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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五) ...

  •   十二、老街与咖啡屋

      “作家,歇一下吧。”裴菲走到我身边。
      “哦,你的书看完了?”昨天她开始读龙应台的《野火集》。
      “嗯,刚看完。”
      “所以要找我消遣啦?”
      “我们出去一下好不好?”她抚弄着我的头发。
      “你不是不许我出门吗?”我抬头对她笑了笑。
      “我今天想破戒嘛。”她在我背后扭着身子,像个小孩子一样。
      “好啊,现在几点钟了?”我还是盯着电脑屏幕。
      “才九点嘛,是出门的好时间。”
      “是吧。”我已经打开了本市的旅游网页,她趴到我肩上,跟我一起寻找目标:这么热的天,不能爬山,但大城市里没有海,去公园是会打瞌睡的,逛商场没兴趣,游乐场太幼稚,去书城不如在家看书,去寺庙倒是清净,但现在不仅需要清净,除了清净还要点什么呢?有趣的特别的又有味道的又写意轻松的……
      “我们找条老街怎么样?横街窄巷,石板路,青砖墙。老房子高篱笆,老人和狗。怎么样?”我仰脸看着裴菲。
      “嗯,好。”她双手捧着我的脸。
      “从老街出来,我们再去一个特别现代的地方。唔,听说榕里路有一间很不错的咖啡屋,我们的最后一站就到那里消磨。有意见否?”
      “很好。”她把我仰着的脸向后扳了扳,俯身吻到我的唇上。
      “裴菲,我们这样就出不了门了。”我搂着她的脖子,回吻着她,老街和咖啡屋不见了,只剩下了激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还有我们的缠绵。
      “裴菲。”
      “嗯?”
      “如果有一天我老到不能跟你亲密了,你怎么办?”
      “那我就不要让你老。”
      “岁月不可逆转啊。”
      “抱总可以吧?亲总可以吧?牵着手总可以吧?再不行,看着总可以吧?这就够了。”
      “那我死了呢?”
      “你不能死。”
      “要是真的死了呢?”
      “你不会死!”她凶凶地嚷,“谁敢动你,我就去找阎罗王算账!”

      转了两趟车,我们来到了选定的老街。
      这不是老街,倒像是老城。一间间独立的青砖平房或者两三层的楼房,被篱笆围着围墙圈着,窄窄的深巷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全铺着麻石,纵横的小巷深处有幽幽的不动声色的风,凉凉的似乎从脚下的麻石地面升起来的,似乎是从青砖灰瓦间回荡过来的,又似乎是各小巷互相牵着手弯弯曲曲地流通过来的,让人自外而内地沉静。
      每一户都植着高高的树,或婆娑或袅娜,或低矮或挺拔,全是翠翠的幽幽的,散发着凉眼的绿,巷内有狗叫,有鸡鸣,有鸟儿的呼噜啁啾。圈在围墙里的楼房尤其静谧,密生的绿藤爬得满墙都是,很有一种庭院深深的味道,围着篱笆的平房充满着村野的气息,篱笆内竟还种着蔬菜瓜果,树与树间拉着细细的绳子,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
      我们在幽深的巷子间漫步,惊喜于那些苍翠的碎叶榕,高大的凤凰木,遒劲的木棉,满墙的勒杜鹃,探头在那些镂空的“墙眼”上,看猫蜷着身子睡觉,狗儿蹲在树下凝神,母鸡领着一窝小鸡在树下的水井边喝水。几个孩童在玩跳跳棋,几个老头在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还有一个老婆婆坐在门槛上纳鞋底。
      城中城或者说城中村还有一座百年石拱桥,一湾溪水,水边的一棵大榕树,荫蔽了半条溪水,有孩童在濯足,有妇人在洗衣。树上鸟儿鸣,知了叫。
      我们以为进了桃花源。
      “这里有点像丽江古城。”裴菲跳到树下的石凳子上坐下。
      “嗯,这里更自然。”我也坐了下来,“丽江的人文痕迹比较重,有历史文化的厚重感,这里基本是纯自然纯生活的。”
      “住在这里很有意思,我喜欢古朴天然的东西。”裴菲趴在石桌子看着我,“这张桌子好凉好舒服哦。”
      “这里适合我住,不一定适合你呢。”
      “为什么?”
