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霜》菊下徘徊

8、暗夜

　　汪子旭倚在窗边，转头向着对面的写字楼望去。焕息常常驻步凝视对面的日安大厦，他又何尝不是。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彼此，但知道对方就在那里，无论在做什么，都在那里。
　　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知为何，总是心安。
　　“怎么样，我赢了罢？”黑皮椅一转，是难掩一脸得意的傅向声。颀长的腿搭在另一只上，手指在扶手上叩，眉毛向上一挑，另一手在下巴上来回抚着。
　　“哼。”汪子旭冷笑一声，抄在裤袋里的手拎出一把车钥匙，“啪”的甩在傅向声面前的桌上。
　　傅向声懒着腰伸手去拿钥匙的当口，汪子旭突然冷冷得说道：“她的心思，你还不一定清楚呢。”
　　傅向声的手一僵，随即仍将钥匙环扣在手指上，低低的问：“怎么？”
　　“你以为你吃定她了？只怕她心里未必有你。”汪子旭起身，看傅向声收敛了脸色，自己忍不住翘起嘴角，阴然一笑。
　　“难不成她心里还有你？或者说，你以为她还爱你？”傅向声讥诮的反问，“看看她那天的反应罢，在我面前装做完全不认识你。”他向前倾身，压低声音道：“她不敢。”
　　汪子旭突然笑起来，志得意满的笑声让傅向声有一丝反感。“你还太不了解她，傅兄。”汪子旭拿起杯子，喝了几口白水，“她心里有我，只是未必是爱。”他的笑容绽到半分，眼角微微上翘，好像开了半朵的桃花。
　　焕息猛地惊醒，清晰的梦境噤的她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心脏惊得突突的在胸腔里蹦着。寂静的夜里甚至听得到那种突兀的恐惧声。仿佛傅向声与他真的是早有预谋而来，汪子旭没有理由再来报复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对他是否是无足轻重。她掀开被子起身，去倒了些水。随后就捧着杯子坐在床边发呆。
　　夜深的时候，人总是会特别脆弱。脆弱到无力承受记忆里排山倒海的伤痛，悄寂的深夜揭开她心底的伤疤。水冰凉的流过她的牙齿，口腔，食道，分散到身体的五脏六腑。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手机，手机在哪里？
　　她踉跄着起身，在诡秘的黑夜里四处寻着她的电话。安静的白月光透过窗子流淌进来，从窗棂到床单，到地板，她的视力渐渐适应了黑夜带来的不适应，静物躺在桌上，地上，等着她去发掘。
　　汪子旭永远不知道十多年前的变故留给她怎样的伤害，她在深夜里流泪，手机的屏幕静谧的发着荧光，她蜷缩着身体，缩成一小团，心脏几乎空掉。
　　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可是仍然解不开心结。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变形，十年间，一直在变形，她不断的扭曲。害怕深夜，更害怕深夜里突然醒来，脑子里全是那场变故，挤满她的身躯，几乎让她崩溃。
　　她身上留下一道伤口，它流过血，化过脓，它已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总是以一种狰狞的姿态提醒她。
　　她的手在床头柜上胡乱的摸索，手里握着的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丢掉了，“啪”的摔在地上，碎了一地。冰凉的水溅到她裸露的小腿上，她丝毫不觉。手指摸到金属的外壳，神经质的一把将它攥在手里。一按键，屏幕就亮了，小小的荧光映着狭小的一方空间。习惯了不关机，这个习惯已经保持很久很久了。
　　每一个晚上都心存侥幸，会有汪姓的男子发短信或打电话过来，三千多个夜晚，夜夜如此，后来，就慢慢变成了习惯。每当雷雨天的时候，她看着十年前他发过的短信，奇怪，她一直都保留着。那也是一个雷雨天，她怕，半夜里他曾发过短信，哄着她入睡。以后的雷雨天，当她无比害怕时，就枕着这些温柔宠溺的话语入睡。
　　现在，她只能找一个人。
　　她没有多少把握，可现在的情势下，他竟成了她的唯一。
　　短暂的几秒钟过后，电话奇迹般的接通了。他含糊而疲惫的问道：“喂，焕息？”略有沙哑的声音唤出她名字的瞬间，她忽然感动的直想落泪。
　　“我睡不着，真对不起……”焕息低声喃道，听着他低浅沉稳的呼吸，她又安心又慌张。
　　那边轻声笑了，宠溺的声息，“几点了？我看天色还很沉。”
　　“我不知道，也许两三点钟。”她拾起桌上的手表，借着夜色打量，极力辨认表盘上的指针，好像它们指向无辜的命运。
　　“我陪你说话，哄着你睡可好？”他的声音里已经有着大半的清醒了，窸窸簌簌的声音，他坐起来了，扭开了台灯。
　　“我很抱歉把你扰起来了，这时候，我不知道该找谁了。”她非常歉疚。
　　“你既然能把电话接通，说明我是一直在等着的，无需歉疚。”他的声音很包容，极力要让她安心下来。“现在，乖乖的躺到床上，盖上被子，静下心来。”他忽然像一位兄长，又像一位极负责任的爱人。
