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霜戈》良熙

22、洛阳倩影（10）

　　江钰琛破窗而入时，骆云躺在上官皓的身边铁青着脸辗转反侧，心里满满是对上官皓全家的问候，竟没有注意到窗子已经插翅而飞，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让窗子飞的人。待那个人从窗子下来，夜风鱼贯而入时他才惊觉，正要装睡打算偷袭这个鬼鬼祟祟站在床边的人，只等他有所动作让骆云知道他意图为何。结果那人偏偏耐心极好，保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却又好像在打量着骆云。骆云因为上官皓‘夜间魔音’的骚扰正疲惫不堪，再加上长久保持着敛气提神的动作，差一点就要发作，却听那人沉声道，“别装了，起来吧。”
　　骆云听见这个声音就是一阵哀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千辛万苦要躲的人竟然找上了门，而且貌似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伪装，脑子里万马齐喑，混沌地想着该怎么向他解释然后就要坐起来。谁知他身边原本熟睡的少年却突然嬉皮笑脸地坐起来，“江哥哥这就来了，我还想迟些回去呢。”
　　江钰琛斥道：“胡闹，你可知你上官伯父伯母有多担心你？整天只知道吵吵闹闹，还和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共处一室，你知不知道……”
　　上官皓‘嘘’了声，打断了他的质问，然后越过骆云小心翼翼下了床，压低声音道：“咱们出去说。”
　　原本绷紧了神经的骆云闻到少年身上一股淡淡的幽香，顿时就变得放松不少，脑海里闪过江钰宸的哭闹，又变成江钰琛的担忧，后来是上官皓的嬉笑，接着乱七八糟的人闹哄哄地散去，只剩下一句，“让他好好睡吧。”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夜风酥凉，耳根清净，继而沉沉入睡。

　　骆云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仿佛许久没有这么安稳的睡过一个好觉，觉得通体舒畅，思虑清明，浑身酸痛都烟消云散，所有疑难都豁然开朗。他坐起身，当年青岫山上的意气风发仿佛都在这一睡一醒之间回归。
　　上官皓正支着手臂喝茶，阳光从残破的窗户中进来，遍地金光。不像烟火般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划过天际，也不像流星用昙花一现来谱写传奇，更不似烛光，摇曳着自己的生命在黑暗中颤抖矗立，而是正午煦阳独一无二的自信和坚定，有着扫除一切黑暗的使命和普度万千臣民的信念。迷途的旅人听到故乡的召唤，戍边的将士听到了山河的呐喊。
　　阳光给上官皓懒撒的脸庞镀上了一圈金光，尘埃在暧昧色泽的空气里静止，犹如一首亦真亦幻的诗，暖而明亮。骆云呆呆看了一阵，暗道：这小子莫不是个狐狸精？怎么这般好看？而且是越看越好看。他若是个女子……去去，想什么呢。
　　上官皓被他的视线盯得发毛，转头道：“你可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骆云咋舌：“什么，我为什么会睡这么久？”
　　上官皓正待说话，却先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咕噜’声。
　　骆云“……”
　　上官皓“……先下楼吃饭吧。”