      “我更淡泊啊,上完课回来就看看书写写作,简单安静。”
      “哦,我可能不行呢。”
      “就是啰,你要玩,要找大场地打球,要去做生意。”我呵呵笑着。
      “什么意思嘛?”她拉过我的手。
      “读金融出来的大学生放着生意不做,跑来这里当洗衣妇,太可惜了啊!”我打趣着。
      “好啦好啦,那我就更要住这里啦,你想想,我钻到钱堆里又累又臭地混了一天,回到这里多放松啊,何况有个洗衣妇在这里等着我回来给我洗衣服,有个煮饭婆做好了菜在等着我回来吃。噢,多爽啊!”她坏坏地笑看着我。
      “哈哈,你这个理想够远大了啊,你就打算这么折磨我啊?”
      “我知道你喜欢被我折磨的。”她依然笑看着我。
      突然,旁边洗衣服的女人发出的哗啦哗啦的水声停止了,我们望过去,发现她的衣服已经全部洗好,全都拧得像一条条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粗绳一样放在洗衣盆里。我们马上住了嘴,没有了水声的掩护,我们不敢“喧哗”了。等她抱起盆子带着那个濯足嬉水的孩子走远了,我们都忍不住跑到她刚才蹲的那块光滑宽大的石板上,用清凉凉的溪水洗脸洗手。
      “要是能在里面泡澡多好啊!”我抹着脸上的水。
      “下次我们就穿上游泳衣来泡它一整天。”裴菲笑着,溪水一颗一颗地缀在她的短发上。
      她竟然用打篮球的力量来洗脸了,弄得到处湿漉漉的。看着她的滑稽样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别乱笑,搞不好把树上的小鸟和知了都吓跑了!”裴菲知道我在笑她她的狼狈,大叫起来。于是我们在那条小溪边疯闹了好一阵子。

      在最炎热的时间里,我们走进了榕里路的那家咖啡屋。
      这是一座深深卧在树荫里的欧式建筑,像瑞典的山间小屋,赭红色的木质外墙,诗意安详地静默在树荫与阳光的舞蹈中。据说喝咖啡是一种“生活仪式”,至于咖啡馆呢,则是一所所的“殿堂”。现在我们就走进了一座神奇的殿堂。
      我们坐在临窗的一角,镶在赭红木框里的落地玻璃窗外面,就是那一条“榕里路”——深藏在榕荫里的路,向我们的两边蔓延开去,让我们感觉如同被包裹在一个绿色的玻璃缸里。缀着小蓝花的白底窗帘轻悄地分别垂在我们身后。裴菲支着下巴看着我,木质咖啡桌上花瓶里的由白色的满天星点缀着的黄玫瑰灿烂在她的发边,生机勃勃,清丽迷人。
      “不许你看我。”她把头侧向窗外。
      “为什么?”
      “你的眼睛太厉害了。”她的脸开始红起来。
      “嗯,好,我看向我们走过来的那个女孩。”
      她在桌子底下轻轻踹了我一脚:“我不给!”
      我们要了两杯意大利咖啡,当咖啡上来的时候,那又浓又香的咖啡特有的气味就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洁白瓷杯里的是面上浮着一层金黄泡沫的纯黑咖啡。
      “有人形容这种咖啡就像从地狱逃上来的魔鬼,一饮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比但丁《神曲》里的地狱恐怖百倍。嗯,因为那是有着无可言喻的魅力的地狱。”我说。
      “噢,这么好玩的地狱值得一下。”裴菲端起杯子深深啜饮了一口。
      “知道关于咖啡的传说吗?”我问。
      “你说来听听。”她侧着脑袋看着我。
      “传说有一位牧羊人,在牧羊的时候,偶然发现他的羊蹦蹦跳跳手舞足蹈的极其快活,仔细一看,原来是因为吃了一种红色的果子造成的。于是他采了一些这种红果子回去熬煮,竟然满室芳香,他就把熬成的汁液喝下去,感觉神清气爽,特别精神。于是,咖啡就诞生了。”
      “还有吗?”
