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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部 云上、夜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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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高考已经结束,全市一切情况正常。”晚上的新闻联播节目报导。
我静静地窝在沙发上,盯着播音员没有表情的脸,陷入了无思绪的空茫状态……
一、时空背后
我把电视的音量调大,转到了体育频道,这个台的节目只有让人目不暇接的动作,绝不会运用某个场景某个情节某句话来煽情,使人的情绪波动在节目和自我的现实生活之中。它是客观的,理性的,也是我需要的。
其实,我对电视节目并不热衷,几乎所有的节目都可看可不看,有时只是需要一种环境,一种感受,比如需要有家的感觉的时候,需要人陪的时候,非常失落的时候……就要一些人,一些画面,一些语言,填满我的房子,让生活由思想转向物质,由虚转向实。
我躺到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一边“听”电视。实际上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那仅仅是一个让我感到安全的放松的温暖的背景。
突然茶几上的手机传来了接收短信的声音。
我伸过手把手机抓了过来。裴菲发来的。
我迅速坐起来,显示屏的文字是:明天晚上有空吗?
只要是你找,就都有空。我马上在心里回复。今天高考刚结束,明天是星期六,我们都有空……我捏着手机,又躺了下来,我不想马上回复,虽然知道我会回复什么。
这三年来,我们来往很少,只是偶尔她会发个信息给我,内容总是稀奇古怪的。例如:“我想回去给你改作文。”“我想种你小区的那种茉莉花,你帮我挖一棵啦,等一下我来拿。”“你知不知道哪里有狗尾巴草啊?”“你来给我开家长会。”“我想吃你做的菜。”“我好忙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什么意思啊?”“我爷爷来了,家里的桌子又掀翻了。”“ 如果我睡不着怎么办?”“喉咙痛得很厉害怎么办?”“你帮我做作业我就可以早睡觉了。”“奶奶在看元宵晚会。我打算去放孔明灯,今年我不知道许什么愿望……”……等我认真地回复了她以后,她又沉默不语了。有时候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没逗留多久就又“失踪”了。
至于我对她的主动联系,基本上限定在两个日子:圣诞节和她的生日。这是我每年的节日。在那两个日子,我可以理直气壮地送出自己的礼物和祝福。让她觉得,我爱她,就像妈妈爱孩子那样,虽然我满心里都是,爱情。我用一年一年的时间来等待、期盼这两个日子,反复计算那几个数字离“现在”还有多远。去研究她可能喜欢的东西,留意所有我见到的东西,比较那些可能会成为礼物的东西,快乐地准备那些选好的东西,耐心地包装那些抱过抚摸过甚至亲吻过许多遍的东西,享受地想象这些东西给她带来的惊喜。实际上,在每一个收到礼物的日子,她都不会给我回复片语只言。
没有联系的日子,我能做的就是咀嚼最近她出现的样子。她打响指的坏样子,骑在单车上不肯下来的没心没肺的样子,粗鲁地转身的样子,朝我大喊的样子……度过我的每一个三百六十五天。
我依然迷失在她的世界里。
“什么事呢?”我终于回复了她的信息。
“明天有傅聪的钢琴独奏表演,是肖邦的钢琴曲,我想跟你去。”
“但没票啊,傅聪演奏会的票不好买。”
“我有两张。你去不去?”
我去不去呢?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我都想去。
“好。”我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摁了这个在她发问的瞬间就有的答案。
“明天我在音乐厅大门口等你。七点半。”
第二天我早早吃了晚饭,不到七点就到了。没想到她比我更早,她正站在音乐厅门口的小广场上,立在廊柱旁看最近的演出讯息。
还是短发,蓝白条纹相间的T恤,白色的七分裤,白色的运动鞋。长高了,还是那么瘦,少女的单薄与清纯的瘦。
“怎么比我还早啊?”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历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回过身来望着我。
那么美的眼睛,那么美的眼神,那么熟悉的羞涩又阳光的笑……
“离演出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到江边走走好不好?”她说。
“嗯,好。”我掉转目光。
这是全市最专业的大型音乐厅,大钢琴的建筑外形,优雅地卧在城中一个小岛上,门前是这座城市的主要河道,宽阔的江流绕着音乐厅延伸向两边,像两条舒张的柔臂。对面的灯火以及它们在水里的倒影,华丽的写着几个字:灯光璀璨,夜色温柔。但璀璨在对面,温柔在水里,我们置身的这个地方宁静而空旷,令人产生“淡泊地欣赏繁华”的特别心境。
江边有不少人在散步,也有几个吉他手在弹唱,繁荣着街头艺术。
“这首歌好吵!”我望着眼前声嘶力竭的吉他手。
“挺有热情的啊。”裴菲并不否定,还很愉快。
“但是没有美感啊,听着它就像在被折磨!”我奇怪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音乐,她也跟这个年龄的许多追星族一样了吗?
