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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考槃在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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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安潇登时两眼放光得冲上去,随手将茶杯扔到几子上,任凭杯里的茶汤在几面上流淌,杯子滴溜溜地滚了两圈,竟侥幸没摔落在地上。庄先生正抒发一腔真情却没了人听,突然木偶似的定住断了篇儿,待茶汤滴到地上,渐渐漫上他的裤腿,庄先生才讪讪站起来。彼时安公子已经怀抱着那黑漆漆的圆盒,色鬼似的摸了个遍,真恨不得舔上几口才叫好,仿佛天地之间他只要与那一个圆盒长相厮守,哪里还顾得上庄先生。小厮确实恭恭敬敬地站着,不言不语很是有一派风度。
“咳,安公子若是腾不开身,我夜间再前来求教,先行一步。”庄先生站到那着了魔的卖药郎身边,试图委婉地引起注意,却彻彻底底被忽视个干净,只好强压着愠怒告辞。但听那安公子道:“慢走不送,记得把令夫人带走。”竟就不再理会庄先生了。
庄先生平素大约极少受怠慢,眼见一个毫不出彩的盒子叫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更不能恍若未闻似的跪回去,心内难堪尴尬无从发起。却瞥见桌上孤零零的茶杯,登时手拈将起突然发力,直直带着风声掷出,擦着安潇的鬓角却冲小厮的脑门子去,这力道眼看不是破皮蹭血那么轻巧。
小厮恍若未觉,仍是垂着眼,谦恭安定的神色。一晃眼,那直逼空门的茶杯也谦恭安定地杵在黄花梨木几上。安公子抱着宝贝盒子,也是安定的样子。唯有一块黑铁似的庄先生,努力维系眉目间仅存的安定,努力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江湖传言安公子武力不济,显然传言罢了。今日多有叨扰,我且借公子吉言回去照看拙荆,择日再来向安公子讨教。”语罢甩袖而去,竟仍是从后门出。庄夫人与那张
锦榻也被四个大汉快手快脚地抬走。那小厮抬眼瞥那砖墙分出的后门,又不动声色地垂着眼。
“遮掩什么的?一道门罢了。你若想看看,大可过去瞧个明白。”安潇腾出一双眼睛睨着那谦恭的小厮道,“你家主人着你送件东西,我一介卖药贾人,贵你几多?没得摆出这娘们颜色。且进来看吧。”
小厮倒是纹丝不动,道:“安公子,主人特意吩咐我莫要进店,我原也不该看的。现下东西送到您手里,我便回去交差了。”
“带我向你家主人问安,你去吧。”安潇边说着,边搁那盒子在木几上,打正门边抽出一个小屉,捡了几块碎银塞到那小厮手里,“你家主人规矩多,你沿路上随意买口茶水喝总无碍的。”
小厮将碎银放到衣襟里,道:“安公子真是客气人。我且走了。”他半旋踵却顿住了,竟自下而上将安潇看了一遍——倒更像是穿过安潇看他身后的铺子。没对上安潇的眼,他又恭顺地迈上另外半步,不急不缓地消失在门外。
安潇转过头,就见一个束得极精巧的发髻,鎏金冠冠着墨云似的长发,登时骇了一跳,未有多言,就听男子声音起来:“今儿你这小药铺子怎的人这样多?往常半旬儿也未有几多人儿呢。刚出去那个小孩儿约摸是看到我了,不知瞧见脸儿没瞧见。”
“你带着面具儿呢人家能瞧见么?不对,谁和你似的青天白日戴个面具?不对不对……陈守义!说好的你别在人前现眼呢!”
“哎呀呀,瞧你这急猴儿样,我这不是戴了面具儿么?这张脸是见不得人我也认了,难不成我人儿也再不能见?咱们俩兄弟这么多年儿,你终于耐不住要囚小生起来么?小生真真是命儿苦得紧。”陈大公子挥起袖子遮将面具去。袖子是灰的粗布,连着一件极长的长衫,却也不该说是长衫,衣袖宽的像未剪裁似的长衫大抵没别人穿着过。
“旁人若要囚你我定是信的,可别叫我受这厢劳什子苦。”安潇蓦然是想起些血泪日子,脸色都变了。
“我倒觉着我合该做个采花盗儿去,这面具儿倒是很有采花儿盗的风度。”陈公子约摸对银雕花的面具很是满意,自觉风流。
安潇眯着眼踹他身下的轮椅,道:“采花儿盗难不成要将自己从正门推进去?”
被安公子踹到的那块雕花木板搜得冒出两排箭镞,骇得安潇又是一跳,没来得及抱怨,就听陈公子说:“你我既是多年的兄弟,将来行冠礼儿咱们也一并的。我去风流快意,哪有落儿你单的理儿?”
“陈兄果真打得一副好算盘。可惜我生得不过尔尔,须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采花盗具是才貌双全儿,也不算作践了那些个姑娘。倘使有当年顾侠王自叶城回中原那一半风姿,我也愿与陈兄做回儿采花盗。”
“成日里儿你只惦记顾侠王,到像有过非凡交情一般儿。现如今江湖上少有人儿再见顾侠王。你且看兄弟我,比得上当年侠王风姿不能?”说罢那银面具已在他手上了,露出陈守义大公子那张直教人不守道义的脸孔。
安潇对着张打小面见的脸仍是一愣神,就见陈公子得意地笑起来,眉目间一派奢华。一瞬清醒,安潇仓皇地跑去合上后门,又将陈公子推进柜台后的阴影里,方舒了口气。
“没事儿没事儿,再没别人儿看见我了。”陈守义抚着安潇的背脊,温声宽慰。
安潇拍掉背后的手,咬牙切齿地回应:“你……你现下却是知道了?没得出来作甚?我这小药铺子比不得你那苍云山,随便几个粗莽汉子就够我收拾一阵了。那小厮的主子不一般,他看着一眼,不知惹出几多事端呢。”
“一个小厮罢了,只当我是你这儿收治的瘸腿儿病人,怎么样也想不出有个‘魔门少主’的。”
“说得什么瞎话呢?你见过谁家病人有使你这般稀奇可疑的轮椅儿?别瞧那是个小厮,成日他家主子迎来送往全着他操办,眼色灵得很。”安潇一想到江湖人对魔门少主千里追杀的盛况,眉头都险些打成结了。
“行了,不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这厢八面儿玲珑得意得很,我好歹是江湖上人人闻风色变避而不谈的魔门儿少主,手底下掌着万把人儿的日子,难道就活该被拜把子兄弟饿死在个暗无天日的隔间里头?”轮椅上男人兰花手印一结一指,言语娇嗔,确凿是风情万种,妖而不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