      “当然有啦。”我看着她的含笑的眼。“据说阿拉伯地区就用这种饮料为夜里诵经的僧侣提神,咖啡就成了□□教的宗教饮品。因为这种饮料的种子为奧斯曼帝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咖啡豆就被称为‘黑色金子’。”
      “噢,就像你一样,你就是我的黑色金子。”她顽皮地笑。
      “后来,威尼斯商人将这种名为咖啡的果实运到了欧洲。咖啡在欧洲的市场就打开了。咖啡曾经掺杂着政治气息,在巴黎4000家的咖啡馆中都充满着‘咖啡政治’。伏尔泰和狄德罗写的百科全书是在咖啡馆里完成的,卢梭常常在咖啡馆高谈阔论,法国的革命分子站在咖啡桌上宣示起义,点燃了法国大革命。他们活动的那些咖啡馆现在还存在着呢。后来,咖啡馆的政治色彩被人文艺术的浪潮覆盖了,于是咖啡馆又造就了许多文学家和艺术家。”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今天,咖啡馆造就了我们。”
      “造就了我们的什么呢?”裴菲的笑眼目光灼灼。
      “咖啡在希腊语中的意思是‘热情与力量’,是一个制造惊险、浪漫、激情的地方。”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她,“我的理解力超强的科代表,你说会造就什么呢?”
      “我知道了,今天这里制造了两颗种子。”她笑得古古怪怪的。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家伙的脑子又转到哪里去了。
      “你是我的黑色金子,我是你的黑色金子。”
      “都黑不溜秋啊!”我笑。
      “我们的味道绵长,悠远,又香又醇。”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着鼻子。
      “还有,这里将诞生一个作家和一个商人。”我呵呵笑。
      “不许再说我是商人!”裴菲张开了眼睛。
      “你也有老观念啊,不可轻商贾的呀,他们创造了世间的财富和繁荣。”我故意笑她。
      “商人本来很可爱的,一经你的口就变得臭不可闻了。”她瞪了我一眼。
      “好好好,这是传统酸味的罪过,我们换个词语它就很香了。唔,经济学家企业家实业家董事长,裴总裁,怎么样?”
      “这还差不多。”
      “意大利是咖啡的天堂,意大利人平均一天要喝上二十杯咖啡,什么时候我们到欧洲旅游,醉倒在意大利的咖啡馆好不好?”我说。
      “嗯,等商人赚了钱就带她老婆去。”她拿手指轻轻扣着桌子。
      阳光跳跃过外面的密叶,从窗外探进来,亲吻着她的手指。
      “这是最适合约会的地方,最适合约会的位置。”我说。
      “嗯。我要把它变成一个节日。”裴菲微微笑着,脸开始转红。
      “节日?”
      “我的生日在春天,你的生日在秋天,圣诞节在冬天,缺一个夏天的节日。”
      “你打算把它定为什么节日呢?”我研究着她的眼。
      “唔……”她颤了颤眼睫毛,“我们俩的情人节啊。7月31日,我们每年来一次。”

      “裴菲。”
      “嗯。”
      “你喜欢古朴原始的老街,还是时尚现代的咖啡屋。”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问。
      “都喜欢。”她捧着我的脸亲着。
      “只能选一样。”
      “我白天在咖啡屋,晚上回老街。”
      “你贪心啊。”我抚着她的脸。
      “不是,去咖啡屋是为了工作和理想,回老街是因为你在那里等我。”
      “现代和原始可以并存吗?”我望着她的眼。
      “当然啰,这样世界就又完整又广阔了,那是两个大海汇成的一个大洋。”她紧紧抱着我,把热烈的吻印到我的唇上,整个灵魂上。

      十三、序幕

      “慕老师你好!我是裴菲爸爸,想约你见个面!”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洪亮的男中音。
      “哦,裴先生你好!”我不觉全身一震。
      “哈哈哈,慕老师,明天上午有空吧?”
      “有空的。”
      “好!明天九点钟我打的过去接你啊。嗯,好,明天见!”
