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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巴黎感觉(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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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理德维尔潘的“首次雇用合约”出台已经将近一个月,整个法国就像一个突然爆炸了的热气球,无论是其声势还是其危害性都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伊心宬好像亲眼看到了一团团即将吞噬那些古老街道的熊熊大火。
CPE,成了最近全法政坛最为火爆的简写词。2007年法国总统大选在即,现任总理德维尔潘在任期内决定好好赌一把,为了证明自己任期内改革政绩,有别于前任拉法兰的无所作为,做出了CPE的决定,目的是为了解决法国目前严重的失业率问题。没想到这一行为居然触怒了全法国的学生,立即将自己摆在了学生的对立面。
法国通常有几种主要工作合同方式:
CDD(Contrat à dur ée d éterminée):定期合同,有时间限制的合同;
CDI(Contrat à durée indéterminée):长期合同,无时间限制的合同;
CPE(Contrat Première Embauche):这次□□的导火索,所谓“首次雇佣合同”。
这个引起轩然大波的“首次雇用合同”针对法国当前劳保法对企业雇主不得随意解雇职工的有关条款内容进行改革。由于现行法律对雇主解雇职工设置了种种苛刻条件,导致雇主不愿也不敢轻易招聘员工。为了解除雇主的顾虑,必须赋予雇主更多随意解雇员工的自由。这种合同条款的使用,无疑增加了就业者的风险,针对的人群几乎是所有从高校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本来就不掌握话语权的青年学生们顷刻感到了丧失保障的威胁。
学生游行示威抗议似乎是所有具有一腔热血和愤青潜质的好青年们潜在向往的历史事件之一,作为一个非欧盟国家的留学生,这场巴黎学生的抗议行动的发生和开展对伊心宬而言倒更像是一次将想象具体化的生动展示,透过一波又一波的游行队伍和各式标语横幅,这个从1968年5月风暴开始就将青年运动与自身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国家向他展示着它这一从未消失的传统,包括其中的嬉戏,其后的意义。
二月份的某一天,伊心宬独自走在街上,正打算去十三区的搬场公司打工。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人群喧闹和隐约的鼓号声。不用说,肯定又有一场游行(在法国待的这段时间,对罢工游行都已习以为常,何况现在又是这么敏感的时期)。
过了一会儿,游行队伍出现在伊心宬前面的一条街上,规模不小,差不多有三四百人,基本全是学生模样,有人拿着鼓和号边走边敲敲打打,还有人在带头振臂高呼。伊心宬被挤到了人行台阶上,身边还有一位和他同样状况的老绅士。他笑着对留学生说:“看,学生们果然开始行动了!”可能因为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加上外表一看就是标准的外国人,老人以为年轻人并不了解事情的起因经过,就给他解释了这次游行的原因就是为了反对“首次雇佣合同”的出台,想来是要他一个CPE的概念。
其实,伊心宬只是觉得自己隐约在人群中看到了泰奥的身影。好像还有伯尔•德•莱比纳。他们难道也参加了这次声势好大的游行吗?
晚上在TRAUMER。在那个几乎全巴黎最安静最浪漫的地方,居然也到处是谈论学生游行的人。现在,除了□□的事情,所有话题都变得索然无味。酒客们津津乐道地就当下的局势发表自己的看法。台上的萨克斯手换成了一张新面孔,听索莱杰先生说,原来的塞里尔向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伊心宬想起他曾是伯尔的高中同学,好像现在关系也不错。或许他也是那个法国全国大学生联合会的成员,此刻正忙于“革命事业”吧。
本来以为只有受到伯尔影响的人才会对这次的CPE特别敏感,不料同在TRAUMER打工的弗朗索瓦和马修竟然也是该次事件的积极关注者。
“连我们老家那里也开始有所响应了!”
“你是指你们南部那边?”
“对!据说很多学校正在筹划罢课。”
“罢课?!”伊心宬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太夸张了吧?”
“夸张?”弗朗索瓦好像在看怪物一样地盯着吧台里的人,“我们只是在保护我们应有的权利而已。你说是不是,马修?”
“那当然!该死的政府想要今后能随随便便把我们一脚踢开?让那群混蛋见鬼去吧!”
“难道你们不觉得自己有被利用的嫌疑吗?”
