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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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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人生路上的绊脚石
“慕老师,你救救裴菲吧!”一个月后小雨和□□丹跑来找我。
“什么事呢?”我望着满脸焦急的她们。
“早上裴菲被班主任赶出课室了,下课以后我们怎么都找不到她,她已经失踪一天了!”□□丹急匆匆地说,“现在都放学了,还不见她回来,等一下天黑了怎么办啊!”
“怎么会这样呢?”我皱着眉头,这不是我认识的裴菲,不是我的激情又理智的裴菲。
“你走了以后她就没好好上过课,应老师一来上课她就要讲话,甚至跟老师顶撞,这个单元测验她从第一掉到了倒数。”小雨撅着嘴忧心忡忡地说。
“嗯,我知道了,我去找她。”我让她们先回去,她们一边走一边回头诧异地望着那么冷静的我,眼里充满着怀疑。
我来到学校高树密布的生物园,我们曾经常常到里面的池子边喂那些小小的锦鲤。她不在。
我走到学校西边角落里的一条绿廊,我们曾经多次在那里看落日。她不在。
我来到学校北边一个隐秘的缺口,那里堆放着很多乱石泥块,我曾跟她来这里扔泥块发泄情绪。她不在。
我走遍了学校所有栽种着玉兰树的地方,一直就顺着玉兰树的道路往前走,往外走,不觉地就走到了我住的小区。
我看见了她,我的裴菲,我的心无比地痛着,以致无法再向前。
她坐在我小区的那片被茉莉花丛围着的草地上,曲着双腿,两臂交叠在膝上,把头埋进手臂里,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默不作声地来到她身边,在她旁边坐下来。她不看我,眼泪却像两股泉水般往外涌。我搂着她的肩膀,让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的后背很快就凉了一大片。我递给她一包纸巾,一边抚着她的背。
她靠着我哭了好久,最后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走。”
我没做声,我为什么要走,这不是我自己的事。
“不要小孩子气了,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最坚强,最上进,最有思想的学生,你是玉璞,经过雕琢会变得美轮美奂,不要轻看了自己。”我继续抚着她的背。
“但是我忍不住啊,她一进课室我就想着应该是你进来的,她怎么就进来了呢。”
“你忘了你要做什么了吗?你说过要让自己棒棒的,将来进一流的大学。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快乐。你给我带来过许多鼓励和力量,让我知道身边有阳光,前面有更多的阳光。”
她慢慢安静了下来,下巴磕在我的肩上呆了好一阵子,然后挺直了身子,对我露出了羞涩的笑容,眼边脸颊上还有淡淡的泪痕在闪烁。我的心爱的女孩,你让我如此心疼。
“我陪你回学校吧,期待看到过去的你,我相信你!”我拉着她的手站起来。
把她送回学校后,我才感觉到我非常疲倦,似乎要虚脱了。我的太阳已经下山了,我的夜里没有月亮,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二天我约了应老师聊天。
“应老师,真对不起!我原来那个班让你头疼了!”我笑着说。
“哎,那帮孩子,真是幼稚,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嘛!”四十出头的她说。
“对,他们很单纯。”
“小毛孩一个,可都自以为是,观点看法多得不得了,毛毛躁躁的。又不知害臊,什么都敢说。”她停了一下又说:“还说你很民主很尊重他们的意见,你让他们自由地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你从不因为他们的黄色玩笑生气,还特意跟他们谈青春期性心理。”
“呵呵呵,看来是我把他们宠坏了。”我笑着,其实心里难过得不得了。
“哦,不是说你,别误会。”她冲我笑笑,“这不是外国,什么民主,什么个性,什么自由,人就得服从社会,服从规范,这就是现实。”
“对。”我轻轻点着头。
“你也不要太操心,他们已经比一开始的时候乖多了,”她声音响亮地说,“这些孩子就是这样,敬酒不喝喝罚酒,一惩罚就乖了。”她自得地笑着。
“哦?我还从来没惩罚过他们呢,最多也是他们自罚。”我淡淡地笑笑。
“慕老师,你呀,太人性化了,”她仰起头,“其实这个社会有多少人性化的东西呢?让这些孩子成长得太感性未必是好事,说不定将来到了社会碰到的麻烦更多。”
我默然无语,也许她是对的,只是我做不到。
“说白了,我们可不是个需要个性的社会,你看多少个坐在高位好位的是有个性的?那些有个性的最后的结局都怎么样了?所以啊,所谓的个性,就是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她一针见血地说。
“我知道你的能力和魄力,只是担心他们转不过弯来,耽误了时间。”我绕过了那块“绊脚石”。
“唉,别为他们操心太多了,现在转不过弯迟早也会转过来的,如果他坚决不转弯,那就只好自食其果了。教师只是一个职业,一个饭碗,不用那么上心的,你也不年轻了,怎么还像个刚毕业的学生一样。看你气色也不太好,好好养养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她嗔怪地看着我。
“谢谢关心。”我只能说这句话,“我想谈谈裴菲。她可能脾气比较倔,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女孩。”
“我也觉得这个孩子不错,心里其实是蛮喜欢的,只是想杀杀她的脾气。”说着她就呵呵笑起来,“她最孩子气了!”
