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窗》梵高的日光海岸

7、（六）

　　十二、没有阳光的春天

　　在跟学生的相处中，我常常会引用雪莱的诗句：“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是，我现在宁愿永远留在冬天里，我宁愿这样的春天永远不要来。
　　因为快乐的裴菲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个刚过去的冬天，因为在春天里我再看不到阳光。
　　圣诞节以后，裴菲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对我展颜欢笑，不再动不动就跑过来找我，不再对我说那些亲密的话，她的眼睛也不再总是那么明亮。她开始躲避我的目光，开始刻意避免与我有任何的身体接触，课堂上她也比过去沉默多了。
　　看着她的这些我是那么心痛，那么后悔，那么内疚。裴菲，为什么我就不能忍住，为什么我就说出了那三个字，为什么我就这样无所顾忌地拥抱了你，为什么我就在你面前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
　　我跟她说对不起，我一如既往地对她灿烂地笑，我很小心地克制自己不再有任何暧昧的言行，可是，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那些纯净的快乐和欢笑已经不再。
　　三月是植树的季节，也是学雷锋月，我们接到了学校的任务：分批到几个点植树，派几个学生到大街上搞卫生，派几个学生到养老院慰问老人，派几个学生到大桥底下协助交通，派两组学生到本区最脏的民房参与劳动。这些活动不能影响到课堂学习，必须利用半天时间完成，而且必须明确重点：此次活动主要是为了拍照和拍录像，填补过去在这方面的欠缺，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全市中小学的级别评比，因此必须“作”得像样一点。“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班，是因为你们班是全级的重点班，学生的形象比较好。”德育主任对我说，“所以你一定要把事情做得漂亮。”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接这样的任务，形式主义，表面功夫，弄虚作假。但又不能不这样做，因为所有人都在这么做，所有的学校都在这么做，整个社会都在这么做。
　　活动前我做了一番积极正面的鼓动，让学生热情愉快地去表现自己美好的一面。“没问题！我们绝对会做得好！”他们个个拍着胸脯。
　　可是活动的第二天，他们就个个都垂头丧气的，连语文课也上得无精打采，令我不得不停下来弄清事情的真相。
　　“老师，你骗我们。”田坤很丧气地说。
　　“怎么回事？”我愕然。
　　“我们根本不是在植树，完全是在作秀。”他说。
　　“怎么这么说呢？”我皱着眉头。
　　“团委的老师并不要我们好好种树，就把我们摆来摆去的照相！”
　　“就是！还分慢动作来照。”
　　“最搞笑的是把裴菲抓到一棵已经长得很高大的树下来照。”
　　“是啊，是啊，她还解释说那是很多年前种的树，因为当时没拍照片，所以现在补回来。”
　　“老师，裴菲就当了一回多年前的某一个学生了！”田坤哈哈大笑。
　　“小雨也是啊，只不过她没有裴菲那么‘老’。”慧翎说。
　　“他们玩我们！”很多人激动地叫起来。
　　“我们才无聊呢，那个拍照的老师就让我们在大街上摆出几个扫地的动作，照完了就带我们到交通灯那里，看哪个老人要过马路，就要我们过去搀扶，让她照相。”
　　“怎么都没我们憋气，那个搞宣传的老师扛着摄像头跟着我们，那些民房又脏又丑，地上都在流着黑色的水，我们正搞得满头大汗的时候，突然就叫我们停下来，说有两个女孩子捏着鼻子，这个形象不好，要我们重复前面那些他认为好的动作。”
　　“还有啊，他为了拍到我们劳动后的效果，就让我们反反复复搞一小段路和一两间房，其他那些地方还是那么恶心，都没来得及搞就说到时间了。”
　　“老师，我们学校怎么这样啊！这不是在教我们弄虚作假吗？”
