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与卿》饮隐

3、第三章

　　第三章

　　男人叫我称他为“乔哥哥”，他比我大上几百岁，算是只老迈的鬼，相处久了便也发觉其脾性还算和顺，外貌年纪的威严撤下去，对他的恐惧也就逐渐消了。我不肯那样称呼，哥哥弟弟的，总有种阴柔的黏糊感觉，何况隔着那样多的年岁，称作太爷都嫌年轻，哪里能唤哥哥。

　　我只唤他乔老鬼，起初只是含在口中嘟囔，被他听了，不言不语走过来。我怕极了，方知失言，手中却无物阻挡，只得捂了脸，声音自指缝间透出去：“我说差了，你别杀我……”

　　“真是只胆小的鬼，偏生了一副欺软怕硬的性子。”我隔着指缝看见他弯着眼眉，月牙一样，笑弧一点点蔓延开来，于颊边堆出笑涡，如春风吹拂，春草生发。他将手掌覆在我的手背，恰到好处包裹，“愿意叫老鬼便叫老鬼吧，那边的鬼总是怕我，没什么意思，你这只小鬼倒是有几分趣味。”

　　我战战地将手放下来，心中有些疑惑，不明白欺软怕硬如何就值得调侃。强则躲避，弱则欺凌，哪一只鬼不是这样，手段从来不重要，结果才是正途。弱则为人欺凌，强则为人恭敬，都是约定好的，唯有强弱之间，中央挣扎。

　　乔老鬼总喜欢将我的头颅捧在掌中，正对着，看那两只空空的眼洞。我渐渐地同他相熟，相处也无顾忌，桥下有了陪伴，可是不够。

　　我问过他为何不离开，他只道做鬼无趣，怀念起做人，真是自由肆意。

　　我仍旧夜夜留在桥边，皎月高悬，渐渐乌云遮罩，一场夜雨无声息。

　　终于等来一位避雨的少年。

　　那少年作书生打扮，怀中抱两本圣贤书，一手遮挡额头，自桥头匆匆行来。

　　大好的时机怎可放过，我于下拽住他的衣角，作一副无辜神态：“救救我，将我拉上来。”

　　之后皆是意料之中，书生相信了，不顾雨水纷落，将我拉至桥面。乔老鬼于岸边平静看着，半透明的影子，不发一言。他捧着我的头骨，置在掌中，笑容不经意晕上眉眼，有种殊异的浓丽，却不阴柔。我一时恍惚，那书生随我目光一道望过去，惨叫响在耳畔——大约他看到那只悬空的头颅。

　　若非鬼物有心，凡人不会看到。书生再不顾什么温柔言辞，圣贤书也丢弃，转身径自逃了。

　　到手的猎物挣脱，我自然不快，于是向乔老鬼道：“你与我无冤无仇，赖着不走便罢了，为何要这样作乱。”

　　隔着半面湖，他向我勾勾手指：“过来。”

　　我犹豫很久，终究游过去，他坐在草地上，姿态慵懒，拉我上岸：“你在这湖中呆了多久？”

　　“将五十年了。”

　　“寻常的鬼物，若无鬼差接引，至多于凡世停留五十年，五十年后，魄散魂飞，不得转生。我看你魂魄的模样，大约也将散了。”

　　“为何我并无消散之感？”

　　他摇头道：“你手中沾了那样多的血，怨气包裹鬼气，哪里还能辨得出自身气息。这兴许也是你未有惩罚的缘故。”他望着我，轻嘲淡讽，云端坐看的哀悯，“冥冥皆有前定，冥冥皆有报偿。”

　　我揪着掌下细软青草，指尖陷进土里去，同血肉一样的湿腻，只是不够温热。发梢滴下水，湿漉漉黏在颈侧，像无骨冰凉的爬虫。我想要否认，然而仔细想过去，确然有许多对应，那些怨魂的气息长久地缠在身上，于是再也看不清自己的魂魄，力气缓慢地丢失，感觉也更加迟钝……

　　冥冥自有报偿，可那报偿又是什么东西，是用来约束？可它为何要约束我，这些年我不过想要得到一点人的温暖，血肉的包容，一时温暖耗尽了，血肉便也腐烂，我将他们堆积在湖底的石洞中，不想竟成为拖累。

　　可他呢，为何他不曾散去，且长久地活过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