“呵呵,是。我相信她会长大的!拜托你了!”我直望着她的犀利的眼睛说。
“不客气,我会的。好了,你不用操心了,好好照顾自己吧!”说着她站了起来。
“谢谢!”我也站了起来,对她笑笑,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回到我的办公室后,我又站在窗前,发了一个下午的呆。
“喂,你们知不知道,有一件事啊,我们女孩子必须要知道!”修小声又严肃地说。
“什么事?”马上聚拢了一大批女孩子,我也不例外。
“就是,如果你们发现男人坐过的凳子上有白色的东西,你们千万不要坐!”修神秘而郑重。
“为什么?”女孩子们惊慌地问。
“坐了就会大肚子的!”修说出了要害。
“哇!真的?!”许多眼睛都瞪圆了。
从此无论去到哪里,每当要坐下的时候,我都会小心谨慎地把凳子仔细地瞧一瞧,确保没有“白色的东西”,才安心地坐下去。
有一次妈妈带我到邻居家帮忙做年,我死活都不肯坐下,最后邻居的阿婆才扯开嗓门喊:“哪只鸡这么顽皮,跑到凳子上拉屎,啊?等一下不喂你吃,饿死你!”一边说着,一边拿扫把去把那群到处乱跳的鸡赶出门外。
等阿婆把凳子上的鸡屎抹走,我还是不敢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鸡屎,我并没见到鸡在上面拉屎。
“妈……”我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什么事?快点说,我没时间了。”母亲正忙着要送两个弟弟上幼儿园。
“我……”
“哎呀,没什么就别说了,我要走了。记得给煤炉添上煤饼再去上学!”母亲牵着两个五岁的弟弟下了楼。我在阳台望着她把两个弟弟一前一后地抱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骑着进入了那条不太宽的水泥路。
妈妈,其实我是想跟你说,我来月经了,我需要卫生纸。我已经从你房里偷了半年卫生纸了,而你的卫生纸总是不够我用。我已经是个快十三岁的女孩,我想跟你说的东西很多。
直到我十六岁的时候,母亲才好像突然醒悟似的问我:“晨雨,来月经了吗?”
好挤啊,书店里挤满了人。我脸朝着书架在翻阅一本我喜欢的散文集。
怎么总是那么挤,我快要被挤到书架子上了。我艰难地移动脚步,换了个位置。可是没多久我又被挤到书架上了。我不禁回头看了一下。这一看把我吓坏了,我遇见了一个猥亵男!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用力把他推开,钻过人群没命地往家跑。
回到家,我马上冲进冲凉房,花了半个小时把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才心慌慌地走出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心惊胆战地度过每一个日子,每个晚上都在仔细地瞧自己的肚子,看看大起来没有。
我不敢跟妈妈说,妈妈从来没有时间听我说我的想法和感受,我也就从来不会跟妈妈讲我的想法和感受。
我不敢跟老师说,老师都是男的,他们的眼神好像总是很特别,特别到令我浑身不自在。尤其是那个生物老师,他只讲《植物》和《动物》,那整整一本《生理卫生》他一句话都没讲过,他说:“这本书嘛,不好讲,你们自己看吧。”一边很神秘的笑着。我想那肯定是一本坏书,结果就从来没翻过。