　　“老师，我们做的跟你之前说的完全就不一样。”
　　“就是，我们本来想去做好事的，结果感觉自己做了坏事。”
　　“好啦，都别说了！这个社会本来就是这么假的！”突然一直不爱出声的庾鸿大声说。
　　我猛地打了个冷战，我感觉到我深深地伤害了他们，我因为这样的结果感到非常心痛。我们的教育方式和内容常常是与目标背道而驰的，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是这样的结果，但这种事情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师能掌控的。其实他们说得没错，可是我必须挽救他们的失落。但是我应该如何去挽救呢？就凭我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吗？还是一番体贴的安抚？在现实的面前，语言的力量能有多大？
　　在我调动了所有的积极的细胞和语言以后，他们终于把愤愤不平收了起来，可是我知道，这件事对他们造成的阴影已经无法消除。同时我也在为他们感动，从教这么多年来，我已见惯了那些麻木不仁的随波逐流的可怜可悲的孩子，还会愤愤不平，还能追求真善美的孩子已经不太多。
　　“无论世界怎么样，我们的心都要向往美好，无论碰到什么忧伤，我们都要告诉自己我们追求的是快乐。”我望着安静下来的他们，“还有，希望我们都拥有一颗无限包容的心，理解和包容许多无奈。”
　　我发现他们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几天以后，德育主任给了我一个电话：“慕老师，钟校长让你十点钟后到他办公室去一下，有事要跟你谈。”我很奇怪，校长找我什么事呢？最近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由于我约了一个家长十点半见面，所以过了九点半我就往校长室走。正要敲门，听到校长室传出了德育主任和教导处主任的声音，我只好走到旁边的小阳台等候。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慕晨雨没做好学生的思想工作吗？”是钟校长的声音。
　　我不觉愣了一下，想走开但又忍不住想听下去。
　　“我已经叮嘱过她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工作的。”是德育的戴主任。
　　“幸好学生只是把信写到校长室，要是寄到市里或者报社就麻烦了！”教导处何主任的声音。
　　“唉，是啊，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啊。”钟校长叹了一口气，“这是初中最好的班，不应该发生这种事啊。”
　　“可能是慕晨雨不会处理这种事情吧，她平时说话做事就很直接，有些不应该说的话也会忍不住说出来。就像她刚开学就跟学生说过他们班是重点班。怎么能这样说呢！”何主任说。
　　“是啊，上面规定初中是不允许分出重点班的，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作为一个老师，也不能这么直说呀。”戴主任说。
　　“现在这个植树节的事还不用担心，我是怕到时候这个班升高中的时候出问题。”钟校长说，“你们想一下，如果这个班的学生都留下来在我们学校读高中，我们的高考上线率肯定会上去，我是怕弄不好全跑了，那我们的损失就大了。”
　　“慕晨雨做这项工作可能也不太合适。”沉默了一会儿何主任说。
　　“我也这么想，所以想找你来看看哪个老师接她的班比较合适。”钟校长说。
　　“上学期调进我们学校来的有一个教语文的高级老师。”何主任说。
　　“她怎么样？”
　　“挺好的，比较老实保守，也很厉害泼辣。就是刚来的时候没来得及调整人事，临时在初一带两个普通班。”
　　“那就把她们换过来吧。小戴，你说呢？”
　　“好啊，我对教学那一块不熟，不过泼辣厉害的班主任是很好的。”戴主任很愉快地说。
　　“老何，那就这样定吧。要换就早换，越早越好。”
　　“好，我去安排一下。”
　　“小戴，我让你通知慕晨雨过来，说了吧？”
　　“告诉她了。”
　　“好，你们先回去，我跟她谈一下。对了，老何，这个换工作的事情暂时保密。”