      裴菲回家两三天后,她爸爸回来了。
      第二天那个我已经“见过”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有很强的陌生感和不适感。
      他比照片中的要沧桑很多,皮肤很黑很多晒斑,而且眼角额头嘴角有很深的皱纹,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在海上被风吹日晒的人,不过也比照片里的更坚毅更豪气,更风趣又更威严。
      “裴先生,你好!”
      “哦,慕老师,你好!”他马上大步上前,热情地伸出双手来握住我的右手。“唉,早听裴菲和她奶奶说到你,我就是没有时间和你见上一面,实在很抱歉哪!”他的黝黑的脸上泛着明亮的红光。
      “不用客气!”我笑了笑。
      “慕老师,请!今天我们一起好好聊一聊!”他早叫好了一辆出租车。
      “裴菲和她奶奶已经先打的过去了。”见到我有点疑惑他马上朗声说。
      “这么多年,真的谢谢你对裴菲的照顾!就像个妈妈一样用心。”他呵呵笑着,“慕老师不要生气,我这样说可能不合适,你还那么年轻。”
      “呵呵,没关系的。”我抿抿嘴笑了笑,实际上,从昨天接到他的电话开始,我就一直无法平静,深深的负疚感令我无法轻松,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可怜”的父亲。
      他把我带到一个五星级酒店,这是一座西式建筑,高大,坚实,明朗,高雅。
      “我呀,还是喜欢中式菜,不过西式建筑感觉更好。哈哈哈,我知道,你们女士喜欢环境多过食物的。”他说着把我带进一个在壁灯下方标着“雅典”的房间。
      裴菲和她奶奶早坐在里面了。见我进来裴菲的脸马上红了,羞涩地垂下眼帘。她今天穿着裙子,一条奶白色的有点宫廷味道的收身连衣裙,正好把她少女的体型清纯地勾画出来,令我马上想到《罗马假日》里的公主。第一次见到她穿裙子。见我盯着她看,她的脸就越发地红了,眼睫毛都在颤抖。
      “裴菲,不叫慕老师好啊?”他爸爸的声音洪钟般亮起来,带着欢快。
      裴菲条件反射般站起来,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又垂下眼去。
      “呵呵呵,这个孩子,我就喜欢她穿裙子,这是我从英国带回来的。慕老师,你说,裴菲穿裙子是不是很好看?啊?”她爸爸无限钟爱又自得地看着他的宝贝女儿。
      “嗯,确实很漂亮,非常漂亮!”漂亮到我都呆掉了,我对自己说。
      “就是啰,你看你看,大家都说好看嘛!你还硬是不要穿!女孩子就要像女孩子的样子嘛。对吧?慕老师?”他又呵呵地笑着。
      “嗯,对。裴菲穿什么都好看。”我诚实地说。
      “好啦,这个时间吃早餐又过了,午餐还没到,我们就随便聊一聊吧。我回来两天了,跟几个老战友聚了一聚,感觉特别开心。哎呀,人在海上,有时候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憋得慌啊。虽说我是个大副,还有一批手下,但天天面对一样的天一样的海,有时候还真的乏味死了!”
      他的健谈和爽朗出乎我的意料,照片中的淡淡的抑郁看不见,威武却增加了几倍,尤其是那种极端的自我,霸气十足。由于他一开始就唱主角,一直滔滔不绝,我们就只是随便插上几句,也许是我们的拘谨和“谦让”,让他更觉得自己应该再讲多一点,以避免“冷场”。于是他开始讲海上的见闻,伙计们无聊的时候在船上干的有趣的傻事,打了多大的鱼,遇见了多强的风暴,那些伙计是如何听他指挥的,他们到过哪些城市,各国码头的特点,还有各种各样的大船,各式各样的外国人,那个意大利的一边搬运一边唱歌剧的粗汗,那个比男人还强悍的印度肥女人,那个像僵尸一样的英国男人,还有他们的巨型狗……
      他的海上历险记和异国奇趣风情录,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慢慢地我放松下来了。
      “我这个孩子很不错的。”他把话题转向他的女儿,“我很满意我女儿的状况,这个孩子做什么事都很主动,很有主见,很自觉,自制力很好啊!不知道是不是遗传的原因,哈哈哈,慕老师,我说话一向诚实,哈哈。现在她考上了重点大学,我们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唔,我对她还有更大的期望……哈哈,这个过一阵子再说。哈哈哈,裴菲,你老子很棒的,你要比他更棒!”