我也不敢跟同学朋友讲,她们平时就经常拿男女同学来开玩笑,开得我都脸红了,每次都远远地躲开。
我就写日记,然后把它藏起来。十五岁的时候我写的日记很厚很厚。
我躺在我小房间的床上,心里满是忧伤,因为我快要死了,我将要结束自己十六岁的生命,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一侧□□长了一块很硬的东西,摸上去还很疼。我知道我长了肿瘤,得了癌症。我想起初中时候大家都追着看的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那个纯净乖巧的幸子,十七岁的时候因为白血病悲惨地死去了。我将要跟她一样,可是我才十六岁啊。这么想着,我常常就无限悲伤地落泪。
有一天我终于给母亲写了封信,写了我的肿瘤。我把我的绝笔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眼泪直流。最后,等天黑母亲睡觉以后,我把信从门缝底下偷偷地塞了进去。
羞怯让我好几天不敢抬头看母亲。可是母亲没有任何表示,我心如死灰,想着连母亲都认为我已经是死人一个了。几天以后,母亲慢条斯理地把我带到一个女医生的家里。
那个女医生,她说,那不是肿瘤,是乳腺增生。
“我一直搞不清楚,女人是怎么把那么大的一个孩子生出来的!太伟大了!”大学一年级的某一个晚上,同寝室的盈发起了当晚谈论的主题。
“就是啰,我也觉得奇怪,我便秘的时候都那么难受,孩子那么大,怎么拉得出来呀!”桐说。
“啊?孩子是从□□出来的?”盈很惊讶地叫起来。
“难道不是吗?”桐奇怪地问,“要不从哪里生啊!”
“我一直以为是从肚脐那里生出来的呢!”盈恍然大悟,“可是,从□□出来多脏啊!”爱漂亮的盈很难接受。
“孩子应该是从……从□□生出来的吧?”我小心翼翼地说。
“对了,孩子就是这么生出来的。”寝室里最大的彩虹开口了。
突然大家就都不出声了,好一会儿盈才小声嘟哝着:“那不更痛了?我的天啊,太恐怖了!”
第二天我们在寝室学做茶叶蛋,我正要拿着那一兜的鸡蛋去洗。
“鸡蛋也要洗的呀?”盈奇怪地看着我。
“当然要了,你看上面沾了鸡屎呢。”我也奇怪地望着她。
“怎么会沾着鸡屎呢?”盈更奇怪了。
“从屁股下的蛋当然沾着鸡屎了。”
“啊?鸡蛋是从屁股生出来的呀?不是要从□□生出来的吗?”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竟然有人比我还白痴,“孩子,明天你去研究一下,看鸡的□□在哪里。”全寝室的女生都笑出了眼泪。
“看来我们全部大学生都是不合格的——生活白痴!”我说。
“我更喜欢读西方的小说和诗歌,那么激情澎湃的,读起来有很强烈的快感。”我说,我刚读完司汤达的《巴马修道院》,“还有,西方的电影拍摄也是这样,淋漓尽致,汪洋恣肆,一泄千里。”
我们寝室的同学正在讨论东西方文学的差异。
“你好恶心啊。”刚好在我寝室的一个老朋友凑近我耳朵小声说。
我好奇怪,我怎么恶心了呢?很快醒悟过来了,因为我公然大声地用了“快感”这个词,她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艺术快感。我有点愤愤然,她的脑子怎么转的!
……
无知的结果是什么?不敢说出自己想法的结果是什么?不给说出疑惑的结果是什么?不能自由科学地谈论未知的结果是什么?切除个性的结果是什么?没有知心导师的结果是什么?