　　“好的。那我们先出去了。”
　　随着他们站起来往外走的声音我马上闪到一个反方向的通道。等他们走远了，我呆了一阵子后才走进校长办公室。
　　“哦，慕老师，你坐！”钟校长和善地笑着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好，不客气。”我在他红木茶几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今天请你来是因为你们班的事，你先看看这封信。”他温和地递过一张纸来。是我们班学生联名写的一份意见书，大意是批评学校搞形式主义，弄虚作假，给学生树立了一个很不好的形象，让他们感到很失望，希望学校以后不要再出现类似的事情。虽然没有过激的言语，但非常直接，并带着教育的口吻。
　　“慕老师，你知道的，这类事情哪个学校不在搞？比我们过火的形式主义多着呢，这个形势就是这样，这是我们没办法的事情。学生确实很纯净，但是我们做老师要善于引导他们啊，你想想，要是他们把这封信寄到报社，我们学校不是给搞臭了？这个责任我们谁都担当不起啊。”校长为难地摊着双手感叹。
　　我没吱声。
　　“慕老师不要误会，也不是怪你，我们都觉得你是个很感性很有爱心的老师，但有些东西我们也要学会转弯的，是不是？一个人不会转弯在社会上是很难的，唉，适者生存啊。”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嗯。”
　　“你也不要骂学生，他们都是特别单纯的孩子，你看看怎么样用合适的方式让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要把工作做到位，既能让他们消除被欺骗的感觉，又能让他们以后不要再这么偏激和冲动。”
　　“我会尽力去做的。”我望着他茶几上的那套高级的茶具笑了笑。
　　“好吧，你回去吧，不要有心理负担，啊？”他用笑脸和目光拍了拍我的肩膀。
　　两个星期后，负责教学的副校长找了我：“慕老师，我们打算在初一办一个诵读班，觉得你比较合适，上次你指导的诵读项目不是获奖了吗？我们想把这个特色重新抓起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其实很多老师都挺合适的啊。”我被他的欣赏弄得不自在了，这些“欣赏”的话在获奖的时候都没有表示过。
　　“你看你谦虚的，不愿意接受工作是不是？”他做出很调皮的样子。
　　“不是的。”我只好也笑笑。
　　“你跟初一的应老师换一下，她接你的两个班和班主任的工作，你接她的两个班和搞诵读小组，怎么样？”他探询地直望着我的眼睛。
　　“这样不好吧？我们都带熟了自己的班，学生也已适应了各自的老师。”虽然我早知道了这样的结局，但还是说了自己的意见。
　　“呃，那不成问题，不能适应老师的学生不是好学生，我们不能一味迁就他们。”他向后仰了仰身子，“而且，你身体不是不太好吗？不用当班主任了，刚好可以轻松地养养身子，我们是为你着想啊！”他爱怜的望着我。
　　“可是……”我真的不舍得我的班。
　　“不要可是了，就这么定了吧！”他用不可多议的语气说。

　　十三、你是人间四月天

　　这一个周五，我上了最后一堂语文课。我并没跟学生透露换老师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们。
　　还是阅读课，但我更想在这一节课里和他们探讨人生。我在屏幕上打出了“阅读与人生”的大标题。
　　“今天想与大家共同探讨一个严肃又很有意义的问题，也是我一直都在思考而又一直都在探寻更好答案的问题，希望我们在交流的过程中让彼此得到启发。”我望着我那群眼睛明亮的学生，“我们先进行小组讨论，围绕阅读与人生的关系，列出你们的观点，找出支持自己观点的依据，最好能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说完我给每个小组发了一张白纸。
　　课室马上热闹起来，每个四人小组都在眉飞色舞地争论着，并派代表记录讨论结果。十分钟以后，每个小组都已把白纸列满了。
　　“哪个勇敢的小组先来谈谈？”我问。
　　几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蒙志浩，你代表你们组谈谈。”