“利用?被谁?”
“我是说明年的大选。也许有人想借此机会……”
那是伊心宬从泰奥那里听到的全部的事情原委。
德维尔潘去年5月一上台,就给自己的政府定下了“百日维新,全民评判”的目标。他凭自己的魄力和敢想敢干的作风,上台半年就赢得了公众的信任。可他实在运气不佳,刚把政府玩转,能够得心应手地处理政务,2005年11月法国因移民问题引发了全国范围的骚乱,法国总统希拉克不得不宣布法国全国进入紧急状态。骚乱期间,共有9071辆汽车和几十栋建筑被毁。为了挽回这次全国失控的面子,更是为了为参加2007年总统大选捞取政治资本,得胜心切的德维尔潘匆忙推出了“首次招聘合同”,结果是欲速则不达,引起了青年学生的强烈抗议,真是弄巧成拙。面对全国范围的抗议浪潮,德维尔潘已进退维谷,雄心勃勃的“总统梦”也势必随之泡汤。
从整个事情的分析来看,伊心宬觉得这很有可能是某些人别有用心的煽动。或许是想借机打垮德维尔潘,在明年的大选上获得有利条件。那么,这就仅仅只是一场政治家们之间的游戏而已,而学生们就是被拿来做垫背的工具罢了。
当然,这也只是伊心宬个人的猜测而已。毕竟他对政治几乎一窍不通。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宬。”马修皱着眉说道,“不过,这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关注的是我们的切身利益。我们不管这次是不是政治家之间的尔虞我诈,我们只要求撤销那份该死的‘首次雇用合同’。”
“是的。也许我们真的是被明年同样参加大选的萨科奇或是其他什么人给利用了。不过只要能达到撤销法案的目的,我们也不介意被利用一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正是借了他们的手完成了我们的目标。这是一场双赢!”
马修和弗朗索瓦的观点在泰奥那里得到了极大的认同。
泰奥一边抽烟一边躺在床上,然后把他们组织的计划书翻开来给伊心宬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即将进行的新一轮的游行的路线、宣传口号以及其他伊心宬并没有看明白的许多东西。留学生发现,“罢课”果然也在计划当中。
“真的会罢课吗?”
“必要的话,我们会这么做的。”
“也许这不能改变什么。”
“你说的没错。”
“那为什么还要去做那些有可能徒劳无获的事情呢?”
“不过不去尝试的话,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呢?”
“你让我觉得你们纯粹是在冒险。”伊心宬又看了一眼那份计划书,“伯尔还是那么狂热吗?他最近好像没来上课。”
“你知道他永远都是这么的……”泰奥显然想要用更合适的词来形容如今他所崇拜的那个人,“……热情,充满活力!他是个出色的领导人,也是个出色的男人。”
“好吧。也许我天生无法理解你们的想法。”
“宬你太冷漠了。”
“是吗?”伊心宬拿走情人嘴上的半截烟,吻了吻,“我觉得自己里面挺热的。”
尽管对对方的主动调情有些惊喜,但是泰奥还是很快移开了自己的嘴唇,他以一种少见的严肃的态度对伊心宬说道。
“你宬你总是对社会缺乏一种必要的参与感。却热衷于沉浸在自我的狭小圈子里。”
“这是法国,不是我的故乡,我想我没有必要对此忧国忧民。”
“我指的不单单是这次的事。而是你无论何时何地总给我一种拒周围事物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好像任何事情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对它们没有一丁儿的兴趣。”
“你这是在教训我吗?”留学生突然问道。
“没有,我没有在教训你。”泰奥平静地说,“我只是在诉说事实。”
两人都沉默下来,泰奥把香烟碾在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杯里。伊心宬背对着他,不知道是什么表情。难得他向索莱杰先生请假早回来,想要陪陪几次都错过了的泰奥。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伊心宬其实并没有责怪泰奥。事实上,他只是感到有些害怕,因为泰奥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身上一个很大的问题。他习惯性地保护自己,给自己穿上一层厚实的“防护外套”。而法国人却轻而易举地将之剥了下来。东方人有种大白天在街上赤身裸体的错觉,那是一种既羞愧又懊恼的复杂情绪,并且还带有那么一点点的绝望。
“很抱歉,我不应该对你的处事方法说三道四的。”泰奥以为对方生气了,便放柔了声线,“你知道我只是想要帮助你。”
“帮助我?”
