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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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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烛已熄,人已歇。
明月皎洁,晚风轻轻,简陋床帐微微翻动。其中一双黑眸,映着月光微微发亮,璀璨如星。
那人依然睡在外侧,以护庇的姿态,虽比她岁小,又屈居女子身后,但并未因此失去男子风范。殊清侧目打量他熟睡的模样,很安静,鼻息很轻,甚少翻身或动弹,置在被褥外的半截手臂肤色略深,是长久在阳光下之故,并不十分粗壮,却肌肉紧实,看来比她的有力太多。
一生一世……吗?
她曾以为自己的一生一世,都不会有任何人的参与。
夫,子,情爱,痴缠,总是太耗费人的心力。感情这种事,投入的深了,总是容易受伤。殊清感受不到自己的情感,有时试探着去触摸,却只碰到波澜不惊的一池死水。她并非刻意无情,而更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缺失,她并不想让这种缺失影响了另一个人,但现在这个人就在她身侧,在短短两天内变成她最亲密的人。造化弄人。
殊清在月下叹息。这叹息并非不甘,而是歉疚自己不能给他更多。
她允他一生一世,便给他一生一世。她会与他相伴,偕老,至于其它,便任由天定吧。
鸡鸣的时候,阿广便起了身。
着装完毕回身看一眼仍在睡着的殊清,仔细替她捻好被角,手经过她下颔时被她的鼻息喷到,手指一烫,他飞快的抽回,脸隐隐的一红。
殊清仍旧安睡,没有被他惊动。
阿广照常下了厨房准备早膳,却在中途折返回许多次查看殊清是否醒来。
她今日睡的久了些,一直到他将早膳备妥又打好了洗脸水才缓缓醒来。阿广守在一旁等她,见她动了第一时间起身去准备抹巾。
殊清初张开的眼神清明,不像一个刚刚从睡梦中苏醒的人。
她转头看着那人微微弯下的背影,动作麻利的扭干抹巾的水回身朝床边走来。
他脸上有淡淡的笑容,与她道一声早。
殊清半坐在床上任由他伺候她抹干净脸,再由他扶起穿衣。
阿广做着这一切,心里安了。
殊清看在眼里,宽慰的想,他今日没有想哭的表情,这便好,日后,也如此吧。
饭后,殊清依言带上了阿广。
村里的人从村长那里知晓了阿广即将离去,现见着阿广都想来与他说几句道别的话,毕竟往后从此天各一方,难再见上一面。但碍于身份,已婚配的男子是不可以与妻子以外的女子有接触的,殊清站在阿广身旁,很多人无法上前。所幸村长是个周到的人,将一切都想到了,说是已准备好一个告别宴,晚上大家一同上村长家的前院去吃。
十里村不大,人口亦少,殊清已将需要记录的都记录完毕,便与阿广出了村,走走看看周边的山林风景。两人走了一会儿,走到了当初相遇的地方。
初次相遇的情景在她脑海里闪现,殊清低低一笑。与他相遇虽打乱了她的人生安排,但她并无后悔。她随遇而安惯了,上天既要给她这么一个人,那她便好好收着。至于阿广,也许他有憾,若他不是那天那时出现在此地,他们本不会有太多交集,也许她走到村子,找到人家借宿两日,走访村子时与他遇见,或许交谈几句,或许完全没有,但大概是不会有交集吧,最多远远看见一眼。他未婚配,不可能与陌生女子谈话。
殊清转头望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忽然想要试探,便状似无意的提起初遇。他的脸色一下涨红,视线也变得不安定,不敢再看那一方湖水,也不敢看她。
殊清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似乎只是羞赧,神色间并无对这桩婚事的厌恶或悔憾。
是吗,不悔吗?
殊清也不知自己对这答案是觉得意外还是在情理中。
“阿广,我们可能明日便要启程。”
“好。”
“你可否不舍?”
“……”他斟酌着答案。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他从未离开过,乡亲们都是从小看到他大的,感情深厚,离开这里,他不知道外面有些什么,自然不舍。但男子向来嫁妻随妻,妻在哪,哪便是家,舍不舍都要走的。他一时乡愁,说不出话来。
“阿广,你若不舍,我们再回来便是。”她说的再简单不过,却是当真。
阿广的眼微张,能回来吗?她愿意带着他回来探亲?
