?”
“唔。”少年垂头汗颜。
女子浅笑道:“三哥。一路平安。这杯酒就当是我为你送行。先干为敬。”
男子举觞相迎。酒杯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夜色清晰。
清冽的酒香缓缓与风纠结弥散。
不知喝了多少杯。酒坛空了。
少年早已醉倒在桌上,嘴里还喃喃似在说些什么。而女子星眸迷蒙,苍白的双颊添上一抹桃红,更显动人。
男子有些无奈地望着已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他们。
他只得拍拍少年,道:“十弟,不要在这里睡。”却引来少年不耐烦地驱赶。而离歌早已睡了过去。
将少年在轩内安置好后,扬手叫来管家套了车,决定将女子送回离府。见女子单薄的白色衣衫,男子神色微动,回屋拿了件黑色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
“送她回去吧。”男子淡声吩咐车夫,“天黑要小心一些。”
“小的明白。”
远去马车的影子渐渐隐于夜色之中,只听见车辘的声响辗转缓缓传来,渐渐消失。
目送着马车行去,男子收拾好所有的情绪,转身回府。
回到中庭时,不经意抬首,满天星辰闪烁,相似了谁的眼。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
男子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