　　“我们组的意见主要是：一，阅读可以明白人生的道理，可以使混乱的思想变得清晰。二，阅读可以丰富人的心灵，让人更好地感受世界，使生活更有味道。比如我以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觉得很无聊，读了《童年》以后我明白了是因为我没有生活的目标。还有，过去我写作文总是干巴巴的，读了你推荐的‘心灵鸡汤’以后，我开始用心去感受亲情和友情，觉得生活有味道多了。”
　　“很好，你们组还有什么补充吗？”
　　“我补充一点，阅读可以得到鼓励和安慰，医治受伤的心灵。这是我从‘心灵鸡汤’里得到的感受。”
　　“老师，我们组！”小亮把手都举直了。
　　“好，小亮说！”
　　“我们组觉得：第一，阅读可以培养人的坚强意志，让人学会独立。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鲁宾逊漂流记》，我就是看了这两本书，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他难为情地笑了笑，“第二，阅读可以拓宽视野，了解天下大事，了解自己生活的环境，这样才不会活得糊里糊涂的，而且还会知道怎样选择自己要走的道路。”
　　“很棒！还有吗？”
　　“没有了”小亮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
　　“老师，还有的，我补充！”他同组的肖强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阅读可以让人了解各个时代和各种类型人的心态，读了这些书可以得到借鉴。像《资治通鉴》就是这样的书，还有《红楼梦》。”他兴冲冲地挥舞着右手。
　　“哇，你读过《资治通鉴》和《红楼梦》啊？”许多学生都怀疑地质问他。
　　“当然没有啦，那么长，我哪有耐心看……我是从介绍里看到的。”他很大声地回应，说完后看着我吐了一下舌头。
　　“哈哈哈，就是嘛，把我们吓死了！”庾鸿说。
　　“嗯，能了解也不错，我相信肖强以后会看这两本书的！”我笑着说。
　　“老师，轮到我们组了！”田坤喊道。
　　“好，你来说。”
　　“我们认为阅读可以打发许多无聊的时间，现在学生面对的诱惑太多了，多阅读就避免了花太多的时间去玩游戏机和上网聊天，也就不会误入歧途。”他大大咧咧说。
　　“嘻嘻嘻……”有些学生窃笑。
　　“确实是嘛！”田坤不服气地瞧了他们一眼，“还有，阅读可以了解更多同龄人的心态，寻找共鸣，也能更好地了解自己。最后，阅读可以更好地去解决一些不好对外人说的问题，比如对早恋和性的问题……”他抿着嘴坏坏地笑了一下。
　　“哇，老师，他有问题！”庾鸿小声叫起来。
　　“你才有问题呢！事实是这样嘛！”田坤反驳道。
　　“好，田坤说得没错，青春期是美好的，了解青春期的生理和心理特点很正常，也很必要，这也是一门科学啊。只不过要以了解科学的态度来看才好。”我说，然后转向庾鸿：“庾鸿，要不你代表你们组来谈谈好不好？很想听听你的意见呢！”
　　“阅读可以使人明白是非，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更是这样，我们需要正确的指导。还有阅读可以发泄不好的情绪，比如我很生气很想打人，但是又不能这样做，我就去看武侠小说，看他们打来打去杀来杀去，好爽！”
　　“哈哈哈……”很多学生笑了起来。
　　“我来补充”跟他同组的慧翎站了起来，“阅读可以教会我们怎么说话更有智慧，更幽默，更合适。阅读还可以增强自信心，就像《孙权劝学》中的吕蒙，眼界开阔了以后，他就变得自信了一样。”
　　“很好！还有其他高见吗？”我看了看其他的同学。
　　“老师，你都不早点叫我们，他们都把我们的观点讲完了！”耿华很委屈地愤愤不平道。
　　我把目光转向裴菲，见我望着她，她马上脸红了，迅速垂下了眼睛，但很快就又抬起头来。“我来说说。”她站了起来。
　　“我赞同刚才的大多数观点，现在就补充一些意见。阅读可以让人从物质走向精神，提高人的思想境界。但是有时候阅读也会把清晰的思想变得混乱，要阅读更多更好的书才能把这些混乱的思想还原为清晰，不过这是升华到更高层次的清晰。”
　　“哇，不愧是语文课代表，这么深奥！”有学生叫了起来。