“其实我也不喜欢,只喜欢它的名字。”她微侧着脑袋看着我,眼睛满满的调皮的笑。
“叫什么呢?”
“《爱如潮水》。”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哦。”我移开了视线,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像打鼓一样乱敲,我甚至担心它的声音越过那吵闹的《爱如潮水》,把我出卖在所有人的面前。
“其实有许多流行歌是挺好听。”她把目光调到了江面上,“不过我还是喜欢古典音乐和纯音乐多一些,听起来很美。”
“那种美能让人的灵魂都快乐起来,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我说。
“是啊,听着心会很安静,很美……”她似乎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碰到我的目光又迅速掉过头去,在江面上胡乱张望,说:“在江边真舒服!好凉快啊,吹着风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
“快乐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风,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是不是?”我笑起来。
“我告诉你啊,我第一次到海边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吹海风,海风跟一般的风不一样的,它会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抱住你,感觉特别舒服特别好玩。结果我就站在沙滩上吹了一整天海风。”她大睁着眼睛煞有介事地望着我。
“结果第二天发现,海风在拥抱你的时候竟然偷偷剥掉了你几层皮。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那天,我终于体会了什么叫做笑里藏刀。”
“我喜欢吹山风,那是带着树的绿意和溪水的清凉的,很纯净。”我想起了家乡的山。
“嗯,夏天就很好,冬天就特别冷啰。不过,被它吹一下也会特别清醒的。有时候在冬天我会起得很早,就是想让风吹一下,脑袋清醒了就觉得特别精神。我小学的时候是学校田径队的,每天早上教练都会早早带我们去跑步,感觉特别好。”
“我还喜欢小巷子里出来的风,好像在闭塞里突然就来了活气一样。”我说。
“我很想在飞机上吹高空的风,那到底要凉爽到什么程度呢?”她望着我很好玩地笑着。
“嗯,什么时候我们去找莱特兄弟的飞机开开吧,就那个飞机能吹风。”我呵呵笑着。
“对了,高空的风吹着不像风”,我说,“它好像那么一吹就直接进了骨头了,让你搞不清楚到底风在身上的哪个地方捣乱。”
“哦,那么有趣啊?那我一定要吹吹那样的风!哪里有啊?”她的小船似的眼睛弯弯的发着光。
“高原地带,西南或西北。”
“嗯,期待。”
“孩子,我们该进去了吧?快到演出时间了。”我提醒道。
“哦,那我们进去吧。”她恢复了我刚来时见到的那个纯净腼腆的样子。
百变少女,神奇少女,令我入迷的少女……
“为什么会喜欢傅聪弹肖邦呢?”我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因为你以前介绍我看的《傅雷家书》。”她并不看我。
“你了解肖邦?”
