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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硕人俣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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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那赵公子是何人?正是前朝松州牧赵感孝的长公子赵怀冰,表字伯寒。亦是当今雍朝新封的爵爷,兼有松州牧之职。因幼年避祸远行,偶得苍云山中人指点,粗通些外家功夫,与江湖也颇有来往。机缘巧合,遇上荒野间寻觅药草的安公子,竟十分投机,一来二去算是交上了朋友。
再看安潇安公子,因传言是洵阳人士,人称洵阳君。当世江湖上,也算得好大一个人物,却少有人知道他的年纪,连洵阳是何地界也未曾听人说起,叫着洵阳君的名号透出几分诡秘意味。传说洵阳君武功颇为不济,好在对药草有些心得——那小铺子里售的药物,便是安洵阳平日所制。江湖上十个人里面,总有六个和他制的药关联——不是买过的就是用过的。反是正经病人从未听说他收治。想来又是个怪诞随性的。
且再看那药铺子里。
自赵怀冰离开,安潇也不回柜台后头,只是坐着地出神。竹节杯握在手里摩挲良久,杯中茗茶却尚留一半。水漏空滴,室内寂静。待到聒噪的人声响起来,远远地也能听见男子嗓音雄浑,喊着:”洵阳君!洵阳君!”呼声震天,安潇才握着茶杯悠悠立起。这时他才觉察到,镜子反射的阳光已够不到柜台留下一小片阴影,光明的边缘支离破碎,犬牙差互。
他微微蹙眉,伸手要转动一面铜镜,那粗旷的呼声却透墙而入,在铺子里绕梁不绝,好生恼人。直催得安公子放下茶杯,抬脚朝那没摆镜子的墙踢将过去,那砖墙晃了晃,竟吱呀呀分开了。
“洵阳君,洵阳君!”叫唤声风似的从墙外刮进来,扑倒在地上,哭喊道:”洵阳君呐,我的好安潇,救救内子,救一救她呀!不然,不然她就要”汉子边捏着哭腔喊,边抬头看那长相平庸的安公子,发现他悠闲地靠着墙边,喝尽了一杯茶,正直勾勾地盯着汉子。汉子被他盯地有些慌张,拿衣袖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好似真的哭了。他抽抽鼻子,眼巴巴地也盯着安潇看。
两人僵持着,终于还是那汉子先开了口:”洵阳君,内子”
“来,庄先生快起来,”安潇恍若尚觉地扶起汉子,满脸是羞愧的神色,”在下区区贾人,全仗卖些药物糊口,哪受得起先生这一次又一次大礼,恐怕折杀了在下。”
“哪里哪里,洵阳君医术高超,那可是江湖上众人皆知,莫说我有求于洵阳君,当要有些诚意,便是冲着洵阳君的德才,也是合适的。”汉子就势站起来,边说边作揖。
“岂敢岂敢,在下只是粗通药理,侥幸辨出几味药草,当不起先生如此赞誉。”安潇谦谦地回了礼。
“你我江湖中人,又是相识已久,这些客套寒暄的劳什子唯有损耗时间的功效。何况内子还急等着洵阳君救治啊。”庄先生瞥见墙边水漏,水滴串珠似的落下,仿佛滴滴砸在他心尖上。他朝墙外招了招手,即刻有四个彪壮的汉子抬进一张锦榻,榻上的锦衾里裹着一个人,只露出惨白惨白的脸。“内子已昏睡五日,不过灌些米汤维持,如此下去真是堪忧。我救妻心切,洵阳君切莫怪罪啊。”庄先生示意四个汉子退出去。
安潇也不再客套,微笑着道:”那恭敬不如从命,若在下对庄夫人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语毕,他走到那锦榻边,自袖子里抽出一张丝帛,毫不怜惜地摆弄庄夫人的头,漫不经心地打量她的脸面,并不像是在看一个人的脸,一壁又问道:”在下一直疑惑,为何先生几次光临,都不爱走正门?正门可是连门都没有的。”