连娘,都没为他爹做到过……她……竟愿意……
“阿广,走之前,带我拜祭下爹娘吧。”
爹娘,是他的爹娘,她本不必如此称呼。但她没有生疏之意,将他的爹娘,也认作了自己的。
阿广的眼眶有点热,他不知道自己能报答她什么,但知道自己会终其一生陪在她身边。哪怕有一日她不要他跟着了,他也会在远方守着她一世。
有时候支撑住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并不是爱情,也可能是感念,抑或责任。在他们二人之间,现在不是爱情,以后,也许是,也许不是,但那其实无关紧要,他们都不需要多这一样东西来支撑住两人的羁绊,有或没有,这许下的一生一世都不会改变。
半山的坟头很干净。看的出老人有个孝子,时常打理着。
殊清提着一些纸钱和祭品跟着阿广拜祭。
殊清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又烧了香,恭敬的插上。
殊清不太擅长说话,但想说的话都在心里说完了。
——爹,娘,我叫殊清,是您们的儿媳。没有第一时间来拜祭,抱歉。但我身有要职,要先公后私,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我年岁是有些大了,长相也不是太好,也许委屈了您们的儿子,但我答应您们,我不会让他受委屈。他若要跟着我,便跟着,他若日后遇见别的人,觉得甚好,我也会放他离开。
——我不是村里的人,明日便要走了,下一次可能要许多年后才能亲自再到您们坟前拜祭,希望您们能见谅。
——还有,您们的儿子很好,谢谢您们的教导。我见他对写字有兴趣,日后我会慢慢的教他。
殊清在心里说完这一切,又磕了几个头,拿起酒洒在坟前,自己也饮了一口,算敬了他们。然后她便起身退到了几十步外,说是在那里等他。她知道他离开前一定有许多话要与他爹娘说,她不好打扰。殊清走到听不到声音的地方,找了颗树靠着坐下了,就如同她露宿荒野的时候一样,靠着树,望着天,想想事。
她不知道阿广说了多久,她没有去计时辰。
他回来的时候,脚步有些匆忙,他正要开口道歉说自己耽误了些时间,但抬头见她笑容,便知道不需要道歉。
她明白的,她的眼神这么说道。
回到村里已经午后,阿广不好意思要村长一家为他忙活,所以一回村立刻去了村长家帮忙打点。
殊清也在,一边帮忙一边跟村长的女儿闲聊。殊清问的着重点还是关于十里村的事,村长女儿可不同,殊清的喜服是她借的,他们又新婚,村长女儿一肚子的八卦心思,未说太多关于村子的事,便将话题导向了阿广。
“诶,新婚怎么样?”
“都好。”
“那是,阿广可是俺们村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啊。”
“结果这样的人嫁给了我这样一个外来人,不知多少姑娘要怀恨了。”
“哈哈,哪会。村里的姑娘虽然喜欢阿广,但是不可能为了他只娶一个啊,就算姑娘自己同意了,家里也是不能同意的。阿广也没有家里的长辈替他管着这婚事,这不,就拖了下来。俺还替阿广担心他嫁不了了呢,结果妳来了,挺好。”
村长女儿是个爽朗的人,殊清觉得与她聊天很舒服。
殊清笑了笑,“这么多年,阿广也没个意中人吗?”
“没听说,也没见他与哪个姑娘特别亲近。咋地,吃醋啦?”她哈哈笑了起来。
“多了解些总是好的。”殊清这么说。
“阿广是个好娃,妳娶了他不会后悔。”村长女儿衷心的说。
“我没后悔。”殊清也很衷心。
当晚,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给阿广送行。
这的确是座民风淳朴,且互相友爱的一个村子,每家每户都认识,都很亲。殊清觉得阿广能有幸在长在这样的地方是一种福气。
那个对殊清抱有敌意的女子也来了,成亲时她没出现,但今天她来了,再不来,就可能永远见不着阿广了。她的夫婿们也跟着来了,对妻子大方张望寻找阿广的行径没有丝毫反应,似是都知道她的心思。阿广正被人群围在中间,大都是男人,或长辈,个别女子也有亲近的,但殊清在场,总要守些规矩,便托自己夫君传话,亲自找上来的,只有那个年轻姑娘。她不算美,但气质张扬,倒自有一股风情。她等待人群稍微疏散的时候,走上来想拉着阿广去一旁说话,阿广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几步,立刻拒绝了。
“阿广……!”女子有些挫败。
殊清在一旁,仔细观察两人的互动。
阿广神色坦荡,一言一词都恰当好处,没有暧昧,没有不清。说了几句见对方还想纠缠,便推出了殊清。她是他的妻家,只有她才可以拒绝另一个女人。
若是他们两人有意,殊清其实不介意让他们单独话别几句,但阿广真的是对那姑娘没有它意,那她就只能出面解围。
“姑娘,也晚了,我们要回去歇息了。明日还要赶路,就不多陪了。”说完,也不给对方机会说话,殊清已经行了一礼拉着阿广转身走了。
殊清抓着阿广的手,感受到他手掌的热度。阿广的手很粗糙,应是常年干田里的活所致,手指很长,也比她的粗上许多,抓起来竟能将她的手完全的包覆住。她抬眼朝他看去,见他眉宇间有微微的羞涩,为那张纯男性的面庞融入了一丝柔软的味道,她便没放开。
“阿广,你走了,爹娘的坟会有人打理吗?”
“嗯,俺拜托村长了,乡亲们会帮着看顾。”
“我答应你,我们一定会回来。”她允诺。
“好。”他从没有怀疑过她说的话。
“阿广,我与你说过,我四处漂泊,我的职务是记录大盛国土的每一处风土人情,以及绘制地图。我负责的是北部区域,所以我们要一路向北走。我们会一直上路,直到记录完我负责的区域,方可回家。你,随我一路流离,可能接受?”
阿广看着她,认真道,“妳去哪,俺去哪。”
殊清微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