“我上网查过他的资料,对他还不能作评价,先听听他的音乐再说。”她沉静地说,像个成熟又理性的批评家。这又让我内心一震,这个永远那么新鲜的女孩,对她的每一个新的发现,对我们的每一个默契的共识,我总是激动不已,这种激动常常让我想以整个灵魂去拥抱她。
肖邦是激情的,傅聪是激情的,那是灵魂在澎湃激荡,钢琴诗人的纯净与完美创造了一个美妙的世界。在一个半小时的演出里,听众完全沉浸在了音乐的灵动神妙的世界,终场的掌声让傅聪多次谢幕都无法平息听众的热情。我坐在那儿不愿意走,我但愿这个演奏会永远不会结束。整整一个晚上,我不仅沉浸在音乐里,还沉浸在一种超越音乐的欢乐里,那种欢乐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它在整个音乐厅飞翔,弥漫,以致于我不知置身何处,思想在何方,一种茫远的完全的消融。
“怎么就没有班得瑞音乐的演奏会呢?”出来的时候裴菲意犹未尽地说。
“有啊。”我说。
“在哪里?”她马上惊奇地问。
“瑞士山林。”
“你逗我!”她翘了翘嘴,“我会找机会去听的。”她又扬着头咧嘴笑着。
“我跟家里说了,今晚我不回家。”快到车站的时候裴菲说,“我跟你回去你那里。”
“哦。”我愣了一下,机械地应答着。
路上我们很少说话,只望着窗外的飞驰的高楼与灯光,这个夜似乎很明亮又似乎隐藏着某种神秘,它在明亮的灯光后面躲闪,快乐而又不安,还异常凝重,凝重得必须静止,不敢有丝毫的动弹。
灯光的背后隐藏着一些灰暗,黑夜的背后隐藏着某些莹亮,就像音乐厅的琴音里隐藏着我迷醉的欢乐。今晚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呢?她的笑眼里隐藏着什么吗?我们过去的这三年彼此隐藏了多少?
二、深度和纯度
到了我的住处,裴菲一下子变得异常兴奋,说:“你先洗澡吧!我再来熟悉一下环境!”说完就开始到处逛,其实她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熟悉环境”,而像是在检阅谁动了她的奶酪。等我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奶酪变样了:沙发被她移了位置,桌子凳子被她重新摆放了,床上的被单物件被她重新安置了,窗帘也换了个夹住的方法,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她都重新指挥了。见我出来她马上就拎着个洒水壶跑进来。也不理我的一脸愕然,装了满满的一壶水就往阳台跑。
“你们这些栀子花,喝水吧!你们这些茉莉花,喝水吧!你们这些狗尾巴草,喝水吧!茉莉花,犒劳犒劳你,再喝多点吧,你开的花好香,现在你最大!”她在我的阳台上忙乎个不停。
我站在门里望着她园丁似的辛勤样子,觉得很好笑。
“呵呵呵,慕晨雨也想和你们抢水喝啊?不过她是高等动物,要用高脚酒杯喝的,还要喝红酒,你们不许嫉妒的啊。”她一边甩空洒水壶里的水一边叽叽咕咕的。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什么嘛?难道你想用洒水壶喝水啊?”说完她也大笑起来。
“我很好奇呢,你干嘛要动我房里的东西呢?”我研究着她的表情。
“它们本来就是这样摆放的嘛!”她理直气壮地说。
我才想起来三年前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我的家就是这样摆设的。
“我第一次发现有人会在阳台上种狗尾巴草的。”她歪头笑看着我。
我一下子感到很难为情,因为她曾经让我找狗尾巴草,我就到野外去找了几棵回来种了,还种了两三年。
“小区不给养宠物狗,为了宣泄对狗的热情,只好种几条狗尾巴来自我安慰啰。”我解嘲地笑笑。
她不说话,笑容也收敛了,只站在门外定定地看着我,两只明亮的眼睛像黑夜里亮闪闪的星光,直射进我的心里。我脸上发烫,毛细血管都在跳,不觉垂下了眼帘,转身回到房里。
她随后跟了进来,拿了我为她准备的衣服就往洗澡间走。我又开始了以前的动作:找被子,铺床,开音乐。
她出来以后没等我开口就爬到了床上,把沙发床留给了我:“我要换音乐,要听那张有海浪声的CD碟。我是客人,这里我大一点。”她很霸道地说。
“没关系,历来是你老大,我老二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你们爱说的名言。你后浪,我前浪。”我望着她笑了笑,把碟子换上。
“嗯,感觉很好。”她坐在床上用研究的目光笑看着我。
“听到海浪声很放松是吧?”躺下以后我说。
“是啊。不过夜深的时候听海浪是不快乐的。”她不笑了,深深叹了口气。“其实,海是一个让人忧伤的东西。它太深太博大了,蕴含的东西太多了。就像肖邦、乔治桑和傅雷、傅聪,他们的经历太曲折,思想感情太丰厚,他们的忧愁和痛苦就比一般的人多很多。”
“可是他们的快乐也会比常人多很多。你宁愿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呢?单纯而快乐的,还是深沉而丰富的?”我说。
“你知道我的答案。”
是啊,我知道,我们知道着彼此,就像知道我们自己一样。
“想起了你喜欢的《伟大的悲剧》了。”我说。
“现在我还是喜欢。可是对于肖邦和乔治桑,我很不喜欢他们的结局。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无法永久呢?都说是因为肖邦太敏感太脆弱,甚至神经质,依赖性强,不像现实生活中的人,乔治桑太强大太能干。可是,性格强弱可以相容啊,为什么不能两个海同时存在呢?两个精神世界像海一样深的人是不能长久在一起的吗?”她凝望着我的目光穿越我的皮肉。
“思想深刻感受丰富的人往往个性很强,尤其是追求完美化纯粹化,现实却太琐碎太多变数,有强大思想能力的人往往会欠缺处理现实问题的能力,这种错位导致了断裂,肖邦的悲剧就在这里。最完美的结局应该是两个大海汇成一个大洋。就像太平洋和大西洋。但是世上大海无数,大洋就屈指可数了。多少人有这样的包容力呢?多少人能在这样深沉的海洋里不触礁沉没呢?”