      他的话令我很不安,尤其是最后一句。
      裴菲一直呆坐着,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我。不知道是因为她爸爸的自大,还是因为穿着那条英国公主裙,还是因为在亲人的面前面对自己的“爱人”。趁去洗手间的间隙,我提出了我的疑问。
      “你一天到晚就盯着我看,都快把我烧着了,我哪敢抬头啊!”她红着脸抬眼看着我,“我一直在心跳,都跳了两个小时了,我都快得心脏病了!”
      我真的有这么放肆吗?不过,这一个上午我确实心不在焉,真的很想就把她吃了。
      “你爸爸很厉害,你害怕他吗?”
      “我怕他干嘛!”她马上反驳,但我看得出她不足的底气。
      “不能害怕他,知道吗?你绝对不能害怕他!”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
      “我不会害怕的。”我捧着她的脸,在她的唇上印上深深的吻。

      “慕老师,我们见个面谈谈吧。”几天以后的一个中午裴菲的爸爸突然又来了个电话,带着一种奇怪的生硬,“就在你家不远的那个西餐厅吧,我在餐厅门口等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愣了好一阵子,继而心脏猛跳起来:肯定出什么事了。
      还是裴菲妈妈约我见面的西餐厅,恰好又是那个房间。
      “慕老师,你先看看这个吧。”刚坐下,裴菲爸爸就递给我一张稿纸。
      “慕晨雨,怎么办啊,我那么想你,整天就在想你,想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和你在一起,慕晨雨,慕晨雨,慕晨雨,我爱你……”是裴菲的字。我的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请你坦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回事?”他客气的语气中带着严厉。
      我知道,这是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是,我们相爱了。”我尽量平静地说。
      “你们相爱?裴菲还是个孩子!你是一个老师!在国外这是犯罪!”他用洪钟似的声音激动地说。
      我望着洁白的餐桌,无言以对。
      “而且,你们还是同性!你和我的女儿搞同性恋!”他更激动了。
      “裴先生,我知道你一下子无法接受,对不起!”
      “请你离开裴菲。”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坚决地说。
      “裴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们是真诚的,相信我!”
      “现在不是真不真诚相不相信的问题,我的女儿不能是同性恋。”他的声音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悲怆。
      他开始在我的对面来回地走,最后背对着我,脸朝着墙壁,我看到他宽厚的背微微地驼着。
      “你为裴菲的将来想过吗?你愿意让她一辈子生活在同性恋的压力下吗?你不知道那是一条很苦的路吗?”他突然转过身来直视着我:“她才十八岁,你怎么知道她不会爱上异性?你为什么不让她尝试与异性交往?你怎么能这样对一个孩子!”
      “同性恋并不是那么可怕的,它一样美好。”
      “但社会不这么看!你说,你自己的路走得顺畅吗?你难道不是比别人多几倍的痛苦吗?我太清楚这类人了!在现实面前,他们比谁都脆弱!”
      “裴先生……”
      “别说了,”他打断了我的话,“我会让裴菲断了这个念头,谢谢你以前对裴菲的照顾,以后就别再去找她了。”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序幕终于拉开了,序曲沉重地敲起。

      十四、火山

      从西餐厅出来的时候意外地碰到了大学同寝室的同学艾冰的先生。
      “哎,慕晨雨?是你啊!”听到我打招呼,他转过身来,一脸惊喜,“很久没见你了,早几天艾冰还来唠叨你呢!”
      “是吗?”
      “是啊,她说你好久没跟她联系了,蛮想你的。”他眯着眼睛看着我,“怎么样,最近还好吧?”
      “挺好。你们呢?”
