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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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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男人留下来,于是湖中自此多了一只孤魂。
我一如既往于桥边哄诱无知男子,大约这几日运气不成,自桥上过的凡人愈加少,缺了血肉滋养,手脚都觉出冰凉。我半身趴于桥上,仰头数着天幕星子,一颗,两颗……数到第一百颗我停下来,寂寂夜晚唯有虫鸣,我无端觉得冷,于是蜷起来浸入水。水波总是温柔的,像五十年前他们的眼睛,哀戚的温柔包裹在眼瞳里,竹筏随水游荡,我勉力睁开眼,看见他们回转身,背影渐渐远了。
陪伴我的只有水。
睡着了便不会冷,从前夜半难眠总喜欢隔着窗子数外头的星星,我的兄长在一旁入他沉沉的梦。一颗,一百颗,数到最后终于困倦,于是安心地躺下来,睡意一点一点接近了,我渐渐闭上眼,伴着兄长悠长吐息。
来到这个地方,我再无一次好眠。
更准确些,再无眠。我不懂得困倦,更不会饥饿,竹筏里的日子漫长不见边际,似一场旅行。沿途看见许多半透明的影子,皆着丧服一样的白衣。我发觉自己漂浮起来,半空中竟看见另一个自己,他双目紧闭,面颊惨白。
我看着自己的躯体一天天腐烂发臭,阴暗中滋生蛆虫,不知名鸟雀争抢啄食血肉,不知道多久,成一具骷髅。
竹筏坏了,骨架散了,我终于能够触动外界事物。
我将那只白骨头颅拥在怀里,不再放开。
湖水与骨骸相伴身侧,万事万物都很安静,约好了似的。
我不会抛下自己。
“看你的头骨,你死时仿佛很年幼。”玄衣男子捧了我生前骨骸,一遍一遍看。他将那头颅放在腿上,陈述道,“至多六岁。”
他在岸上坐着,姿态闲适:“可你为何却是十六七岁的模样?”
我看他一眼,便飞快地转过头,不肯言语。
我的事情,哪里需要他来过问。
即便他是只厉害的鬼。
夜风掠过,很快便将长发吹干,我寻了发带将它绑起来,余光却见男人一路走上桥,一如从前那些人。他蹲下身,望住我:“你的从前,是什么模样?”
将最后一缕碎发笼入发束,我放下手,反问:“你的从前,又是什么模样?”
孤魂总是有过去的,美好或是惨烈,藏在隐秘处,不轻易被发觉。
初相见,有几个会将秘密袒露。
料想他定不会老实说出。
未来得及勾出一道冷笑,却闻他道:“那便告诉你。”
他的故事并无太多曲折,五百年前的江湖争斗中,他死在正道剑下。
他告诉我,他生前辉煌,一手创立一个江湖教派,坐上尊位,享下属跪拜护拥,风光如梦。
“他们尊我为教主。”他说着,目中偶现往昔凌厉。
教主?谁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勾当,他向往并追忆着从前,然而那些故事早早湮没在尘埃,随尸体腐烂在泥土与棺木里,开不出花,无人记得。
只是偏执着不愿忘罢了。
“可是太久了,我忘记朋友,忘记亲眷,忘记敌人,甚至忘记我教的名字。”
多可悲。
再过五百年,他便真的将前事忘干净。
兴许是他失意的模样有些可怜,我任由他将手掌放在我发顶。他望着我,一如记忆里那哀戚的温柔的眼睛,那是一种抉择之后将要舍弃的目光,莫可奈何,便只有离分。
我不明白他要与什么离分。
夜晚太静太冷,于是我问:“那么你记得生前的名字么?”
“忘了。”他垂下眼睫,暗影深深,“只记得姓乔。”
这便是年岁太久的烦忧。
天长地久近乎衰老,于是遗忘便是后续。
他会渐渐遗忘,那么我呢,一个念头生起来,不能回避。
我会不会忘。
忘记生时快乐与苦痛,忘记名字,忘记竹筏,忘记静缓水流,忘记冷忘记恨忘记一场抛掷……
不能的。
我不能忘,因为不能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