“我就没有。”她好玩又羞涩地笑盈盈地看着我。
“你有,你是半个太平洋。”我调侃道。
“你认为深度重要还是纯度重要?”她突然问,两眼急切的亮闪闪的。
“深度。”我不假思索说,在我的观念里,纯度就等于幼稚。
“我觉得纯度更重要。”她有点失望。
“为什么?”
“纯度是基本,是必须的。深度可以不要,但纯度一定要。深度应该是在纯度的基础上变宽变深的。”
“怎么这样说?”
“就像那个海嘛,它必须是蓝的纯净的,再是深的。要是海水不纯,泥沙垃圾一大堆,它就越深越麻烦了。”
没想到她理解的角度这么好,我只注意横向比较,她却进行纵向比较。我一下子又热情高涨起来,觉得我身边的这个女孩简直是世界上最棒最好的宝贝,一次一次激起我心海狂澜的宝贝。
“不是吗?”见我只盯着她看,她小声问道。
“是。”我说。
“肖邦和乔治桑的感情很深,是不是纯度不够呢?”
“应该不是,他们也很纯的。是太深太纯了。有时过于深过于纯就更会出问题,他们的兼容性就会变差。”
“什么意思?”
“过深过纯的东西就接近于走极端了,走在尖顶和钢丝绳上,你说是不是很危险?”
“噢,我明白了。嘿嘿,还是老师厉害一点。”她坏坏地笑看着我。
“好啦,我们不讨论这些问题了。现在我们最该做的是睡觉。人生嘛,快乐和健康最重要,睡觉是这两样东西的基本保证。”
“是吗?”她笑眼如水,水光潋滟。
“当然啰,没精打采的你能快乐起来啊?健康就更不用说了,都靠边站了。”
“好啦,睡觉……可是我很兴奋,怎么睡得着啊。”她翻过身侧对着我。
“把大海忘记,我们来听《月光水岸》,好吗?”我望着她其实已经疲倦的双眼。
“嗯。”
海浪消失了,月光静静地流泻,舒缓的梦一般的音乐弥漫了整个房间间。
“裴菲,晚安。”我轻轻地对她说。
“晚安,慕晨雨。”她也轻轻地说。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我需要吃安眠药睡觉的夜晚。夜色依旧,可是好像有某些东西不一样了,是啊,我安静多了,不再是那个情绪激动感情冲动的我。我也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里似乎充满着到处流淌的快乐和爱……
清晨,又开始了一个蝉声四起的夏日,我们坐到沙发上看窗景。
“明天我要回一趟老家。上高中以后我就没回去过了。”裴菲突然很安静地说,刚才早餐的时候,她还情绪高涨的敲盘敲碗的。
“好啊,应该好好跟老同学老朋友聚聚了。”我知道童年在人的一生中充当着什么,知道度过童年的地方是世上任何一处都无法比拟的。虽然我的童年并不快乐,也不美好,但童年踏过的每一寸土地,见过的每一棵树和每一丛花,都是心里最美的风景。
可是我的心情因此也变得抑郁。这一走,什么时候会回来呢?要过多长时间?四年后她的大学毕业吗?