　　“我的脑中乱极了，一闭上眼睛画面就不断的闪过，一幅连着一幅。”她蜷缩起身体，对着话筒轻轻叹气，晃晃悠悠的渗到他心里。
　　那边静了好久，焕息开始疑心他是否睡着了。可这时，他突然说到：“焕息，我过去可好？”平静的声音，没有波澜。
　　焕息的心跳慢了半拍，她睁大眼睛瞪着这夜色，深夜的城市依稀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可是那种繁华突然止步于她的窗外，她缄默了许久，不曾眨过眼。
　　“我等着你。”
　　约摸半个小时，又或者是二十分钟，四十分钟？谁知道，她一直蜷在沙发里，没有开电视，没有开音响，也没有开灯，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楼下汽车的车灯射进屋里，随着汽车的移动，光影在屋内推移。
　　不久，门铃突兀的响了，打破了固有的沉寂。
　　双手交叉夹在胳肢窝里暖着，她走过去，裸足在木地板上未留下一点声响，她一向走路很轻。
　　打开门，他立在门口，衬衣有些凌乱，领口随意的开着，西装懒懒的搭在身上，眼袋里有掩不住的疲惫，但神采依然很好。
　　“我来了。”他轻声说道，嘴角向右微微一翘。
　　她不是没有想过他到来时的场景，可他只是简短的说了三个字，“我来了。”那般熟稔的感觉，楼道的灯光沉沉的落在他身上，他背着光，面容上有着她看不透彻的阴影。
　　可是她的身心突然松下来，上前一步，缓缓拥住了他，靠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里，虽然他的衣衫上沾染了屋外深冬的寒气。但隔过了衣服，她感觉得到他身体的热度，这让她感到安心而安全。
　　他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以示抚慰。他此前还未发现，这个平日张牙舞爪的小兽也会这样脆弱。这样想着，浮起了笑意，想要给她更多的温暖。
　　“可以让我进屋暖一暖了吗？”他在她耳边低语。
　　她从他身上褪下来，脸上又挂起了漠然的表情，有一些神伤。她转身，等在狭小的走廊里，手按在开关上，想要开灯。
　　他及时按住了她的手，眼睛里闪动着亮光，“不必。”说着，他就着楼道里昏昧的灯光换好了鞋子。
　　“也许，你可以在大厅里坐一坐。”焕息抱起了双臂，背对着他说道。
　　可身后的人低低一笑，从背后松松的环住了她的身子，“不必，我只来哄你入睡。”他的下巴蹭着她的肩，声音里有许多认真。
　　“我怎么可以这样……”她在他怀里回过身，反手环住他的腰身。
　　“嘘……”他低声哄着：“今晚什么都不做，告诉我卧室在哪里，除非你想要在沙发里睡一觉。”他突然将她打横抱起，绒棉的睡衣在他手里那样柔软温暖。
　　她还来不及低呼，正撞上他闪着亮光的眼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于是决定乖一些。“你的左面，穿过餐厅，右手就是卧室……”
　　他抱着她，毫不费力，在黑暗里大跨着步穿过餐厅，顺着她方才的指引来到卧室。门是虚掩的，屋内空间很大，一个人住无论如何都是太空空荡荡了些，难怪她会睡不着。
　　他将她稳妥地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未曾离开。他也看着她，心里泛起了一片柔软。
　　“你不会走？”她的眼睛直指他的内心，一时间忽的又柔弱下来。因为不安心，所以伸出手牵住他压在被角上的大手。
　　他用手撩开她额头上的发丝，低声浅语道：“我当然不会走。”
　　“那你上来好吗？”她小心的追问。
　　他的鼻息里带笑，默了几秒钟，终于说：“好。”说着，便退去了外套，但仍着衬衣和裤子。他盖上了被子，但仍然与她保持足够的距离。焕息轻轻叹一口气，他怎么就可以好到这种地步。
　　“睡罢，”他低声道：“我一直在这里，不会离开。”
　　她侧过身向着他，现在，屋子里又多了一道呼吸，她真的觉得安心了下来，内心很平静。焕息舒展手臂，身子蹭了过去，抱住了他。她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他的温暖一丝一丝的传递过来，一点不漏。隔着质地柔顺的衬衣，她听到他胸腔里跳动的声音，平稳，有力。
　　“傅向声，”她忽然想要流泪，“你让我觉得很温暖。”
　　他俯身在她额头上留下一吻。两个人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彼此的体温慢慢散开。
　　焕息闭上眼睛。她想起上大学之后的一个假期，汪子旭曾经乘飞机来看过她。那一晚，他也是这样搂着她入眠，让她靠在他的胸腔上，耳边鼓击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一手从她颈下穿过，让她安心的枕着。她一向入眠慢，但这一次，那样快的就入睡了。
　　半夜里突然醒来，汪子旭仍这样抱着她。想要喝些水，她挣扎了一下身子。他尚在睡眠中，可是一种本能让他更加紧紧地抱住她，不肯松手。她睁着眼，辨认着他夜晚里的面容。他睡觉的时候像个孩子，毫无防备。
　　可是那一刻，她突然掉了下眼泪。

作者有话说

　　忽然想要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