　　东坡肉、飞龙汤、麻婆豆腐、洛阳燕菜、炸紫酥肉、葱扒羊肉、清汤鲍鱼、潘金和烧鸡、桂花香酥鸭、糖醋软熘鱼培面……等等等等，再辅以一品堂的松花酒，骆云看着‘巨型八仙桌’上的二十来道菜，又一次陷入了震惊，即便是与江钰宸这种豪门大少生活过数月，见到这种阵仗也有点发憷，毕竟江钰宸在点菜的时候或者不切实际地报出一堆自己和伙计老板闻所未闻的菜名：游龙戏凤、双狮采青、金玉良缘……或者是毫无主见地让骆云点菜，骆云这种对于吃穿住行毫不讲究的粗人，往往是一坛女儿红、一盘牛肉、一碟青菜了事，哪里会想到有一天能看到如此‘盛景’。
　　上官皓在他身边忧心忡忡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这是我让小姨连夜烧出来的，若不是这边材料匮乏，游龙戏凤、双狮采青、金玉良缘是一定少不了的。”
　　骆云已经不知道该换上什么表情，索性面无表情道：“你这样讨好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上官皓嘴张了一半，却听到‘咕噜’一声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看了看骆云丝毫不显尴尬的脸，心想：这人脸皮也是够厚，好像饿的前胸贴后背的是我不是他。“我想你大概想错了，我这般殷勤厚待，是为了让你好好享受人生的最后时光，吃上一顿饱饭，然后好送你上路。”
　　骆云沉思片刻，皱了皱眉，“莫不是你，出卖了我？”
　　伴着骆云肚子叽里咕噜不绝于耳的背景音乐，上官皓忍笑道：“还用我说，他何等聪明，即便你只是在他面前放个屁，他也能分辨出这是你的味。”
　　骆云的面瘫脸终于在这个形容中四分五裂，心道：他又不是狗，但是好像也有点道理。不对，我是不是找错重点了。沉吟片刻后恢复了面无表情，“可我，从来没在他面前，放过，屁。”
　　上官皓终于没忍住笑，前仰合后地说道：“你是没在他面前放过，但是你在别人面前放了不是吗？他的鼻子可比你想象得灵。”
　　骆云受够了他的放屁理论，这样不光江钰琛会变成一只鼻闻千里的神犬，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四处留香的屁王。他恶狠狠骂了声“闭嘴。”然后准备坦然坐下来享用自己的盛宴。
　　上官皓嘻嘻笑着便朝骆云边上的椅子坐了下去，谁知他的屁股刚碰到椅面，椅子瞬间从中间破裂成断木残骸。
　　骆云用余光扫了扫一脸震惊坐在地上的上官皓，给自己斟满一杯松花酒，语气疏淡，“你的屁可比我的厉害，一个就震塌了椅子，多来几个，恐怕这间小客栈就要成为历史了。”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闭上眼享受了一番，不愧是皇帝的御用美酒，自己二十多年的见识都白瞎了。
　　上官皓咬了咬牙，忽又变了颜色，拍拍屁股站起来，面色愉快道：“还是比不上阁下的‘玄虚指’，你挥一挥衣袖，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犹如此椅。”
　　骆云睁开眼，正在思考如何反击，却感应到身后空气波动甚为强烈，该是有人偷袭，便急忙将内力输送到背着的剑上，用真气将其弹开。
　　江钰琛凝神接住骆云弹过去的剑，仍因其力道之大而连退三步，当下冷冷道：“阁下武功如此了得，却只是江湖上一个籍籍无名之辈，真让人意想不到啊！”
　　骆云听见着声音便背后一僵，瞬间蔓延到前面，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完美伫立。
　　他听见上官皓慢悠悠说道：“江大哥，你等了这么久，该动手了。”
　　然后是江钰琛的冷笑，“若论单打独斗，我却不是这个魔头的对手。”
　　上官皓‘哼’道，“你看他这个样子，便是我这般半点没武功的人过去刺上一剑，他怕是也躲不过去。”
　　骆云知道自己今天凶多吉少，因为他是无法向江钰琛下手的，丧弟之痛犹在昨日，自己若是动手无论从良心从道义上都说不过去。
　　还未想完，他突然感觉到有一尖锐的物体已经刺中了自己的后背，他正在纳闷江钰琛动手之快之狠，竟未带上任何杀气怒气，却发现那‘物体’没有伤到自己分毫。
　　上官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看，我都说他躲不过去的。”
　　江钰琛也笑了，笑得云淡风轻，笑得雨霁天晴，这个笑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现世，因而格外风流帅气，“他那是让着你，毕竟你这个小流氓，一不顺心就要乱说话。”
　　骆云听得他们越来越有闲话家常的趋势，知道自己危机已除，转身去看背后的人。上官皓手里拿着根大头朝自己后背的筷子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他身旁的人，身量颀长，头发利落地束起，用象牙簪轻别，衬得那眼含星海眉镇山河的高贵容颜更加地丰神俊朗；一身冰蓝绸缎衣袍上绣着竹叶花纹，袖口花纹繁复，腰间环绕着镶玉云锦腰带，风流情韵在他举手投足间款款道来。这般翩翩佳公子，不是江钰琛又是谁？
　　江钰琛逆光站在窗前，剑眉星目变得朦胧而缥缈，一如他的浅笑，笑明明是代表着愉悦，他的笑却有几分无奈和压抑。骆云心知他解不开这个心结，也知道自己虽对于未曾杀害他的宝贝弟弟一事无愧于心，却难逃照顾不周保护不严的责任，之前自己南逃北亡，除了躲避一批又一批的通缉追杀，也有逃避自己至交好友江钰琛责问的因素，此番见面，却是不愿。
　　“怎么，不过一月未见，你便不认识我了？”江钰琛见骆云不动声色，便故作生气状挑了挑眉。
　　“我，我实在不知，该，该如何面对你。”骆云露出一个凄惨的笑，“毕竟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而你是家财万贯仗义疏财的巨贾大侠。”
　　江钰琛敛了笑容，叹道：“你什么都记得，却独独不记得一点，我除了是巨贾，除了是大侠，除了是江钰宸的哥哥，也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