我不敢问她回去多久,什么时候会再来。我这里只是一个小海湾,随她什么时候停靠,什么时候出航。我别无选择,这是宿命。
两周后,她打来电话:“我高考的成绩出来了,重本。祝贺我吧!”
“祝贺!恭贺!打算报读什么专业?”
“金融。”
“哪里?”
“华东。”
停了一下她又说:“我报那里有几个原因的。一是那里有我向往的大学。二是它离我的家乡很近。三是回来这里也不太远,坐特快的火车几个小时就到了。”
“考虑得很现实和周全。你了解那座城市和那所大学吗?”
“一年前我就查了很多资料,我甚至连那座城市的布局啊文化啊景观啊特色菜啊都掌握了,那所大学就更不用说啦!现在我就想问你,你对我这个选择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你的选择很理性。”
“会不会离这里太远了?”她放低了声音。
当然,是太远了。但就算她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应该也没权利阻拦。她走得快乐,我就替她快乐吧。
“不远,挺好的。”
“哦。”
第二天她又打来电话:
“我高考成绩这么好,你有没有奖励啊?”语气里满是羞涩的欢乐。
“你想我怎么奖励呢?”
“我要你送给我一个礼物,是我指定的礼物。”她很大声地说,几乎是在喊了。
“什么礼物?”
“你先答应了我再告诉你。”她竟扭捏起来。
我思考了片刻,答应了。
“我想去吹高原的风,你带我去吧!”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礼物啊!
“到冬天我们这里的风就是从西北高原上吹过来的呀。”我说。
“你怎么这么迟钝啊,我要去旅游,你陪我去。”
……我一下子懵了,这个怎么行呢!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见我没声了她就在那边耍赖。
“你不知道我三年的高中生活有多压抑,我们没有周末,没有寒暑假,整天就补课补课补课!我真的很想去散散心啊。”她有点烦躁。
“你家里人放心我带你去吗?”我迟疑了一下。
“当然。从小我都是一个人到处跑的,从这里到我的家乡那么远,每一次来回全部事情都是我自己弄的。而且我十八岁了,不需要别人对我负责啊。”
“那,要是我家里同意,你就得答应啰。”见我不出声她又说。
我没话可说了。
几分钟以后她奶奶就来了电话:“慕老师,菲菲这孩子,她说想跟你去旅游,我没意见,就怕麻烦你,呵呵呵……”
“我不会给她惹麻烦的!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裴菲在一旁喊。
“呵呵呵,你看这孩子!”她奶奶爽朗地笑着。
“哦,我考虑一下吧。”我说。其实我的脑子早空了,糊涂了,没有思考力了。
“慕老师,你也不要勉强,菲菲就是任性,呵呵呵……”
“我知道的。”
“嗯,我明天就去查资料,寻找一个令我神往的地方。”裴菲抢过她奶奶的电话,“我们探讨过海的深度,还要探讨山的高度!”
三、空气颤动的夜晚
等我一放暑假,我们就往云南飞去。
坐上飞机后,我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我开始有点后悔了。我很害怕自己那种轻飘飘的迷醉的状态,也很害怕她常常凝望着我的目光,她的千变万化的生动美丽的脸庞。我不知道我需要用多少的力气来让自己保持平静和冷静,来面对这前所未有的诱惑。
裴菲并不管我的心事重重,她就像放出笼的鸟回归山的虎,兴奋快乐得不得了,一直就望着窗外的白云手舞足蹈,明亮的眼睛在蓝天白云与我之间闪来闪去,兴奋了一段时间以后就安静下来托着腮默然不语,瞬间又变成了一个沉思的少女哲人,忽而又对我微微地笑着,静静地说:“在云上的感觉真好!让我想起了那一次骑着你在郊外飞驰。”
应该是乘风飞翔吧,郊野的风,从她身上吹到我身上的风……
我们先飞到丽江,然后坐车到泸沽湖。
到达泸沽湖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我们先去找住房,泸沽湖建筑以木楞房为主,我们选择了一家环境比较安静的不太贵的客店,客房布置简单,不过洁净,粗朴中透着淡淡的素雅。
关上门后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喊:“噢,到家啰!”一边开始到处看看敲敲:“嗯,不错,好地方!”在这个全新的地方,我们仿佛都变成无忧快乐的小孩子了。
“啊!泸沽湖!”裴菲大喊。
我走到两手支着木格子窗台的她的身边,越过一片片的树丛,远处开阔灵秀的泸沽湖正张着脉脉的明眸。此时夕阳已下,夜色渐近,远远的湖面上漂浮起一层烟雾似的水汽,带着淡淡的金,淡淡的蓝,淡淡的灰,宛如仙境。我们都痴痴地站在窗边,脸上不觉溢满笑容,喜悦,无法言语的喜悦!
