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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悔不当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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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朝遵循旧制,以南为尊,上位者多易南而居,而奴仆、杂役之使则习北而居。
当段程随管家来到北苑时,心中已是一沉,他的嫡亲弟弟竟与仆役共居一处,何其可笑。
当他踏入逸宁院后,更是愤恨,这院子虽然大,却是破败得很,三间又小又旧的茅草屋,一片满是杂草的前院,只角落里稀稀落落的种有三两常见的兰花,如此这般,在段府怕是还比不上仆役的舍宇。
真是该死,锦儿怎么说也是段府的五公子,李氏竟苛待他至此,也不怕招人话柄,方才在众人面前还能装出一副甚为关心的样子,着实可恨。
最为讽刺的是,这段府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人出言反对,而自己甚至完全不知道弟弟的处境,又或者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自欺欺人罢了。
段程暗自咬牙,又悔又恨,这么多年来,锦儿就一直住在这种地方,自己究竟是被什么迷了眼,才能看不清这一切,放不下心中的结,平白让段锦遭了这份苦。
这时,有一名小仆役从侧屋中出来,手中提着两大桶水,看到站在院子里面色阴沉的段程,脸上讶异之色不能掩饰:“大公子?”
段程闻声转首,见那仆役身材瘦小,整个身子都被木桶扯得前倾,这摇摇晃晃的,水已洒出不少,而水中热气蒸腾,想是给锦儿沐浴用的,“给我吧。”
“大公子,不可!”段程不语上手去拿,小仆役哪敢和段程抢,两桶水轻易便被夺了去。
“开门。”暂时空不出手的段程不甚在意礼数,对那小仆役命令道。
“啊?”小仆役快步上前,“是。”
仆役替段程推开门后躬身退到一边,暗自纳闷,大公子怎么会来到逸宁院。
这小仆役名唤小四,全名江平四,是安庆十九年洪灾的遗孤,承了段夫人苏氏的收养之恩。在苏氏走后,报以涌泉,自愿卖身留在段府做了段锦的贴身小厮,长段锦四岁,是段锦唯一的侍从。
这些年小四随着段锦追着段程跑,其它不说,这大公子对自家公子的态度是看得一清二楚,怎么想,他也不觉得大公子这会儿是来关心自家小公子的。
挠挠头,想来最近大公子也不在家,自家公子应该是没有惹到他的。
对了,一拍脑门小四突然想起,怎的忘了拿小公子换洗的衣物,只得先放下这边,赶忙跑回侧屋取衣物。
段程进了外间见没人,也不停顿,径直走进内室,只是屋里此时显然不太适合外人到访,段锦站在屏风旁散了发髻,脱了外衣,现正准备脱下亵衣,见此段程脚步立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听到身后的动静,段锦回过头,本以为是打来热水的小四,却不想是两月没见到的哥哥,顿时瞪大眼睛,如墨的眸子中三分惊七分喜,“哥哥?”
不自觉的握紧手中的木桶,段程心中竟生出几分胆怯之意,就在几个时辰前,他曾亲眼看到了段锦惨死在他面前,刺目的鲜血犹在眼前,那蚀心般的感觉仍残留心间。现在看到段锦活蹦乱跳的站在他面前,这不真实的感觉太过浓烈,半响,段程也发不出个声来,只觉得恍然。
另一边段锦可没在意自己现在并不得体的装束,本来苍白的小脸因为抑不住的兴奋微微泛红,急切地向段程扑去,全然忘记了之前每次都被段程狠狠甩开的经历。
段程猝不及防地被撞得木桶脱了手,热气腾腾的水撒了一地,在迷蒙的水雾中,一切都有些模糊,唯独段锦的脸清晰异常。
相比较于刚毅的父亲,段锦长得更像温婉的母亲,一双桃花眼在还未长开的脸上不显女气,反而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俊秀,墨色的眸子干净透亮,不得不说确实是一个长得很讨人喜爱的孩子。
时年已经十三岁的段锦实在是瘦弱得可怜,这会儿站住了,头才堪堪抵住段程的胸口,用纤细得可怜的双臂尽量环抱住段程,生怕人跑了似的。
被拦腰抱住的段程身子一僵,不知该作何反应,按理来说,本应推开衣冠不整的人,可是段程目光触及段锦眼中快溢出来的喜悦时,就怎么也动不了手了,他怎么忍心,抬到半空的手犹豫了一下,安抚性地轻拍段锦的背。
在接触到段锦温热的身体后,段程的手不可察觉地一颤,是了,是活着的,是真实存在的,直到这一刻,才有了踏实的感觉,他的锦儿,还好好的活着,是会哭会笑会闹的人儿,不是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不是!