“正是,正门连门都没有,这后门虽不方便,却大得很呢。”庄先生看着庄夫人被当作泥塑折腾来折腾去,蹙着眉回答道。
“有道理,在下是应当将后门砌小些才好。”隔着丝帛,安潇的手已经从庄夫人的下颌移到锁骨上,毫不尴尬。庄先生也果真不恼,似乎仅有几分焦急神色凝在眉头。待到安公子将锦衾扯开又盖上,庄夫人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叫人觉得她脸上没了血脉。安潇也不急,放下丝帛遮住庄夫人的脸,神定气闲地直起身,活动脖颈和肩膀,道:“依在下拙见,庄夫人迟早是要醒的,并不大碍事。庄先生无需担忧。”
“哦?安公子的话真是叫人宽心。只是……实不相瞒,我也曾找寻一些大夫为内子症断,似乎内子是中了毒的。”庄先生的眉蹙得更紧,甚至挤出四五道沟壑,满脸是不信。
安潇见着他的表情,也将眉头蹙起,径自坐到茶几子边,端起竹节紫砂杯,直直盯着庄先生,小口小口地啜着茶。庄先生被他盯得极不自在,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唯得撇开眼去打量这小小铺子。水漏滴下十数滴,在一室寂然中清晰可闻,连长安街上的喧嚣也登入室内,墙上铜镜陆离,地面光影冲突得激烈,像恶犬相争,映在庄先生的眼里,平白让他烦闷。
“令尊令堂可都大好了?”安公子将最后一滴茶汤送入口中,才开口打破凝滞的气氛。“庄先生请坐,你我二人并非生疏,何必站着拘谨?”
“托安公子的福,虽然不敢断了一日三餐的汤药,身子骨却都好。”庄先生的表情放松起来,坐到黄花梨几子的另一侧,略微思索,又补上一句,“已经能在院子里赏花了。”
“赏花?令尊与令堂真是老当益壮的典范。不过这也可见,在下并非那干子随意说人中毒无解的庸医。”安公子愉快地挑眉,那表情却在平庸的脸上显得极为古怪。他抬手又给自己斟上一杯茶,道:“毒,或是药,就在下看来,用好了便是救人的药,用不好便是害人的毒。哪有江湖上说的神乎其神。”
庄先生干笑了两声,道:“既然内子不是中了毒,那么依安公子之高见,内子缘何突然昏迷五日,憔悴至此?内子颇通武艺,敝府也有几十个青壮家丁,竟被人轻易害了去,可真是打了我的脸面。”
“也未必就是被人所害。庄夫人熏的香料、戴的香囊、钗的鲜花、三餐吃食、茶饮,若是恰好有了相得益彰的几样,也能使庄夫人遭此一劫。”安潇自几面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黑陶杯子,逌然地斟了七分,推至对面。
“果真如公子所言,平日里岂不是防不胜防?”庄先生看着那在黑陶杯子里隐没颜色的茶,方才舒展的眉头又蹙起来。
“庄先生多虑了。即便是庄先生这样锦衣玉食的人家,也难以时常遇见这样微巧的效用。庄夫人诚算是极好运了。”安潇看着昏迷的庄夫人,食指在茶杯沿上来回摩挲着,满脸是羡慕,似乎十分希望自己也有这份幸运。
“照着公子的意思,若是有照管夫人起居生活的什么人,要谋害夫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安潇方斟了茶喝,闻言忽地向前一仰,那口茶眼看喷在对面人脸上似的,却被安公子忍着笑咽下,装腔作势地咳嗽几声,方道:“这可万万不是在下的意思。不过庄先生府上竟会有这档子仆婢谋害主子的说书戏码?哎呀呀,在下可真真是稀罕。”
“呵呵,不论安公子是有心的无心的,算是给我提个醒了。府内人究竟了解诸事周详,务必要留心的。”庄先生嘴角翘了翘,牵出一个淡然的笑容。
“在下倒斗胆问一句,难道贵府上能有如此技艺高超心思精妙的仆婢?安潇又咽了两口茶,神定气闲地发问。他手里那杯茶眼看又见了底。