　　“慕老师，你是不是偷偷地把一些秘诀教给了她呀？”田坤故意对我做出吃醋的样子。
　　裴菲的脸马上又红了，她咧嘴笑了笑，接着说：“我认为阅读对人生的意义是让人更加充实，更加美好，更加快乐，更加坚韧，从而让短短的一生拥有更多的趣味。阅读对人生意义的大小是由阅读的内容决定的。培根说过‘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有修养，逻辑修辞使人善辩。’可见，读什么书就造就什么样的人。我认为明确自己要读什么书才能完善自己，这样更实在更有意义。就像需要乐观精神的人可以读读卡耐基的《快乐的人生》，生活条件优越的人需要读读《骆驼祥子》，找不到理想的人读一些人物传记，很沉默的人需要读一些幽默故事。还有，有些书我觉得是不适合我们看的，比如一些网络言情小说。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我认为应该用有限的时间来读最好的书。”
　　她刚说完，全班学生就热烈地鼓起掌来。我望着垂下眼帘满脸笑容的裴菲，她的发言又在瞬间点燃了我的激情，让我的心海浪涛汹涌。你怎么总是那么棒，你怎么总是能帮我很好地小结出重点，为什么你的感受往往就是我的感受！
　　“老师，你列出一些适合我们阅读的书嘛，最好是针对不同的学生来列。”蒙志浩提议。
　　“好，我正想这么做呢！下节课的自习我就把它列好。”我为这样好学的学生感到欣慰，“今天大家的发言都很精彩，让我看到了新一代学生的进取又实在的思想，让我得到了不少启发，相信每位同学都有收获！人生是否美好是由我们的心灵来体会的，而这些心灵的感受大多都直接或间接来自于阅读。我希望我的学生都能体会到最大限度的心灵的快乐，所以希望你们一生都爱读书，一生都快乐！”
　　“老师，我们也希望你一生快乐！”几个同学热情地说。在全班同学的掌声中，我突然就眼眶潮湿了，我的学生，我的永远的学生，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语文课啊。
　　接下来的自习课我不再像以往那样忙着改作业备课了，我空着两手在课室里踱步，记取我们日渐变得洁净而有书香气息的课室，还有我那五十个相处了一年半的样子单纯思想不简单的学生。
　　课室后面的黑板报大气而色彩缤纷，那是宣传委员陈岚的杰作，那个诗意的标题“春天就是读书天”是裴菲的思想，那些娟秀整齐的字是小雨的笔墨，那生动丰富的插图是陈岚和慧翎的手笔……
　　课室一角的那个灰黑色的班级小书橱是小亮贡献的，据说是从他家的旧房子搬过来的，曾经是他爷爷的书柜的一部分。书橱上垂下来的几串塑料绿藤是学习委员□□丹在别人搬家时丢弃的物品中挽救出来的，书橱里的参差着的书籍是学生自愿贡献的……
　　课室两侧玻璃窗之间的雪白墙壁上挂着雅静的字画，那是班长田坤倡导用班会费购买的……
　　我在讲台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细看我的每一个学生，最后目光就停留在了窗边门前的裴菲身上。
　　今天是这个学期以来少有的阳光明媚的一天，三月的春雨开始渐行渐远，五月的明媚已远远地吹来气息。裴菲正凝神在她的课外书上，阳光带着窗外大叶榕的绿意，静静地照着她的额头，吻着她的唇，有一缕轻轻地缠绵进她微张着的嘴里，似乎在感受着她的馨香，探索着她舌尖的温情。裴菲，如果我是那一缕幸福的阳光，我会每天进入你的心灵，让你的心房成为美丽的天堂。
　　可是，我无法制造你的天堂，我无法给与你我时刻都在渴望着给与的天堂。
　　“我希望能永远和你在一起。”这是你在圣诞节对我说的话，可是我们不可能继续在一起了，我再也不能在课堂里听到你深邃的思考，再也不能看到你红着脸微笑着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样子，再也不能每天都能看到你漆黑的眉，美丽的眼，你的总是微张着的唇，你的那么清纯洒脱的身影姿态，你的刚刚绽开的青春的无比美妙的笑颜。
　　裴菲，我的心爱的女孩，但愿没有我的日子你更快乐吧，但愿你的如花的岁月有别样的温暖和阳光吧。
　　我突然就想起了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裴菲，你就是我心间的四月天。