不自觉地收拢手臂,这个人,这辈子,他想要紧紧的护住,想让他快乐,要他幸福,再不能对不起他了。
“哥哥!哥哥!”段锦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满心欢喜,只能不停重复哥哥一词,好像这个称呼就是他开心的原因。
打从昨天知道段程要回来,段锦就开始着手准备了,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哥哥了,想念得紧,为此他特地换上了最干净的衣服,即便那些在从前的段程眼中仍是破旧又邋遢。
“大公子,这……”小四一进门,就看到被打翻在地的木桶,正担心着大公子是不是对自家公子动了手,就见到了俩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只是俩人都颇为狼狈,段程衣裳被水溅湿了好大一块,段锦则是衣衫半褪,画面看上去实在算不上雅观。
小四心思千回百转表情也是好不纠结,段程却是快速的看了看这屋里的情况,除了那看起来上了年头的床榻和破旧的矮桌,一套不全的茶具,一个小的可怜的浴桶,再无一物,说是四壁皆空都不为过了。
呵,正室嫡子,嘴角上扬一个嘲讽的弧度,转首,段程一把扯过小四手里拿着的衣裳,囫囵地就往段锦身上套去。
虽算不上娇贵,但段程也没干过伺候人的活计,好在段锦很是乖巧的配合,不过这好好的衣服还是穿得乱七八糟的,想来穿着也不是很舒服,段锦却像捡了宝一样,喜不自胜地盯着段程看。
也没有想要多加解释,段程拉过段锦的手,抬脚就把人往自己院子里带,他现在既然看到了也想通了,就不能再让段锦继续受这份委屈,而往日里受的,段程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总会让他们加倍偿还。
错愕的小四见两人就要走出房间,顾不上那一地狼藉,快步跟了上去。
“管家,你先行到我院中,告诉秀心准备热水,我要沐浴。”考虑到自己带着人走不快,段程只得劳烦上了年纪的刘管家。
好在刘管家身体结实,快步离开段程的视线后,刘管家脚步稍济,面露疑色,大公子何时有了如此魄力,刚才那番真是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侯爷,那股慑人的气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气已然入秋,白昼不觉,夜间却是稍带凉意的,段程见段锦这衣衫单薄,回想荒漠上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心中顿起怜惜之意,左右无人,索性把人半圈到自己怀里,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替段锦挡去了那几分微凉的风。
段程没有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默然一僵,直疼惜段锦过于瘦弱的身子,日后定当好生养着才是,段程心中如此想到。
段锦走得慢,段程就着他的步调也不着急,好在今天府上的人大多聚集在后院,倒是没有人有幸看到两人衣冠不整的闲庭信步。
小四远远的跟在两人后面,看着自家公子露出的一小片衣袂,只觉得此番大公子的态度变化来的有些莫名,观其方才神色又不似作伪,心中疑问颇多,却又不敢说些什么。
他想知道大公子要把自家公子带到哪里去,他想说刚才那件是小公子最后一件可以穿的衣服了这还没沐浴就换上了,他还头痛刚刚大公子摔坏的院里唯二的两个木桶。
想着自家公子被半搂在怀中的小媳妇模样,即便了解小公子必是情愿的,小四也还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想法。
段锦平日里很少有机会见到段程,即使见面,段程也不会亲近自己,更别提现在这样手牵手走在一起了,就差没裂开嘴角傻笑的段锦紧紧地握住段程温热的手心,试探的叫到,“哥哥?”