那才是——人生的绊脚石。
十六、离
接下来的几天裴菲又开始来了,不过也就昙花一现了几下,然后就是彻底地消失,从我的办公室消失。
记得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在我们呆在一起的那一个小时里,她一直握着我的手,一声不吭地坐在我身边,漫不经心浏览着我的网页,直到晚修的预备铃响起来。
“我走了。”她站起来,低着头,并不放开我的手。
“我走了。”她重复了一遍,抬眼看着我,露出浅浅的笑容,一边继续握着我的手。
“回去上课吧!”我看着她,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嗯。”她终于放开了我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来,默默地望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地走了。
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就像那些从我的青春岁月里消失的女孩一样。
晨雨:看着你的名字,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我写过多少次这个名字,我在心里默念过多少次这个名字,多少个夜晚我抱着这个名字入睡。晨雨,晨雨,晨雨,我真想一辈子就这么念着你的名字,让你牵着我的手,一直往前走。
从十五岁到今天的二十一岁,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过来,我们那么快乐,那么幸福,那么知心地一路走来,让我在你身边感觉到无忧无虑,纯真美好。
我一直在心里珍藏着你的好。记得我十五岁生日时你做的里面藏着纸条的蛋糕;记得我爸爸去世的时候你天天默默地陪着我;记得你在我情绪低落时为我写的诗;记得我妈妈和哥哥无法给我关怀和温暖的时候,你给我所有鼓励和爱护;记得你总是把最好吃的留着给我,把积存下来的钱给我买衣服;记得你常常带给我的那些小小的惊喜:几朵花,几片落叶,一条绿藤,一张漂亮的稿纸,几颗别致的花语糖……你从来不会因为我的忽冷忽热若即若离而离开我,你从来不会因为我满脸的青春痘而不亲吻我……你说,你希望我是你夜夜的爱人。
我跟你一样害怕失去你,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谁像你那样对我了。可是,我还是决定离开你。晨雨,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不可以让妈妈一直生活在贫困里,我不能让哥哥因为我的没出息影响了前途。我也不能辜负我已去世的爸爸,我答应过他一定要有作为,实现他的理想——当一个优秀的大学教师。
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是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忍受被人指责是同性恋,不能忍受同学朋友的目光和闲言碎语,不能面对社会的各种压力。也许你会说我自私,但是我不愿意生活在这样一种状态里,我无法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上次你生气地问,我跟我们系的辅导员是怎么回事,当时我拒绝回答。实际上我已经跟他来往了半年,他很关心我,跟他在一起我不会害怕,不会担心,不会恐惧。我需要这样安全轻松的关系。
……
这是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说完那些话她毅然地转身,离开。
“我想到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永远和你在一起。”这是十七岁的时候,我把从她的废纸篓里捡出来的纸屑粘贴成的一句话。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爱你。”这是另一句。
“慕晨雨,慕晨雨,慕晨雨,慕晨雨,慕晨雨。”这是第三句。
她转身了,离开了。
我每天站在我小房的窗前,看我窗外的那棵很大的枫树,她曾说,我是树顶尖上的蓝天,她是飘在树间的白云,我写的那些美丽的诗是满树满地的落叶。
她出现在我大学宿舍的门口,完全是个意外,她找错了房间。
可是这个意外以后,就出现了很多不是意外的意外。
她的美丽的大眼睛常常在我寝室的窗外闪,像湖水一样的大眼睛总是那么纯净,和我窗前桌子上的黄玫瑰一起,散发着柔美的光。它在说着:我爱你,我爱你。
我无法自制地牵起了她的手,走进了她的世界。
我苦痛地爱着,伪装地笑着。她沉醉地爱着,忧伤地哭着。
为我的每一次离开。
我必须要离开啊,回到我的同学里,回到我的朋友里,回到我的寝室里,回到我的老家里,回到我工作的城市里,回到这个明朗的现实世界里。
那个傻女孩就这样为了所有的小小的离哭泣,每天每夜地哭泣。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小小的离会变成大大的甚至是永远的离。
我没有承诺,我已经没有力量承诺。
她也没有承诺,她只想紧紧抱住每一个能够拥有的日子。
我们实在太痛了,她竭力想离开我,可怎么也离不开,我不停往她那儿跑,怀着深深的罪恶感。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可以有未来的,我不知道那样不是犯罪。在让自己痛得无法再存活下去的时候,我离开了她。
这是永远的离。
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
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
请你相信我在你身边别忘掉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什么事都难不倒
所有快乐在你身边围绕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什么事都难不倒
一直到老
……
这是我当年常常听的歌。
裴菲,你也在离,离我越来越远。我也在离,离开你的世界。
我窗外不远的那条镶嵌在绿草间的石路,是你每次回课室必经的道路,在想你的时候我就往外去守候那些清晨和每一个课间休息的十分钟。