“我们去那里散步好不好?” 裴菲迫不及待地说。
“我们先去吃东西,然后好好休息,明天再慢慢看吧?我们不赶时间啊,可以多住几天的。”我说。
“哦,也好。”她继续满眼期待地望着窗外。
“先去享受美食吧!”我把她拉转身。
“你好美,天生丽质……”她回过身,猛地冒出一句,两眼泸沽湖般闪耀,我脑袋轰然一震,手脚被一阵冰冷的电流迅速袭过。
“吃饭喽!哇,好饿啊!”她红着脸转过头,拉着我往外跑。
我的心怦怦乱跳,不知所以地随着她出了门。
我们就在客栈里享用简单的特色菜,一边跟东家闲聊。旁边也有两个客人,估计是情侣,缠着东家打听摩梭人“走婚”的故事,了解神秘的“阿夏”婚姻……
“好有意思啊,哈哈哈……” 裴菲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哈哈大笑,说:“民主国家,自由万岁!”
见到她如此开心,东家不觉也被感染了,一高兴又兜出多几个故事。
这样一顿晚餐,把我们旅途中的劳累疲倦全都赶走了,也把我刚才因她的“言语不慎”而出的心慌意乱赶跑了。饭后我们手牵着手回到“我们的家”。
“谁先洗澡呢?”我问。
“咱们猜拳吧!” 裴菲调皮地说。
“好啊,石头剪刀布——”
“哈哈,你输了,你先洗!”她叫起来。
“不是赢了先洗的吗?”
“哪里,是赢了的决定谁先洗!”
“哈哈,我才知道,你怕洗澡!”
“什么啊,我让你的!我历来尊老爱幼!”
“说,我到底是老还是幼?”
“当然是——你就是比我老那么一丁点点嘛!”她呵呵笑着闪开了我的拳头。
等我洗完澡出来,房里安安静静的,裴菲并没开电视,也不像平时那样快乐的唧唧咕咕的,只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发愣。
“怎么了呢?诗情大发啊?”我打趣道。
她不理我,还是默不作声的。
我过去拉起她的手:“洗澡去吧。嗯?”
“哦。”她脸无表情地转过身来,也不看我。
看着她在床上找睡衣,我好奇地问:“咦,怎么两张床的被子都乱了呢?我没动过呀。”
“两张床我都想睡。”她还是不看我,也不直接回答我,好像在生谁的气似的。
“哈哈哈,霸道!”我笑起来。其实心里紧缩了一下,并再也无法放松。她刚才在两张床上都躺过了,我知道“两张床我都想睡”的含义。
她不吱声,径直进了洗澡间。
我沉默了,站到窗前,望外面黝黑的夜。远处的丛林连灰黑的影子也模糊了,清凉柔滑的空气如蓝冰般明亮的晴空,又如黑夜里暗涌的柔波。西南的空气真的很特别,无风自凉的,而且凉得滋润而透明。
在这样一个远离现实生活的地方,在这样一个纯净得近乎完美的地方,我却感到烦躁,而裴菲的情绪又加强了我的这种烦躁。“两张床我都想睡”就像一颗下了咒语的种子,在我的心里猛长,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让我压抑,让我紧张,让我躁动不安,一种无法抑制的欲望牢牢地控制了我。我害怕它,又渴望它,想象它,期待它。凉气从窗外悄然进来,拨动着我并不多的衣服,企图将它们全部剥落,而室内温暖的灯光则伸出无数的触角,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肌肤,让我所有的细胞都在躁动,都在微微发热。
“在看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裴菲已经洗完澡出来,站到了我身后。她的情绪跟刚才又完全变了一个样。
“看夜啊。”我说,回头看了看她。她微微笑着,刚洗好的头发蓬松着,洒脱而有活力。
“夜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好看的。”她心不在焉地说。
“就因为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才有更多的东西可看。你刚才不也在看吗?”