“在我看来,你似乎永远没有真正的开怀大笑过。”
“这难道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这和德维尔潘能不能获得明年的大选同样意义深远。”
“你对他能否当选还抱有希望吗?”
“不!这个混蛋已经彻底完蛋了。我甚至会把他落下总理的宝座的。”泰奥咬牙切齿的样子显得很可爱,“不过宬你叉开话题了。”
“好吧。你刚刚说到哪儿了?”
“算了。反正你也不会回答我。”
法国青年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伤心。他唉声叹气地躺回床上,显得很无力的样子。
“我就知道不能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伯尔说得对,宬你就是个天生的艺术家。”
眼前的人久久地坐在泰奥身边,没有搭话。泰奥只能看到对方的背面,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情人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他摇了摇对方,仍旧没有反应。
“我想我们可以不必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泰奥点点头,“宬你把身体转过来吧,我保证不再和你说游行之类的事了。”
“实际上,泰奥,我只是……”伊心宬说得似乎很艰难,“我只是害怕,你和伯尔,还有许多其他人也许会被抓起来。你知道很多纪录片里都有这样的场面。”
“那么说你是在担心我?”泰奥难掩兴奋之情,“尽管要和伯尔一起分享,但我还是很乐意听你这么说。”
“你知道我是……”伊心宬总也说不出口“爱”这个字。
“没关系,我明白了。”
泰奥从背后揽住情人的腰,然后一把拉下身来。然而他并没有如通常的情况下那样的去吻对方。他只是将那个自己爱的人的脑袋安置在胸口处,就这样抱着对方在自己身上。
他说,他不会被抓住的。因为,正义的女神一定会站在他们的那一边。
接下来的一周多时间里,几乎隔两天就会看到街上有学生队伍在游行,手举写着各种口号的条幅和标语,除了要求政府收回首次雇佣合同外,还有对现任总理德维尔潘的不满,一个女大学生手举“德维尔潘,带上你的助听器!”的标语被第二天的报纸放在了头条。信箱里不断收到法国大学各大学生组织散发的关于抗议和游行的通告,随着时间的推进,组织游行的规模似乎越来越大,报纸上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CPE这三个字眼。
周三中午午休的时候,伊心宬正在图书馆里自习。然后一群手臂上带着统一标志的学生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包括伊心宬在内的十几个在图书馆里的师生都惊讶地望着他们,显然是被他们如此无礼的举动给怔住了。
这群人里伊心宬只记得几张面孔,那是法国自由电影学院的学生,而另外几个则很陌生。并且,他吃惊地发现,那个汤姆•凯夫居然也在其中。不过此时,他倒是完全没有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绷紧了的脸孔表现出美国人特有的粗线条。他好像是这群人的指挥,很快就控制住了整个现场。
汤姆•凯夫很有礼貌地向图书馆里的人解释道,由于安全原因,图书馆决定临时关闭,请大家离开和谅解。然后,那些别着标志的学生一个一个把那些教授们请出了图书馆,并试着和他们说明现在的情况。伊心宬是被汤姆•凯夫亲自友好地扶着离开那里的。美国人甚至还替他拿了那几本厚厚的专业书籍。
“原来你也和伯尔他们一样。”
“少说废话!你马上给我离开图书馆。”
“好的好的。尽管我们以前相处的不好,不过还是感谢你今天帮我把那几本书拿出来。”
“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要帮你这个娘娘腔!我只不过是执行上级的命令罢了。”
将图书馆里的东西稍稍整理一番以后,汤姆•凯夫一行人就将大门锁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搞来的钥匙。
临走时,美国人不忘提醒伊心宬,从今天开始就可以不用来图书馆了。
“作为罢课前的准备工作,这里就算被正式封锁了。可怜的是,你们这群书呆子唯一的‘乐园’也要被暂时剥夺。我真替你难过,乡巴佬!”