　　十四、窗外流逝的岁月

　　周一班会课以后就有许多学生往我这里跑。“慕老师，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不再教我们？”“慕老师，我们要你回来！”……大多是这样的话，我只笑着对他们说这是学校工作的需要。可是毕竟是孩子，他们怎么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课间里常常就跑过来，如果在校园中遇到就马上围过来，表达他们的不舍，他们对新老师的不适应……我所能做的，除了灿烂的笑和积极的鼓励，剩下的就只有拍拍肩膀拉拉手了。
　　那一整天裴菲都没出现，我也害怕面对她。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收拾东西，打算早点回去，没当班主任了，不用看晚修了，确实是获得了很多自由的时间，只是一下子还没能适应过来，莫名地感觉到一种失落，为自己突然间变成了一个“闲人”。
　　我站起来，习惯性地往窗外望了一眼，蓦然发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裴菲。她在离我的窗很远的地方，低着头，在对面教学楼下的草地上来回地走，双手一会儿握着，一会儿松开。突然她抬起头来，在我们目光相遇的同时她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了，便迅速低下头，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木然地站在窗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本能地又站在窗前，透过玉兰树朝对面的草坪望去，可是那里空无一人，春天的草却那么绿那么亮。我咬着嘴唇，任泪水奔流而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手拉住了我的手，我正要狼狈地去擦眼泪，一张纸巾放到了我手上。等我回头的时侯，才发现站在我身边的是裴菲，是我爱的裴菲。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我，那双熟悉的眼睛明显地浮肿着，有着掩饰不了的忧伤，我在那里看到了空洞，茫然，无奈，伤痛。裴菲，不可以这样，我在心里喊，可是我说不出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拉着我的一只手跟我一起站着看向窗外，其实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感觉生命停止了。
　　“回家吧。”她终于开口了，两只依然美丽的眼睛静默地凝望着我，“以后我不来了，你要快乐。”说完她就低着头慢慢走出我的办公室。你的背影还是那么美，那么充满着不可知的神秘的魅力，裴菲，为什么你对我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啊！我真想冲过去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朝她大喊：“不要走！你不能走！我不能没有你！”可是我动不了，也说不了，我只能继续呆在窗前，泪雨滂沱。
　　从此，我的窗外再也没有了你，我的玉兰花将不知年年为谁而开。我只能每日凝眸那碧绿的玉兰树叶，目光在虚无的岁月游荡。

　　“你不能把孩子带过来，”那个后来成为我的父亲的男人说，“你将来是要给我生孩子的。”
　　“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母亲的声音很低沉。
　　“这样吧，小的带过去，两个大的送人怎么样？”邻村那个叫汪媒婆的老女人望向男人说。
　　那个男人沉默不语。
　　“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母亲重复着这句话，轻轻摇着头。
　　“我说慕婶，你就不要拧了，你现在一个大人三个女儿都在挨饿，这样下去……哎呀，人总要想个办法活下去啊！”汪媒婆拉着母亲的手说。