“刚才没现在黑嘛。不想跟你讨论这么深奥的哲学问题,多累啊。”
“你先去睡吧,明天要早起呢。”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去睡?”
“我在研究夜啊,我对这个问题有兴趣。”
“那我陪你一起研究吧。”她说着从后面抱着我。
我全身的神经都收紧了,紧张和欲望膨胀得令我无法呼吸。僵立了片刻,我开始掰她的手:“去睡吧,好好睡觉才有精力玩呢。”
她不说话,却把我抱得更紧了,那么使劲,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身体里猛烈的心跳。她的呼吸在我的脖子上流动,暖暖的酥酥的。
我猛吸了一口气,企图挣脱她的拥抱,我一直在压抑的竭力控制的欲望在烧灼着我的心,仿佛我的血流也跟着滚烫起来了,并在全身到处奔腾冲击。我几乎无法遏制它了。
“裴菲……”我近乎祈求地低声说。
她依然不出声,只是紧紧的抱着我,耳边是她清晰的耳语:“我爱了你六年,现在我长大了,我满十八岁了……”
我也爱你六年了,爱得很痛苦,无望……
“你只是需要妈妈……”
“不是,对妈妈的感觉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还爱我的,你一直都还爱着我的。”
我艰难地想移动着脚步,可是无法动弹。
“我爱你!慕晨雨!”她喃喃地说,抱得我生疼。
我忍不住了,猛地回过身来抱住她。她的眼睛就坦白在我的眼前,在我鼻尖的上方,那里交织着狂热和忧郁,盼望与痛苦。
“裴菲……”我捧着她的脸,轻轻吻上那敞开的心灵之门……
“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躲你吗?”她静静地望着我,“那个圣诞节以后,我才发现我一直在爱着你,不是学生对老师的爱,也不是孩子对长辈的那种爱。而是更强烈更特别的爱。之前我没有这种意识,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可是那天变了。”她依到我的怀里。“我一想起你,一见了你就会脸红心跳,整天就希望你像那个晚上一样抱着我,和我说‘我爱你’。我被自己吓坏了,我怕再和你在一起我就完了。我还很害怕,想着我是不是很变态,为什么我会喜欢一个同性别的人。”
“裴菲!”我抱紧她,心痛不已。
“后来我接受了,它那么真实,美好。我想,爱不一定要有性别啊。高中的时候,我多害怕失去你,我害怕你把我忘了,害怕你等不到我长大。我就常常发一些乱七八糟的短信给你,特别想你的时候,就找个借口来见你。”
一股暖暖的水流滑了下来,濡湿了我的胸口。我掰过她的脸,她满是泪痕的眼睛忧伤地望着我。我的心很痛地颤抖着,重新把她的湿湿的脸贴到我的怀里。
“慕晨雨,我爱你。”
“我知道的,我也爱你。”我抚摸着她的短发。
“我常常对你冷漠,因为我害怕自己失去理智。我总是在害怕……”又一股暖流滑下来,接着是源源不断的许多股。
我拉过被单把我们俩都包起来,紧紧抱着她微微发抖的身体。裴菲,你不知道,我比你更害怕,我天天生活在嫉妒里,嫉妒所有跟你在一起的人,嫉妒我想象里的你可能会爱的男孩或者女孩,嫉妒你的老师和同学,甚至嫉妒你们学校的每一条路每一扇窗,嫉妒你所有的书本和作业本……他们得到你的那么多……
“裴菲,是我伤害你了。如果没遇到我,你会很‘正常’地喜欢一个男生。”我抚着她的背。
“没有如果,我也不要如果。我天生就喜欢你,只喜欢你,这是注定的。”
“你想过我们的未来吗?你想过和我在一起要承受什么吗?”
“想过。但我知道我心里最强大的声音是什么。”她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定定地看着我,“我要你,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一样,你是我一生的至宝,我的亲密的亲密的宝贝小爱人!我心里呼喊着。
夜色深沉,望着我身边的还像孩子一样的我的爱人,我是如此心疼,我怎么爱你才够?我怎样爱你才让你更快乐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