我找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一个只能让我看到你,你却无法发现我的位置。
看着我的孩子,我的学生,我的爱着的女孩,远远的出现在我的视线,再远远地离开我的视线。看着你或高兴或难过地走过,看着你跟同学谈笑风生或者一个人低首慢步,看着你拉着应老师的手像她女儿一样跟她一起谈论问题,看着你在周六的上午回校参加篮球队的训练,再看着你大汗淋漓地跟队友们离开……
还有多少可以看着你来又看着你走的日子呢,我很清楚,初中毕业后,我就算守候多少年,你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窗外。
十七、天空之城
六月中考结束后,我才知道,我原来那个班的学生走了十分之八九,全考到省市重点去了,包括裴菲。
他们开毕业典礼的那个下午,也把我拉去了。一年多之后,我的猴子们长大了,尤其是男生,就算是过去整天在课室回廊间捉迷藏的那几个小不点,也高大得像个大男孩一样,令人感叹人的成长更像是蜕变。于是我一个一个瞧过去,虽然平时也经常遇到,但并没像今天这么仔细地重新打量他们。幸好,他们的精神还在,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笑容还是灿烂而自信的。他们欢呼着我,拉着我的手,朝我挤眉弄眼。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我开始用目光搜索裴菲。她正跟□□丹耳语,满脸笑容,灿烂的脸上遮不住的兴奋,带着狂态的兴奋,似乎毕业离开是一件多么振奋人心的事。我知道我的笑容已经僵住了,眼睛暗淡得发黑。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整一个典礼对我而言实在是受罪,我一直像空气一样,明明存在却绝对透明,长长的两个小时,她没看过我一眼。最后我提早离开了会场。
我不想回办公室,面对我的窗,面对我窗外的玉兰树,面对窗外那一条绿草间的石路。可也不知道去哪里好,好像哪里都不想去。只感到一团厚重的烟雾堵在胸间,不上也不下,卡得非常难受。结果我踱到了我的小区,走到那片围绕着茉莉花的草地上,坐下来,屈起双腿,两手交叠在膝盖上,把头埋到手臂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茉莉,它正开得盛,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那么旺盛的具有侵略性的花,让人恍惚自己的存在。实际上,我觉得自己已经消失在它的洁白和清香里了,我开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到。
天就那么一点一点黑了下来,直到我口袋的手机传来很遥远的铃声,像沙漠里传来的驼铃,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搞清楚那个声音来自我的口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把电话放在草地上,让它响到自动熄灭,然后回家。
我打开了房里所有的灯,包括台灯,把《月光水岸》从CD机调出来,放进贝多芬的《命运》。然后把冰箱里所有能吃的生的熟的都找出来,摆了一桌子都是。然后研究怎样做一顿丰盛的晚餐,接着就开始一样一样地做起来,到最后做了七八道菜。我拿出那对高脚酒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红酒,另外一只就空在对面。
我刚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门铃就响起来了。我漫不经心地打开了门,突然就僵在了门口。
裴菲站在我面前。
“我想进去。”过了好久我听到她这么说。
是啊,你想,你要,你总是说你要或者你不要,你从来不会想到我要或者我不要。我瞬间绽放出从来没有过的灿烂得极其绚烂的笑容。
“那么,请进!”我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请进!”见她好像粘在了门口似的样子,见她好像粘住了我的眼睛似的眼神,我又笑容可掬地说了一遍。
她终于沉默着走了进来,坐到那只空酒杯前面。
我给她倒了半杯酒。
然后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啃肉,一边兴奋地谈笑风生,天南海北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不知不觉就消灭了大半的食物。
“不要再吃了!”一直沉默着听我说话的裴菲突然夺过我的筷子,很痛苦的看着我。她的眼神突然使我心痛得如万箭穿心。我马上转过头跑到阳台上,使劲呼吸夏天夜晚的空气,好像屋内的闷热让我严重缺氧似的。
她来到我身边,默不作声地拉起我的手,我使劲把它甩开。
“我是同性恋,你知道的!你为什么还要来?你来干什么呢?”我突然转过身逼视着她,“在你眼里,我很变态,不配你看一眼,不配你再过来喊我一声老师,是不是?你不是很害怕吗?你不是想跟我形同陌路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得发硬。
她什么也不说,木然地站在我面前,眼泪从低垂着的眼帘滚落下来。我推开她跑进了洗手间,我不可以再看到她的那个样子,那个让我如此心痛的样子,那个让我那么冲动的想紧紧拥抱和亲吻的样子,那个让我爱得发疯的样子。裴菲,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啊。
等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变得异常冷静。裴菲早回到厅里,正坐在我的木地板上听音乐,她换了一张碟,是我在那个圣诞节后买的久石让和宫崎骏的动画音乐。《天空之城》正在响着,韩语版的,但我会背中译版的:
远方地平线闪耀着光芒
那是因为有你在后面
点滴岁月令人如此怀念
是因为有你相伴
来,出发吧
把面包片、小刀和手提灯
塞进背包里
……
世界不停转动有你藏在其中
闪烁的瞳孔闪烁的灯光
世界不停转动伴随着你
伴随着我们直到重逢之日
……
我坐到她身边的沙发上。
“毕业典礼后班级举行活动了吗?”我找了句话。
“嗯,不过我没参加。”她淡淡地说。
“?”我疑惑地望着她。
“我一直在你办公室,等你。”她还是没有表情。
“等到天黑?”