　　“我不能饿死孩子活着自己。”母亲的泪一串串掉下来。
　　“这样吧，你把小的带过来，我再打听一下哪个人家能养孩子，就把你两个大的送过去。认得他家门，你总该放心了吧。”男人的口气缓和过来。
　　母亲不做声，只是在掉眼泪。
　　“好，老陈，你先回去，我来理这个事。”汪媒婆对男人摆了摆手说。
　　“慕婶，你就答应了吧，你男人死了两年了，你看你累得浑身都没一块肉了！老陈是年纪大了点，但身体还是很壮实的，他老母刚死，家里已经没什么负担了，你就跟他凑合着过吧！”
　　母亲还是不做声。
　　“我知道你还想着慕叔，他人好，又是有文化又富有的大家庭里出来的，但老天不长眼啊，家被抄了，房子被没收了，亲人朋友全散掉了，只能入赘到你们家来，做这么辛苦的农活，还遭人白眼，最后累死……唉，惨啊！慕婶，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你和孩子们过不好，他在地下也不安宁啊，老陈不也答应帮你找到人家把孩子送过去吗？好了，别伤心了，啊？你好好想想，我明天再来……”
　　……
　　我在我们阁楼那扇木窗边，缩着脑袋俯视着灰暗屋子里的三个人，天井的光照着井旁地上的水光，把浮动的几点白映到母亲的脸上。母亲脸上的那点白光在泪水的反射下，颤颤地投到我脸旁的灰黑木窗里，那么亮，那么白，那么冰凉。
　　那年我六岁。

　　“老婆！老婆！” 那个比我高两届的男生又在我课室的窗外晃，两只眼睛笑眯眯的看着我。
　　“喂，你老公又来啦！”留级生马上起哄。
　　我是我们小学校里的“名人”，我也弄不清我为什么会这么“出名”，除了学习成绩好，经常被老师表扬以外，我沉默寡言，安静，孤独。可是我招来的谣言和拳脚特别多，在那些留级生的言语里，我有很多“老公”，我“喜欢”了很多人，我整天“惦记着”某个男孩子。所以有了天天跑到我们窗外喊我“老婆”的那个男生。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哪一天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斯文白净，不像那些粗鲁不整洁的乡下男生。可是我的这个“老公”也会大声喊我的花名“大脚凤——”，在男生欺负我的时候，他也一起欺负。我总是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跟别人一起欺负“他的老婆”呢？
　　我的“老公”毕竟下课的时候才能来，而且不能每节课都来，拿他来玩我远远无法过瘾，留级生们是希望时时刻刻都有乐事的，他们渴望看着我们哭和闹，然后取笑我们。
　　我想，他们对我最大的期望是：我跟其他的女孩子一样，把眼睛哭得肿肿的，把脸蛋和脖子哭得通红通红的，最好还要一抽一抽的；我也像别的女孩子一样一边抽着鼻子一边生气地骂他们，他们就可以回敬很多很多骂人的话，好像他们的肚子里都装满了这样的话，迫不及待地要随时释放出来，才不会胀得难受。
　　“你那个分数肯定是偷看来的啦，我都看见了！”
　　“那个奖状是老师偏心给的，什么烂奖状！”
　　“都没见过你父母来过学校的？你是‘野生’的吧？”
　　“她爸爸早死啦，她妈妈带她改嫁过来的，嫁给了那个娶不到老婆的穷鬼陈。”
　　“那么不要脸呀！难怪整天像个哑巴一样！”
　　“听说你也有姐姐的，怎么没见过的？嫁人了？那么小就懂得去‘勾佬’！都是贱货！”
　　“你这个死八婆！敢动我的桌子？我整死你！”
　　“喂，大脚凤，***想找你去‘玩’呢！”
　　“你唱什么歌呀，还那么兴奋！你发骚啊？”
　　“去呀！去告诉老师呀！你会死得更惨！”
　　“哼，现在知道死了吧？竟然敢告诉老师！”
　　“喂，怎么不说话啊？又在想你老公啊？”
　　“我打你又怎么样！谁叫你那么命苦，没有哥哥帮！要不你去认一个？认一个情哥哥？哈哈哈……”
　　……
　　这些是每天进我耳朵的话。
　　我不会骂人，不会打架，但绝对不愿意像别的女生那样在他们面前哭闹。我不吱声，一言不发地面对他们的粗言和拳脚。
　　也许就因为我的这种无法遂他们愿的“宁死不屈”，他们越发生气，越发要找办法来整我。
　　集队放学的时候他们会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和瓦片，朝我扔过来，我就戴上我那顶大大的竹篾编织的帽子，于是帽子上就“笃笃笃”的像是在下冰雹……
