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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昔日督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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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靖王府,晚宁苑。
悠扬的琴声在苑内徜徉。
坐在并不算宽的石阶上,男子的衣袖垂落在石阶的青苔上,精瘦骨感的手指拨弄着膝上的古琴。
那是一把很旧的琴,但却被保养得很好。
有些微刮痕的琴体上雕着秀美的梅花。
白枫闭上眼睛,听着自己弹出的乐律。
不像,他轻轻摇头。自己再如何学,也弹不出杨姑姑的感觉。
只有在今夜的梦里,再去受教了。
晚宁苑是他与弟弟白溪最喜欢的地方。
儿时的他与弟弟斗嘴玩闹,总是来这里,找杨姑姑评理。
小时候,他不善言辞,弟弟却机敏善辩。
有一次,他们俩兄弟扮家家酒,一个扮父亲,一个扮儿子。
作为哥哥的他自然是要扮父亲的,然而弟弟却也要争扮父亲。
两个年龄加在一起都不及弱冠的孩子跑到杨姑姑面前理论,只为了去争谁有资格扮父亲。
他还记得那时,
稚气未脱的他硬装老成的对弟弟说,“我比你大,自然该扮父亲的。”
弟弟却不以为意,用更加稚嫩的声音说,“父王说我长得更像他,你长得像母妃,所以当然是我扮父王。”
沉浸在回忆中的白枫嘴角上扬,想必当时站在旁边的杨姑姑定是哭笑不得的。
不擅长强辩的孩子脸憋的通红,只能任由弟弟用任性滑头的小眼神看着他。
杨姑姑似乎看不下去了,她拍了拍弟弟的头,温柔的说,
“枫儿是哥哥,小溪可不能欺负哥哥啊。”
弟弟撅嘴,“我才没有欺负他,大家都说我长得像父王。”
“哦?”宁静秀美的笑容绽放杨姑姑的脸上,
“那你们的父王与母妃,谁长得更好看呢?”
年幼的他当时傻傻的笑了,他们的母妃当年有京都第一美人之称,而自己,长得确实很像母妃。
然而滑头的小白溪眼睛转了转,随即说道,
“杨姑姑长得最好看,我将来长大了要娶杨姑姑!”
那小子当时真是会说话,回想到这儿,白枫不禁轻笑出声,奏出的曲子也欢快了许多。
然而那时杨姑姑并没有领了这句奉承,反而笑着又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说,
“小溪这么小,怎么能娶姑姑呢?娶姑姑的女儿还差不多。”
“不,我就要娶姑姑,”六岁的弟弟转着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要哥哥娶姑姑的女儿,这样他就要叫我岳父大人了!就像父王叫阿公那样!”
童言无忌,他们那时哪里懂得何为人伦纲纪。胡乱说一通,只为争得一个辈分。
只怕那时的杨姑姑要笑到肚子痛了吧。
有风轻轻的拂过晚宁苑的林木,交错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白枫却仿佛听到了小孩子的追逐声,和女子的浅笑低吟。
然而,这也只能是仿佛而已。
杨姑姑的琴还在,他与白溪却再也听不见那柔美的琴声了。
前方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听起来轻功极好,脚步却又有些不匀,似是受了伤的缘故。
白枫抬起头,看着身着淡紫色单衣的鬼儿圆,
神思微凝,
这丫头,也太瘦了。
在距白枫三尺处,鬼儿圆站定。
这三天,他仅仅派了医师来,日常起居由两个丫鬟照顾着,并未有旁人限制她的行动。
但她却没有离开晚宁苑半步。
在听他说完那样的话后,她又如何能轻易离开。
她静静的站着,看着面前伴琴而坐的男子。
白枫抬手拿掉方才落在弦上的树叶,又再次抬头看向她,
“怎么不说话?”好像不爱说话呢,跟他小时候一样。
轻薄如翼的声音轻轻响起,
“难道要我向世子您请安吗?”