语气中浓浓的不安让人疼惜,段程想这声哥哥他还能再听一辈子,真是幸事,不由语带笑意,“嗯。”
“哥哥!”得了回应,段锦似乎有了些许底气,声音都不觉大了些。
“嗯。”
“哥哥。”
“嗯。”
......
俩人一呼一应,都没觉得厌烦的意思,后面的小四却是越发的迷糊了。
到达北苑的卓宁院时,一干下人连同刘管家早已候在了一边,热水是早就备好的,本以为大公子回了府是要先沐浴更衣的,谁知直接被侯爷叫去了书房,这下准备起来倒也不匆忙。
“大公子。”等脚步声近了,众人屈膝行礼,得了应许起身后看见被段程半护在怀里的段锦,顿时面色各异。
大公子不喜小公子是段府上下心知肚明的事,若不是有了侯爷和大公子如同默许的行为,这些个下人哪有胆子如平日里那般对段锦既无礼又刻薄。
只是今晚,大公子怎么突地把人领了回来,两人状似亲密,全然不见从前的你追我厌的样子,他们这里或多或少都有做过一些对小公子不敬的事,思及此众人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只盼着这是大公子一时兴起,想起了在角落里的弟弟,没事带回来玩玩。
“都愣着干嘛,秀心,带小公子下去沐浴,”段程不知下人心中这些弯弯道道,又转头对小四道,“你也跟过去伺候。”
对总是跟在段锦身后的小厮段程多少是有些印象,但没有正眼瞧过,想起若不是有他照顾着,这些年段锦怕是撑不过来,语气着实也好了不少。
“是,”两人领了命正准备带着段锦离开,却见段锦仍牵着段程的手不放,两人略感为难,段锦鼓着大眼睛盯着段程,不安和委屈的样子让段程心中莫名酸涩。
罢了,段程心中默叹。
“你们两个留下,其他人先退下。”众人福身退下,秀心和小四见状也知趣地退到听不到两人交谈的远处守着,留俩人相处。
“怎么了?”段程从前甚少与段锦交流,此时只能尽量放低了声音,柔声问道。
段锦低着头不让段程看到那濡湿的眼眸,他知道哥哥不喜欢,以往他一哭,哥哥就面露厌色。
“不走,不走。”柔软的发顶随着小幅度的摆动,嚅嗫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在段程看来实在可爱得紧。
克制了自己想要将人拥入怀的冲动,握紧了段锦略带薄茧的手,疼惜道,“不走,不会再抛下你了。”
“走......很远,不看......我,不喜欢的。”段锦说的慢,又断断续续的并不清楚,但表达的意思却很好理解。
段程当然知道自己从前是什么态度,说是趋之若鹜的不为过了,他甚至曾对自己院里的下人下过禁令,“禁止段锦踏进我卓宁院一步,和他有关的事也用不着和我通报”,想来段锦应该为此又受了不少欺负。
“以后不会了,会一直陪着你的,对你好好的,好不好?”段程不知道该怎么安放自己的愧疚,只能越发地对段锦好。
闻言段锦抬头,紧紧盯着段程的眼睛,“真的?”
不知觉的提唇,“真的,信我,嗯?”
“好。”段锦几乎是立马应了下来,段程微愣一下,顿时眼底漾开了笑意。
四目相对,一双清澈,一双坚定,就此许下了相伴一生的诺言,只是段程怎么也没想到这承诺最后竟促成了那样一个结果,但段程始终未觉后悔。
眼见着两人把段锦带去了偏院,段程心中这才松下口气,不说其他,段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段锦相处,只觉得需要磨合的地方太多。
回了自己屋里,段程抵不住微醺的感觉,揉了揉他发昏的太阳穴,他倒是忘了这个身体之前喝了不少酒,旁边的婢女适时上前,“大公子,方才刘管家让厨娘熬了醒酒汤,这会还热乎着呢,可要命人盛上来?”