“不是,我在你小区看到了你,我就坐在那个凉亭里。”她的声音变小了。
“一直到刚才?”我的心在绞痛。
“嗯。”她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晚上你不回家,家里人知道吗?”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我望着窗外的闪着灯光的黑夜。
“我跟我奶奶说了,我来你这里。”她也没看我。
“对不起,我刚才……”我望着我的绞在一起的双手。
“我很喜欢这张碟子”,她避开了我的道歉,笑了笑说,“让我想起童年的时候,那么单纯那么傻。”
“嗯。”我回应了一声。“现在在我这里还感到轻松吗?”顿了一下我又问。
“很轻松。”她想都不想说。
“很晚了,洗澡睡觉吧。”我确实非常累。
“嗯。”她答应着,慢慢站起来,接过我找出来的衣服抱在胸前进了洗澡间。在她洗澡的时候我服了两片安眠药,然后打开那张备用的沙发床,跟我的床并排在一起。
等我也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皮在打架了,我很高兴自己的这种状态,这样我就会绝对安静,她也就绝对安全。
“你是客人,还是你睡床上吧,我睡沙发床。”我躺到被窝里。她正靠窗坐着,静静地看着我。空调的风轻轻地吹动着她的短发。
“答应我,要对自己好一点,要快乐。不要让我不放心。”她继续看着我。
“嗯,你也是,你也要好,你也要快乐,要好好学习……”我打着哈欠。
“嗯,我们都要好好的。晚安,慕晨雨。”她躺在床上,侧过头看着我。我怔了一下,第一次听她直呼我的名字,感觉很新鲜,又很舒服。
“晚安,裴菲。”我像个小孩一样笑着轻声对她说。她的大大的眼睛和沉静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晚安,裴菲……”我无法再撑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裴菲早不在床上了。她把我的床铺收拾得很整齐。我迅速把头转向房门,看到她的衣服还挂在那里,我的心放松了下来。我不想动,就懒懒地躺在那里,她还在,在我家里,在我不远的地方。我不觉又闭上了眼睛。
“要起来了。”耳边响起她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凝望这个我已经很久没能凝望的心爱的女孩。她的脸又现出了久违的羞涩红。我爱你,裴菲。我心里只剩下这句话了。
“我要走了。我做了早餐,你等一下去吃吧。”她终于避开了我的注视,眼睛转向窗帘外面的夏日阳光。
我的心瞬间又跌入了谷底,继而是弥漫全身的冰冷。她又要走了,而且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还会不会相见。我不出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什么也说不了,只是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把头转向另一边,双手紧紧抓住沙发床的边缘,我很害怕自己突然跳起来了,突然就抱住她不给她走了,突然就失控地说出许多冲动的话来。她的脸色也暗淡下来,然后到房门上拿了衣服去换。我的泪水飞速地滑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要她看见我这个样子啊。
我强迫自己爬了起来,迅速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六月的天很蓝很亮,六月的蝉声阵阵,六月的早晨阳光已经很灿烂,六月的早晨有怡人的清风,六月的一切都晴明无比。我揉着眼睛,使劲吸着夏季的空气,迅速回复着坚毅冷静的慕晨雨。
我把她的书包从书桌上拎起来,走到客厅,她也出来了,正在我的小厅里转。
“嗯,你的书包。”我大声说。她回过头,诧异于我情绪的变化之快。
“我还没祝贺你呢!你那么棒,考上了最好的重点中学!不愧是我的学生啊!”我笑道。
“很荣幸曾经是你的学生。”她回过神来了,也笑了笑。
“也是我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我继续笑。
“嗯,我会让你继续为我骄傲的。”她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么美丽的让我心里瞬间洒满阳光的同时又战栗不已的笑容。
“我相信的!”我说,“要不要把那张久石让和宫崎骏的动画音乐碟带走?”我望向她背后清风拂动的窗帘一角,那张碟子正被窗帘轻轻摩挲。
“好啊,我很喜欢那些歌。”她很高兴,“听起来就很快乐,很放松。”说着接过碟子就往外走,我木立在门口,直到她走进电梯转身望着我,一直到电梯的两边门慢慢把已经失去了笑容的她的脸她的眼剪掉,遮蔽。
十八、爱是什么
下午,昨晚那个陌生的号码再次出现在我的手机上。
我摁了接听键。
“你好,我是裴菲的妈妈。”一个女中音。
我吓了一跳,头皮发麻接着脑子一片空白。
“喂,喂,慕老师吗?”那边不断在问。
“嗯,对。”我的脑子终于会动了。
“我想跟你见个面,可以吗?”