      “我们老样子啊,还可以。什么时候到我们家玩玩吧,我们那个小家伙长大不少了,很有趣。”大概每一个做父母的想起自己年幼的孩子的时候,都是这么一副满足而陶醉的样子的吧。
      “艾冰今天有空吗?”现在我真的很想出去透透气。
      “哦,她今天带女儿到少年宫学跳舞去了,要不你去那里找她,她一个人在那里等上一两个小时也挺闷的。”
      “好啊,我过去。”少年宫离这里也不远,大概十五分钟的车程就到了。
      “晨雨!这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小声地叫着,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
      艾冰还是娇小女人的样子,甚至还像个孩子,长得娇小的女孩似乎永远就像个孩子。
      “我特意找了这个雅座恭候你呢,来这里总让我想起以前我们读的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饮冰一室’,多美的名字,刚好跟你相配,冰清玉洁。”她眨着漆黑的亮眼睛对我说,“好久没聊天了,今天打算跟你促膝长谈,说多多的私密话。”
      艾冰是最能让我坦白的同学兼朋友,因为她的真诚和善解人意。
      她是一个永远活在少女时代的女人,心里永远那么浪漫那么多梦想那么多感慨,喜欢探讨的问题永远是纯纯的爱,永远欣赏着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忧伤。她所说的私密话当然就是内心深处的某些隐秘的又活跃着的情思,就像蓝天里飞翔着的几个五彩的小小的氢气球,像大海上泛起的几朵雪白轻扬的浪花,或者是大木盆浸泡的衣服堆里的几个彩色的肥皂泡。美丽而轻巧,点缀着不太浪漫的现实,如同加在咖啡里的糖,撒在汤里的鸡精,放在可乐里的冰,添在雪糕杯里的奶昔,拌在水果里的沙拉。永远不可能是主体,但永远鲜美吸引人。所以生活得既有滋味,又绝不会出现火山爆发之类的危险。
      艾冰与我谈到她这半年的青春的袅袅余音:遇见了初恋情人,跟那个曾经暗恋过她的男孩到海边看日出,那种梦的尾巴给她带来的朦胧喜悦和若许惆怅。过去是一个无法抹去的梦,这是她要表达的情愫。一个常常怀恋过去的人,一定是个深情的人,一个不允许过去影响到现实的人,是一个聪明的人,艾冰是的。
      在充满生活智慧的艾冰面前,我从来就是一个小学生,一个永远也无法毕业的学生。虽然我依然喜欢称她为女孩,一个长不大的规矩的女孩。
      “你呢?好像有点心事重重呢?发生什么事了啊?”她关切地望着我。
      她知道我所有的过去,她是唯一知道我所有过去的人。
      “你怎么那么傻啊!”听了我的事后,她忧虑地看着我。
      “你不指责我吗?”
      “怎么会呢?你那么真那么纯,你们的感情那么美好。”她诚恳地说,“爱是没有年龄没有性别的,你的浪漫情怀就像文学作品里的主人公,你的故事都可以写好几本书了呢。我没有你那么勇敢,我只是规规矩矩生活,偶尔做做梦而已。所以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我不做声,她从来不会责备我,从来不会教育我,她总是认为无论我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虽然很多时候她无法理解,但她的信任和包容是无边的。
      “不过,晨雨,我就担心你啊,你不现实,总是飞蛾扑火的,就怕你受伤。”她拿黝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我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我真的很担心你啊,你那种火山爆发式的爱太危险了!可是我又帮不了你。”她的眼神充满着歉意,真是个傻孩子。
      从“饮冰一室”出来后,艾冰就去接小孩,说答应了她去吃麦当劳的,不能食言。“不能陪你了啊,要懂得爱自己!”她叮嘱。

      跟艾冰分开后,我打算在附近转一转。很久没逛街了,附近全是眼花缭乱的各种商品,我避开人声鼎沸的街道,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街,漫无目的地闲逛。
      隐约地感觉到前面有一个人一直在对我笑,微微的很温情的笑,我抬眼望过去,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家酒吧的门口,里边吧台间的一个女人正友好地看着我。我不觉仔细观察这家无意中撞见的酒吧。整个酒吧里里外外全是淡紫的色调,有一种朦胧而神秘的气氛,门口的檐下垂着美丽雅致的玫瑰花篮,一阵细致的清香弥散在空气里。
      我不觉走了进去,我是从不去酒吧的,可是这里像一个温柔的梦,似乎在呼唤着我进去沉睡,从而忘却世间所有。
      这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梦,由玫瑰组成的梦,到处都是恰到好处的玫瑰饰品,温馨甜美得让人迷醉。我在一张不大的几子旁的沙发上坐下,开始打量酒吧的人群,我讶然发现,这里的客人竟然全是女性。我突然间醒悟过来,也许这就是一个所谓的les吧吧?我只在网上碰见过,我从来不去同性恋者聚集的地方的。
      我知道自己来错地方了,我应该回去。正要起身,一个妩媚的长发女孩端着两杯红酒走了过来,坐到我身边:“你好!交个朋友!”她把一只酒杯递给我,朝我莞尔一笑。
      我无法推辞地接过酒杯:“你好!”