　　我把眼泪忍着，在天黑的时候，在爬到我的床上以后，再让它汩汩地流淌。
　　看到我眼泪的只有我黑暗的小房子里的那扇窗户，那是黑夜的眼睛。黑色是最恐怖的，也是最安全的。
　　那是我九岁到十一岁的生活。

　　我藏在窗帘的后面，咬着嘴唇望着对面空空的大阳台和旁边的她的单身宿舍。她出来了，还是那么优雅的动作，那么从容的神态，那么自信的向上扬着的嘴角。她随意地向我这边望了望，继续晾挂她刚洗好的衣服。我的眼泪一直在流，一直不停地流，因为她看不到我，我就在窗帘的后面拼命地流眼泪，一边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抬眼与低眉的神态。
　　十三岁的夏天我认识了一个幼儿园的女老师。
　　我的壮实的继父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从山上挑柴回来的时候，掉进了一个深沟里，再也没有回来。半年以后，我亲生父亲的一个远房的表亲奇迹般从加拿大回来寻根，他帮我们在县城买了一套房，给母亲找了一份商店售货员的工作。我的继父给我留下了一对双胞胎弟弟，我的两个被送走的亲姐姐再也要不回来了。在我十三岁的那个暑假，表伯把我接到他所在的另一座小城市的老家小住。
　　“我好喜欢你！你又纯静又文雅，好学又有思想，对理想和人生很有看法！”认识幼儿园的女老师没几天，就得到她的激赏。
　　“你是我见过的最纯洁的女孩”，她的天然微卷的黑发温柔地轻轻晃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个暑假认识你，真的很高兴。你就做我妹妹吧！”她真诚热情地握着我的手。
　　我成了住在我窗户对面的女老师的好友，她跟我谈我们爱看的书，跟我谈理想和未来，跟我探讨人生，谈论为人处事，谈论爱情，甚至询问我对待感情的态度和看法。我用我十三岁的思想来和她交流，带着被欣赏的羞涩，静静望着她的异于我过去所接触的所有人的智慧又温情的眼睛。
　　“你这个白纸一样的妹妹啊，怎么有着这样清澈纯情的眼睛。”我们谈话的时候她常常会停下来感叹。
　　在一个月亮很圆的夜晚，她邀请我去她的宿舍留宿。她的房间很香，令人迷醉，就像她身上的味道一样。她的靠床的木桌很朴素，但亮着的台灯的光很温馨。我坐在她靠桌子的床边，看她走来走去地整理房间的东西，专注地听她对我说的所有的话。
　　她跟我讲黄色故事。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她的故事，也不太明白，只是知道了有这么一个故事。除此以外就是继续看着她，听她讲，嗅着她房间和她身上的气息，觉得跟她在一起很快乐，她说什么我都喜欢，她的声音也是带着香气的。
　　“我跟你讲的故事你不能跟别人讲啊，尤其是不能跟你妈妈讲。”她抚着我的头发叮嘱我，“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我认真地点着头：你不让我讲的，我肯定不会讲。
　　“你真是一个水一样清纯的女孩！真的好喜欢你！”她抱着我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那个晚上是我十三年来睡得最甜美的夜晚，她的整个屋子都在飞扬着一些快乐的空气和光亮，充满着那么温软的气息和味道。我开始想象着每一个晚上都在这里，都跟她在一起。
　　我说：“我以后还能来和你一起睡吗？我喜欢你这里。”
　　她说：“当然能啊！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
　　我盼望着那个漫长的第二个夜晚，可她总说有事，总是不在，我想她想得直哭，我说我想来，她说：傻孩子，我不是不想让你来，也不是不喜欢你，是怕你妈妈有意见……
　　我只好不停想她，不停哭，同时认真地去做她那天晚上叮嘱我帮她做的事：为她和住我隔壁的罗叔叔传递信件，随时为她提供有关他的信息。
　　暑假结束，我回到了我的家。我给她写信，没有回音。半年后，我托母亲帮我打听她的情况，母亲告诉我说，她和罗叔叔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