“嗯。”我机械地答应着,头皮又一阵发麻。
“好,那我到你家接你。”
……
半小时后,她出现在我小区的门口。不用她介绍我一眼就认出她了。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跟裴菲一样的眼睛,跟裴菲一样的美丽,跟裴菲一样的高挑。只是欠缺裴菲的阳光和明朗,她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忧郁又冷漠的女人,让人一见顿生寒意。
“慕老师很年轻漂亮!”她走到我身边微微一笑着握了握我的手。
我一下子产生了错觉,好像眼前拉我的就是裴菲。
“谢谢,你才是真的漂亮!”我也笑了笑。
“慕老师很辛苦吧?那么瘦!”她上下打量着我。
“还好。”
“我们找个餐厅坐坐,好吗?”
“好的。”我带她到我附近的那家环境优雅的西餐厅。微弱温暖的灯光,咖啡色的绵软的沙发,洁白的餐桌,绣着暗花的白色餐巾,发着莹白亮光的白瓷餐具,插在桌上小花瓶的红玫瑰……我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在她对面坐下。
“我怎么称呼你呢?”我问。
“哦,我姓陈,你叫我陈小姐吧。”她淡淡一笑。
“陈小姐也在这座城市工作吗?”
“我在新加坡。”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在新加坡生活十年了,开时装公司,最近回老家看父母。”
“是吧,真好。”
“生活所迫,没办法。” 她端起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谢谢你对裴菲的关心,她常常提到你。”她诚挚地说。
我愕然。
“裴菲奶奶说的,我跟她常联系。”她微微一笑。
“哦。”我望着她化了妆但仍掩饰不住憔悴的脸。
“裴菲在学校怎么样?”她关切地问。
“很好。她很上进,学习目标明确,有理想,成绩也很优秀。”
“心理状况怎么样?”她突然有点紧张。
“没问题啊,很健康很阳光!”我很奇怪她的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她低头喃喃地说,“只要心理健康,不像她爸不像我……”她突然打住了,眼睛闪烁地看了我一下。
“没关系。”我冲她笑了笑,心里却疑惑不已。
“离异的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很大,但是我没办法啊。”她恍惚的眼神让人感觉她仿佛生活在远古时代。
“裴菲的奶奶是个很健朗的老人,裴菲被她带得很好,你不用太担心。”
“是啊,她奶奶带比我带好……我,我有严重的忧郁症,已经服药十几年了。”她茫然怅然说。
“但你给我的感觉很好啊!”
“我情绪很不稳定,不敢接近裴菲,我离婚的时候她才两岁,后来我就没见过她了,只能看她的照片……”她突然落泪了,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一次回来见到她长这么大了,真想跟她相见,但是我不能……”她低下了头。
“为什么不呢?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我怕我会情绪失控,我又不能给她带来什么,能够不影响她我就很满足了……”她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我递给她一包纸巾,静静地看着她发泄。
我想到了我的母亲。
母亲失去了两个女儿两个丈夫,孩子是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她不舍我们三姐妹的分离,迫不得已分开后,她就常常跑到那两户人家的村里,远远地偷看她的女儿,一开始每次回来都流泪,后来变得心满意足了,好像每一次的“偷看”能让她陶醉很久似的,等这种陶醉过去了,她就又去偷看一次……继父的去世让她变得像个木头人,但她还是默默地承受了下来,为了她的孩子。由于有失去过两个孩子的经历,母亲特别珍惜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她的性格已经被磨得很粗粝,但始终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在她的心里,再辛苦,孩子在身边就是福,能眼看着孩子成长就是最大的福。
母亲就这样一直熬着,熬到她的两个儿子都满十八岁都考上大学。孩子们走了,母亲的生活空了,一年之后,她也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苦痛,我母亲的爱是要跟孩子在一起,她的爱则是与孩子分离。母爱到底是什么?爱到底是什么?