      “你是新来的吗?以前没见过你。”
      “是,第一次。”
      “你以前都去哪家酒吧呢?”
      “我从来不去酒吧的。”
      “你不是吧?像你这个年纪……对不起,你还很年轻,我是说,很少见到没去过les吧的les。”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对她笑笑。
      “今天怎么来了呢?想结识女朋友还是找419?”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什么是419?”
      “你真的不知道?”她研究着我的表情,“就是一夜情啊。”
      “哦。为什么叫419呢?”
      “你真的不知道?”她还是用无法置信的目光看着我。
      “真的不知道。”
      “你不是les?”
      “我是。”
      “419是英文for one night的谐音,就是一夜性,一夜情。”她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哦,这样啊。”我傻傻地说。
      “不是找419,那就是找女朋友啰。”她微笑着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不。”我靠在沙发背上,觉得自己是在被调查,“我无意中撞进来的。”
      “哦?已经有女朋友?”
      “对。”
      “那就不应该再来寻花问柳啦。”她拿杯子跟我的碰了碰,软软的手拍拍我的肩膀,“你坐吧,长长见识也好。”然后又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了。
      有意思,我心想,果然长了见识。
      “你好!过来坐一下吗?”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回头一看,是一对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子,坐在我后面那排沙发里。
      “好。”我绕了过去。
      “刚才无意中听到你们的谈话,想着我们也许会更多话题。”跟我打招呼的那个女子文雅一笑。
      她剪着帅气的短发,神情比较成熟,跟她坐在一起的是一个稍为年轻一点的长发女孩,有点腼腆。
      “哦,这是我老婆。”她介绍,“今天是我们认识五周年的日子,一起来庆祝一下。”她向她“老婆”深情一笑。
      “祝福你们!”我端起刚才那个女孩给我的酒杯。
      “谢谢。刚才你说你是无意中进来的?”
      “对。”
      “看得出你很单纯,这些地方可能不适合你来。”
      “为什么?”
      “这里什么类型的人都有,很复杂,没有一定的经验很容易招来麻烦。”她友善地说。
      “也许是,我从来没进过这些圈子,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来这里的人有好多类,有找女朋友的,有猎奇的,有找艳遇的,有宣泄郁闷寻找安慰的,有走过场瞧热闹的,有纯粹是找419的。能够真正找到爱人的几率不高。”她分析道,“不过,我还是很感谢开酒吧的那位大姐,就是站在吧台里的那位,她让我找到了我老婆。”她温婉地看了看她的伴侣,“她有美满的同性婚姻,开这家酒吧是为了更多的姐妹找到幸福。”
      我望了望刚才用温柔的笑把我引进来的那个女子。
      “来这里的大多是年轻的女孩,可能你想不到吧,90后的小女生特别多,她们大多有点毛躁,朋友交得多换得也快。80后的一般是来择偶的,应该是拓宽交友圈吧,她们比较积极到网上和酒吧去,思想和行为也是比较开放的。50后60后的也有,她们压抑太久了,心有不甘,到了这个年龄也什么都看透什么都可以放下了,想来重温美梦的,但很难,那些朋友总是很落寞,很可怜。70后的就复杂一些了,因为大多都已经建立家庭,孩子又不大,失去了自由,又无法排解压抑,还被单身女孩排斥,所以她们的状况比较尴尬,很多都是断断续续地来,找个情人来调剂生活的。能像我和我老婆这样的很少,我为了我老婆离了婚,她为了我放弃了国家事业单位的工作,很少人能够做出这样的牺牲。”
      “为什么要放弃工作呢?”为了爱人离婚那是当然的,可是工作也要放弃吗?