却不想这刘庆心还挺细,“去吧。”
这婢女却不走远,只在门口对外轻声吩咐了什么,不一会一碗犹带热气的醒酒汤端到了段程面前,味道酸甜适宜很是解酒,段程不禁拿眼去看静候在一边的婢女,“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公子的话,奴婢名叫秀灵。”秀灵回话不急不缓,即不显奉承又不失怠慢。
段程点头不再询问,一碗醒酒汤喝完,下人已将沐浴所需备好,段程却将伺候的下人都挥退了,他现在需要理理,前世与今生交织在一起,脑子里实在太乱了。
泡在热水里,四周没有扰人的声音,舒适的环境让段程的思绪有些飘然,恍然间想起了母亲刚怀上锦儿那段时光,
最开始,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是安庆十六年的腊月,那年他才四岁,知道母亲有喜之后,整个段府都高兴了好一阵,父亲更是乐得不见了平日里的严肃。
他曾经很兴奋地期待这个弟弟的降临,每天围着母亲打转,小心地护着母亲,生怕失去这个弟弟。
后来母亲生产时的混乱场景,脸色沉重的父亲,进进出出的下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确实吓坏了段程,期待的心在这一刻有了迟疑。
心底最柔软的记忆,大概是陪着母亲一起哄弟弟入睡,那时候的锦儿,小小的,粉嫩嫩的,精致地让人舍不得他受一点伤害,恨不得将最好的东西全部给他。
那时候,段程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好哥哥,每关于段锦的事都要亲力亲为,每天有大半的时间用来陪着段锦,明明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哪怕被父亲训斥也无所谓,只要在段锦身边,即使是看护他睡觉也很满足的。
后来锦儿迟迟不会说话,只能简单的吐词,他记得大夫诊断后府里的压抑,父亲失望的眼神,母亲痛苦的哭泣声,虽然自己也很难过,但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改变对段锦的态度,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粉雕玉琢的弟弟。
再后来,母亲的身子越来越差,更多时候,母亲会躺在床榻上,给弟弟和他做衣服。
那段时间,段程听得最多的话是母亲拉着自己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程儿是哥哥,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不能让他被人欺负去了!”
自己当时是怎么应的?
“娘,放心吧,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弟弟,谁欺负弟弟,我就狠狠打他! 我今天和爹爹学了擒拿术,可厉害了,娘,你看!”
娘,我没能好好照顾锦儿,甚至让他受了那么多苦,甚至没能护好他,您要是还在,怕是要怨我的。
最后,是母亲在弥留之际,抓着自己的手,将放不下的心和段锦交付给了自己。
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段程已经记不得太清楚了,只知道那一段时间总会有意无意地听到一些类似“夫人就是生五公子的时候伤了身体,才会早逝的”、“夫人其实更喜欢五公子”、“五公子不过是个傻子而已,何必那么在意”这样贬低段锦的话。
最初,段程还会反驳甚至惩罚那些多嘴的下人,不过后来反驳的声音小了,自己开始默认那些伤人的话,不自觉地一点点疏离锦儿。
在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段锦幼稚又无聊地要求后,一切就渐渐演变成了段程对段锦视而不见,而段锦仍整日追着段程跑的情况。
想到这,段程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中抑郁之色无法掩饰。
长大后的段程在明白了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不过是李氏低劣的离间手段后,试图去对段锦好一点时,段锦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脸上总是带着的笑意也敛去了几分。对此,段程却是放任他去,给钱给人,却不愿多去亲近亲近,能不见就不见,不是不在意,只是这在意比不上想要掩盖的愧意。
现在想来,自己究竟都在想些什么,这个傻傻的人何错之有呢?把所有的过错推给他,实在是不可理喻。
甚至到了最后,最后……
不愿再回想前世的种种,段程深吸一口气,权当暂时放下过往,先想好如何渡过当下这一切。
敛眉,段程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