伊心宬笑着他说听完这些个尖酸刻薄话。他到底还是那个汤姆•凯夫,到死也不肯放过辱骂自己的机会。
果然,几天以后,学校的很多教室和通道就已经被学生组织封锁了,负责人说他们要以罢课表示自己的不满情绪。为了避免学生大量拥挤和集会带来的危险,教务主管做出决定将学校暂时关闭,所有正在上课的人必须全部离开学校。
报纸上说当时有一个班正准备考试,结果试卷发了一半又给收了上去,让学生起身走人。法国人就是这样,说罢就罢,说停就停,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此时的学生命似乎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投身进轰轰烈烈的□□中体会与战友同呼吸共命运的崇高使命感,另一种是待在家里吃饭睡觉休养生息。显然,对大多数法国学生来说,前一种肯定更为符合他们制造波澜的胃口,而这也正是一种典型的法兰西罢工文化的体现。
从2006年2月7日以来,法国的84所大学中已陆续有66所卷入抗议“首次招聘合同”的浪潮,一些大学校园被学生封闭、占据,学生们不断走上街头,每次游行示威都伴随着暴力冲突,并出现了□□事件,汽车被烧,商店被砸,警察和抗议者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警察也频繁使用□□、高压水枪、灭火器驱散示威者。校门口、街道上到处可见街垒,不少人惊呼政府要尽快采取措施,不然1968年的“五月风暴”会再度刮起。
从这一刻起,人们可以看到如今的法国是一个所有领域都人心惶惶的社会:人们对自己、对国家及其在当今世界上所起的作用、对其创造发展机会和创造就业机会的能力,都完全失去了把握。大学生中普遍存在学成之后找不到合适工作的感觉。除此之外,年轻人也觉得只有针对他们的规定变严了。因此许多人不得不自问:我们的待遇为什么要比年纪大的人差?我们是二等公民吗?这完全不公!
法国自由电影学院已经正式宣布加入“罢课”这个浩浩荡荡的队伍中来。相比那些普通的大学,这里的法兰西未来的梅尔维尔、侯麦、戈达尔们表现得更加赋有时代精神。他们极具理想主义色彩的高调言论很快就引起了其他大学的关注。慢慢地,这所电影学院成了继索邦大学之后又一个学生大开集会的地方。
他们模仿当年的让-皮埃尔•莱奥,站在高台上,声嘶力竭地高声朗读着一本复印的小册子,下面的示威者也正在分发那本小册子。
当然,伊心宬已经猜到了,那本小册子正是联合了伯尔•德•莱比纳等人一起撰写的《社会和道德危机:法国学生为何发怒?》因为对其中的内容有所熟悉,留学生明白这篇文章的煽动性会有多么的强大。果然,随着高台上的人将那些演讲稿散发到台下的时候,底下的气氛达到了空前的高潮。学生们纷纷握紧了拳头高举过头,和着台上的人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有力挥舞着。
然而,伊心宬不知道如今这样的局面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自然,从好的一方面来说,由于学校的停课,再没有人就关于学费的事情和他商量过半个字。他自己因为放心不下又去过一次领事馆,结果人家根本不管他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直接以“现在有紧急事情处理”而把他轰了出来。
尽管事情发展成现在这个谁也不曾想象到的状况,不过以伊心宬的思维方式,这罢课游行总不可能一辈子进行下去吧,总也有解决问题的一天吧。这么说来学费还是得交,学业还是得完成,所以打工的事情还是得继续。
只是当留学生走到TRAUMER门口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有些事情毕竟只是他个人的一厢情愿罢了。上周马修和弗朗索瓦向索莱杰先生提出了辞职,原因是“既然连毕业以后的工作都得不到保障,那还需要打工干什么?”两人很干脆地表示了要加入自己学校所属的游行抗议活动中去。这两人一走,酒吧里就只剩下伊心宬和索莱杰先生了。一来由于人手不够,而且这种非常时期,重新找人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二来当下这种混乱的情况,很多人趁着社会混乱期间大肆进行“□□”等恶性活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索莱杰先生也决定暂时停业。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这么着,伊心宬等于又一次“失业”了。并且叫人头痛的是,在这个几乎就要瘫痪了的巴黎,他根本找不到肯雇用自己的地方。现在,留学生连基本的生活都出了问题。
□□的爆发给法国的学生带来的也许是愤怒与激情,而它带给伊心宬的却只是无穷无尽的新一轮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