      “像我们这样生活,肯定会公开自己的性取向的,在国家事业单位就会有很多来自上层的压力,还有同事的非议。在企业单位也会遭到排挤,失去许多机会。所以决定选择同性婚姻的人,是很难在政府部门和大公司立足的。”
      “那你们现在……”无业游民?我还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自己干,呵呵,是自由职业者。”她笑起来。
      “你们的家人支持你们吗?”
      “我们很幸运,得到了他们的祝福。”她满脸幸福,“要想真的在一起,有三个条件是不可少的。一是找到真爱,二是冲破家庭压力,三是能坦然面对社会和就业的问题。”
      “谢谢你,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很高兴认识你们!”
      “不客气,我们也想帮助更多的朋友,毕竟这条路不好走,需要彼此的鼓励和支持。我叫肖雪,以后可以多联系。”
      她们还告诉了我les吧对几种女人的特别称呼。
      火药:喜欢到处响,很容易炸黑别人。——轻浮的女孩。
      火炮:目标明确,进攻能力强。——求偶的女孩。
      火焰:美丽多姿,摇摆不定。——要为生活加料的已婚女人。
      火箭:飞得快,坠落得也快。——只被欲望驱使的女人。
      火山:长期积聚、内燃,一般处于休眠状态,碰到契合点才爆发,一发即不可收拾,这是自伤最重也是爆发最灿烂的一种。由于火山爆发往往是百年不遇的,所以这种人大多孤独终老。——一根筋女人(女孩)。

      天黑以后,我离开了那个酒吧。今天在外面呆足了一整天,活在别人的故事别人的世界里,忘却了自己也忘却了难过,可那不是我,一旦回到自己的世界,痛就又赫然地跳动起来。
      从我小区的电梯出来,发现裴菲坐在我门口,还是那个姿势:两手交叠在膝盖上,脸埋进手臂里。
      “裴菲!”我跑过去蹲下来,抱起她的头。
      “你去哪里了?”她红着眼睛,“我等了你一个晚上了。”
      “朋友约我出去了。”我把她拉进了门。
      “我等你等到心慌了,你为什么关机了?”她抱着我,泪水流到我的脖子上。
      “傻瓜,这有什么心慌的。我的手机没电了。”
      “找不到你,我突然就很害怕失去你了。”
      我抚着她的背,想起她爸爸的话,她知道什么了吗?她为什么来?
      “你来我这里,家里人知道吗?”
      “不知道。我爸爸被朋友约出去了,我跟奶奶说参加朋友的生日会,我在她家过夜。”她吻着我的脸颊,“好几天不跟你在一起了,我想你。”
      我也想你,我很想你,从你回家以后一直在想,尤其是你像英国公主的那一天,我特别想你……
      “你喝酒了吗?”她闻到了我身上的酒味。
      “嗯。”
      “跟谁?很好的朋友吗?”
      “嗯,很好的朋友。”我含糊着,把她拉到沙发上,“你乖乖呆着,我先去洗澡,把这些怪味道洗干净。”les吧是一个什么香味都有的地方,我不想把时间和精力分在一些无谓的误解上。
      “好。我来听音乐。”她放开我的手,很快的,我的房间到处飘满了《月光水岸》。
      等她也洗漱出来的时候,我已在室内熏起了玉兰花香,我新备的芳香精油。
      “你怎么满屋子乱钻啊?”她擦着湿湿的头发说。
      “什么意思呀?我什么时候变老鼠了?”怎么她的怪思维又来了。
      “哈哈哈,你比老鼠还有能耐呢,连比老鼠还小得多小得多的缝隙都能钻进去。”她快乐地哈哈大笑,带着好玩的神气望着我。
      “?”
      “你是我的玉兰花啊,你忘了?”她又得意又羞涩。
      “唔,对呀,我的触角到处乱伸,就是要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看着她的眼。
      “不许那样看我!”她低下头垂下眼小声叫。
      我走过去,板起她的头,凝望着她的双眼,我听得到她心脏咚咚的跳声。我一把搂住她,把滚烫的唇压到她的唇上。一时间,我们像两座燃烧着烈焰的火山,创造着最巨大的快乐和最巨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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