“对不起,我失态了。”她终于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
“没关系,难过的时候哭出来就好。”我也对她笑笑。
“跟你在一起的人很幸福,你体贴,包容。”她突然说。
“你也给许多人带去了幸福啊,让那么多的女人变得漂亮,找回自信。”
“这也是让我安慰的事,我没再婚……事业是我唯一的寄托。”
“有寄托就好。”
“也是。谢谢你。裴菲有你这样的老师我就放心了。作为一个母亲,我很惭愧……我有一个很自私的请求,希望你能看着裴菲长大,健康长大,拜托你了!”她突然站起来,对我深深地鞠了个躬。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别客气!我一定会的!”
我们很晚才回去,目送她离开我小区的背影,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我无法给她一个完整的家,也不想去影响她已经习惯的家。”我回味着她刚才说的话,思考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裴菲真的像她表现的那么阳光吗?我知道不是的。她对家真的没有其他的想法吗?肯定也不是的。她会对母亲产生过多少想象?多少感受?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无法忍受再想下去的心痛。如果我可以,我愿意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裴菲,我该如何爱你?像老师一样?像朋友一样?像妈妈一样?像长辈一样?像爱人一样?还是像你妈妈那样,给不了就永远离开?怎样的爱才不会伤害你?我到底该怎么做?
“晨雨,很久没在一起聚过了,过来吧,我和韵在喝下午茶。”好朋友夏清打来电话。
是啊,好久没联系了,有三四个月了吧。
“好,我过来。”
昨天跟裴菲妈妈的那一番谈话,令我感到很难受困惑,情绪很低落,很想找个地方调适一下。
二十分钟后我在那家清净的茶馆见到了她们。依然是时尚的服饰,依然风情灿烂的笑脸,依然热情而温暖的眼神。比我年纪大好几岁的这两个女人,比我有活力多了。
“宝贝,最近在忙什么啊?我们不联系你你就销声匿迹了,啊?”夏清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说。
“就是,是不是有什么新恋情啊?”韵调侃道。
“不是啦,你们知道我不爱挪窝的。”
“这样不行的,你都快成隐士了。搞不好憋出病来怎么办?本来身体就不怎么样。”夏清责怪道。
“我正跟夏清商量找个时间去逛街买衣服呢,想拉上你。”
“你们又要合力来改造我啊?”
“就是,要把你改造得更淑女一点,别老是那么随随便便素面朝天的。”夏清说。
“不要啦,放过我,我习惯了这个样子。”
“不行,看着你这个精神不振又忧郁的样子我们就难受,你不主动改变,我们来动手。”夏清撅着嘴霸道地说。
“唉,你怎么啦?今天脸色特别不好哦。”一直就看着茶杯笑的韵说。
我不做声,实在不知道怎么讲好。她们早知道我的性取向,依然和我做朋友,我已经很感激,但是有些事她们是无法理解的。
“喂,说话呀!看你这个苦瓜脸我们多担心啊!”夏清用肘子蹭了我一下。
我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尽量让自己不至于太激动,不至于让眼泪流出来。
“如果你们女儿的女老师爱上了你们的宝贝,你们有什么反应?”我盯着手中的茶杯问。她们都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
“那还得了!告到上面去!这种人就不能做老师!”夏清的反应很激烈。
“那也没必要,只要她不骚扰到孩子就没所谓。不过最好转一间学校,至少要转班,太危险了。”韵说。
“太可怕了!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夏清依然大瞪着眼睛。
“我的天啊,不会是你爱上了学生吧?”韵突然醒悟了似的。
“啊?”夏清大大地张开嘴巴,惊讶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了。
“不是啦,一个朋友碰到了这种事,替她着急呢。”我朝她们笑了笑。
“天啊,你千万别吓我,这样的事你可千万别犯傻,而且小孩子懂什么爱,爱一个小孩子简直就是愚蠢至极。”夏清终于放松了下来。
“既然不是你的事,就不要管了,这个事谁都管不来,玩火者必自焚。”韵拎起茶壶给我们添茶,“夏清,你去叫一些点心来吧,让这个家伙补充点能量。”
裴菲,爱你是玩火吗?我是在自焚吗?我知道答案和做法了。
我注定自焚,但只能焚“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