“我不过区区一介商贾,再是谨慎小心,也总有防不胜防之处。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啊。”庄先生状似忧愁地揉了揉眉心,拿起安公子放在他面前的茶,贴在嘴边吹了吹气却并不饮用,又放回桌上细细端详。
茶是好茶,杯中悬着短针似的叶子,青翠可人。茶汤自然是芳香四溢的,连触过茶杯的指尖也带着丝丝缕缕的清气,莫说是嗅到的香气。
杯亦是好杯。黑陶原是沉郁,却因过于光洁的表面而映出多彩的色泽。这样沉郁的颜色里,杯中鲜红颜色的茶汤竟也能隐隐显现,将这一杯平庸无奇的茶衬出异样的诱惑。
单单是看着一杯茶汤与一只茶杯,也觉得天地间再没有更和谐的画面。
可惜泡茶的人不敢恭维。
庄先生看着对边坐着的男子,极平庸的一张脸,唯一可算不落俗套的便是那一双眼。每每是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在眼际飞扬,叫人觉得身处这小小药铺之内,便是在他一手掌握之下。
那一杯茶,于世间常人而言诚算是不可多得,却被这药铺主人随意拿来招待——对药铺的客人,或是对街边的乞人。那只黑陶杯,也不过是安公子散落各处的茶杯中可有可无的一只。
泡茶的安公子,泡茶的技艺也固然是高超。然而庄先生更了解的,是安公子那一手可医可毒的制药手段。若说有谁能使庄夫人神不知鬼不觉成了现下这幅模样,安公子当然是名列其中,且算是最危险的几人之一了。
安潇促狭地眯了眯眼,道“庄先生家大业大,什么世面没开过,偏偏对安某人这一杯粗茶青睐有加,安某人真是荣幸至极。”
“但凡安公子的东西自然是比别人不同。”黑陶杯子很光滑,像是新打磨的墨玉。庄先生笑着说话,目光凝固在杯子的边缘。
“安某人也不过是区区卖药小民,自然要有些与众不同才能养活自己。”
“既然如此,安公子想必也有些手段能使内子早日痊愈了。我恳请安公子不吝赐教。毕竟我小门小户,家事也务需内子主持。”
“承蒙庄先生如此高看,在下感激不尽。若是安某人力所能及,自然是不敢不为。不过……总之庄夫人绝无性命之忧,早不过十日 ,晚不过三旬,先生何必着急。”
“倘使有零星半点能使内子早些好转的方法,也请安公子说与我,内子多一日受苦,我亦是多一日煎熬。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还望安公子体谅啊。”庄先生站起来,深深拜倒下去,果真是一幅爱妻心切的模样。
“庄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在下可受不起。”安公子急急地要将庄先生搀起来,另一手却捏着茶杯不肯放下。
谁知庄先生也有些气力,竟仍是顾自俯下地去号起来:“安公子是个懂医懂药的,碰见这档子事儿自然不心急。我是个南来北往的粗人,那里做的上数。但凡往后有个算不准,我真是怨也无处怨呐。”
“庄先生何必拘在这一个夫人身上,劳心劳力。天涯何处无芳草。前阵子那出了名专一的徐四公子没了媳妇,刚出头七就迎了水灵灵的董二小姐,如胶似漆地旁人绝看不出是个续弦。何况是贵夫人什么都好,无非当作多睡几日。先生何不出去找找乐子,消磨消磨,便也不难熬了。”安公子说了一堆话儿,就着手上杯子润了润嗓,一壁还使力气扶着满脸伤悲痛切的汉子。那汉子不为所动,一幅不能当即使内子苏醒便要求死的神色。
小厮甫在门槛外站定,看到的便是此番景象。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挨着高高的门槛,道:“安公子,我家大爷着小的送先前的报酬来。”十来岁的好嗓子说出来的话很是叫人满意。他两只臂膀平举,手里递上鸡翅木的托盘,盘里是雕花的圆盒,却看不出质地,也不知装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