白枫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竟一时语塞。
随即,一抹玩味的笑挂上嘴角。
他忘了她是谁的女儿,怎么会跟他小时候一般木讷,又是一个如弟弟般机敏的孩子。
“我想要知道七年前怀江事件的始末。”干净利落,她的目标很明确。
“那你先说说为何来我府里偷东西吧。”他把话头扔还给她。
鬼儿圆却没有答话。
“想不到,你对师兄挺忠心的。”略显嘲弄的语气。
“不是忠心,而是没有必要,”鬼儿圆这样说道,
“从你第一次在园内遇见我,就对整件事情洞若观火,我之所以能够顺利潜入府内,也都是你的安排。所以说,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要多。”
一字一句,她说的清晰而平稳。
三天的时间足以让她理顺事情的始末,白枫的身份也不难猜到。
昔日的右督使,怎会不了解鬼画堂?
白枫看着她,眼里流过一丝辉光,他着实小看了这个女孩子。
“我可以告诉你七年前的事情,但我有一个条件,”朗音微顿,
“我要你退出鬼画堂。”
这样的语气,鬼儿圆似曾相识。
在她被游烟带回鬼画堂后的几年里,她曾拒绝堂里的训练,那时候青衣男子也是这样对她说,
“关于你父母,我可以还你一个真相,但你必须成为鬼画堂的正式弟子。”
那时的她没有选择,年幼的记忆只剩下了片段。
她不知道爹爹去了哪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砸烂他们的家。
娘亲养的鸽子飞回了家,脚上绑着红色的纸笺。娘亲看了纸笺,便一直哭,不再理会自己。
直到有一天晚上,娘亲用最后一捧栗子粉蒸了糕,屋内的她听见娘亲在院子里喃喃自语,
“生哥,我来陪你了。”
然后咕咚一声,
她听见了落水的声音。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然而父母的死因却没有人能告诉她,
除了堂主游烟。
如今,似乎又多了一个知道真相的人,然而他却要她离开鬼画堂。
鬼画堂养她七年,从未亏待过她,
她没有理由离开,也不能冒险去相信一个前任督使。
心中有了信念,鬼儿圆的眼神不再停留,转身欲走。
“等一下,”白枫叫住她,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他起身,嘴角露出些许无奈。
“没有这个,你出得了师吗?”
红白色的珠子在鬼儿圆面前闪过,又被它的主人牢牢的攥在手心里。
“我只是好奇,大修那天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它偷走?”
白枫径直走到她的面前,问道。
她看了他一眼,缓缓的说,
“那些工人,”语音微顿,
他们是无辜的。”
“呵。”他笑出了声。
“真是有职业道德,你和你爹不太一样呢。”
鬼儿圆听完心骤然一紧。
然而白枫的笑意并没有停留很久。
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以为,如果阿祐没有在后园逮到你,你顺利出府了,就没有人会受到惩罚了吗?”
“守卫瑰宝斋的那些士兵,清典物品的侍卫,他们不是人吗?
“东西丢了,难道不是他们的责任?”
一连几个问句让鬼儿圆瞬间呆住。
是,她没有想到更多,她一心只想着这个珠子能让她出师,能让她要到她渴望已久的答案。
看着眼前双目具空的鬼儿圆,白枫慢慢的靠近她,
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俊朗而又棱角分明的脸离她不过毫厘的距离。
她后退,他前进,直至抵上身后的石桌。
这么近的距离,白枫放低了音量,靠近她耳边轻轻的说,
“再比如,若是我弄丢了皇上钦赏的夜明珠,谁知道我保不保得住命呢?”
鬼儿圆心上一沉,手上也一沉。
他把珠子放到了她的手里,这一放,似乎放上了他的身家性命。
原本不轻的珠子在她手上,变得格外沉重。
实际上,皇室与靖王府同气连枝,即使丢了赏赐的东西,也不会有人怪罪;即使怪罪,他也有办法转圜。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好奇她的选择。
她与她父亲,似乎真的不一样。
鬼儿圆看着手里的珠子,头脑逐渐恢复了清醒。
一只手轻轻的把离得过近的人推开,另一只手紧握着珠子,
她迈开步子,朝远处走去。
狠心的丫头,他还是多想了。白枫笑自己。
贼,到底都是一样的。
转过身,他的嘲笑之意泞滞在脸上,
在她离开的方向,
不远处的石凳上,
红白色的夜明珠安静的躺在几片落叶之中,默默的反射着晨间柔美的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