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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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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4
那年春天,学校投资了一大笔钱开始建新的学生公寓楼。工地就在旧公寓附近,我和Ellie每天路过时都表现得像一对“监工”。看见新大楼,我们没有兴奋激动,只有不停地数落和嘲讽:资本主义的施工速度也太慢了吧!比蜗牛还要慢。
Ellie告诉我新的学生公寓楼将会有一个好大的宴会厅,可以开party。她话音刚落,一辆装满沙土和废料的卡车从我们身边开了过去。尘土落定时,我们都看到了那栋七个月才盖起两层的灰楼房。
我记得我当时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说:“Party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一伙人围在一起吃吃喝喝的么!”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群吃货在集体腐败!
“也对喔,你现在哪里还用得着care气氛,你每一天过得都不知道多有气氛!”Ellie笑我,笑容神秘兮兮的。
Ellie是故意逗我的。那个时候我脸皮薄,一句话就闹了个大红脸。“你不是说会支持我的吗?怎么还酸我!”
“我酸你?”Ellie用手指头使劲儿戳我的肩膀。她骂我:“你有没有良心诶?!我酸你就不替你cover了!”
我躲她,还大喊大叫:“哎哟,姐姐,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你是最好的!”
我们一直闹一直闹。闹着闹着,Ellie突然停下来,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以后晚上再出去就不要回来了!”Ellie一向是尺度全开的。她甚至把她收到的热辣情书给我看,让我拿着学习老外写信。她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告诉我:“现在好条件的男人太少了,你看到一个就要抓住!必要时就是献身也没有关系!”
“献身?”我大惊,“我才认识他几天啊!”
“天呢,真是败给你了!”Ellie勾住我的脖子,她对我耳提面命了许多男女相处之道,俨然一副情场老手的模样。
我脸的红,脸发烧。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在心里叩谢上苍:慕时迁,你终于来救我了吗!
慕时迁,那个和我有过两次偶遇的男人。我习惯连名带姓地叫他。
电话果然是慕时迁打来的。他说他已经到了学校,正在New Cafe里等我。我把书包里的手机和钱包掏出来,书包交给Ellie。“我走了啊!”
“走吧!走吧!走了晚上就别回来了,回来也不给你开门!”
“不用你开门,我自己有钥匙!”
那时候Ellie是相当看得上慕时迁的。她说慕时迁是一个帅哥,还是一个有钱,又有气质的帅哥!我一直是害羞承认的。而且,我也很少用“帅”字来形容一个男人。在我眼里,男人的长相只有顺眼和不顺眼的区别。至于Ellie说的有钱和有气质,我必须得承认慕时迁身上有一种我很喜欢的气质。我也知道那种气质绝对不是单纯靠钱就能培养出来的!
我赶到New Cafe的时候,慕时迁刚好喝完一杯果汁。玻璃墙内,他向外面的我招手。那天是我们认识的第五天。前几天都是他等我放学。然后我们会在cafe里聊天,一直聊到打烊。我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可是对着他,我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几个小时。
和他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因为快乐。
自从到了多伦多,快乐这个词对我来说就像空气、水和阳光那样成了无价之宝,让我倍加珍惜!
西方情人节才过去几天。转眼间,白色情人节又要到了。空气中的甜蜜气息再一次浓郁起来。商业广场上,一大束彩色气球腾空飞上天。气球下垂着一条长长的红绸带,绸带上写着:亲爱的丽佳,嫁给我好吗?
原来是求婚!
广场上的围观群众轰得一下子拍手叫好,叫丽佳的女孩扑到男朋友怀里,惊喜到泪水直流。
那天苏苑上早班,她搭乘小巴路过商业广场时正巧目睹了这一幕。后来,她把这件事讲给小绿听。小绿一脸羡慕地说:“真好!”
可不是真好!
有爱,又有惊喜!
早上的工作不太忙,只有两个时段的整点新闻播报。苏苑录完节目走出直播室,小绿递给她一杯茶,是清境农场出品的宿雾茶。茶是很好的茶,就是味道不对苏苑的喜好。茶味太苦了,像一碗熬的浓稠的中药汤,喝完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苑姐,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这些了。Tim Sir外出采访了,他说他会传资料回来,会发到你的邮箱里。”工作上的事情经常是零零碎碎的。小绿生怕忘记了哪一件,就把重要的事先记在行事簿上,再转达给苏苑。“Tim Sir也没有说他什么时候能回电台。”
那天是周末,是无数个普通周末中的一个。周末不意味着休假。这种不等式从苏苑进入电台工作的第一天起就建立了。时间很久了,她习惯了,也就不再抱怨了!
苏苑问小绿:“Tim Sir有没有说他去哪里采访了?”
“在南部。他说那边信号很差,所以不要给他打电话,打电话他也接不到的。”信号很差应该是在南部的山里。
几个月前,城市电台收到了一封来自南部山区的信。山民们在信上说他们种植的果树大面积减产,还有不少树苗无端端地死掉了。有人怀疑是果园附近的工厂在捣鬼——那个工厂每天都有大量废水排进河里。城市电台先后派了几组记者去追这条新闻,收获甚微。后来Tim Sir看到了那封信,他决定亲自出马。
“苏苑姐,我今天也要去外面采访了?”小绿紧跟着说。
“是去T大医院康复中心吗?”
“是啊,我和珊琳一起去。”小绿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苏苑觉得她应该鼓励小绿。苏苑说:“那个节目是很好的节目。你们可以和医护人员多聊聊。他们工作在第一线,资料从他们那里拿是最合适的。对病人和他们的家人就要注意把握分寸。话不要多说,心情也要控制好,不要让他们有负担。”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小绿自信满满地点头。两秒钟后,小绿垮下脸蛋来。“苏苑姐,你不再管那个专题了吗?”
“我……以后再说吧。”苏苑说的以后,是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确定是多久以后的以后。
“苏苑姐,你不是说那是一个好节目吗?”
是啊,那个节目是很好,内容积极向上。节目播出之后,还可以号召社会对康复者投入关心、关爱和捐款。大家已经看到了成效。
“那你为什么不去采访呢?”小绿不死心地追问:“既然是好节目,应该去啊?”
苏苑没有回答。她不喜欢那个节目。节目的主人公都是小病人,是病童。他们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四岁。他们还那么小,身体的残缺和心灵的伤痛就同时压在他们身上,压在他们的家人身上。
想想就很难过吧!
苏苑不知道该如何与那些孩子相处,她唯恐第二次伤害他们。
周末的天气很好。尽管昨夜还是有一场雨,但天亮后气温上升迅速。阳光充沛时,会恍惚有一种春意盎然的感觉。苏苑换了一件薄的牛仔外套,有些偏正装的设计,肩部和袖管窄窄的,老穿着会很累。她把衣服脱下来,拿在手里。她手上还有刚摘下来的眼镜和来不及扔掉的空纸杯。她的两只手都占满了,外套兜里的手机还偏偏在这时响起铃声,是在山区的Tim Sir用车站的公用电话打来的。
“您打算一整天都不回来了吗?晚上住在哪里?”
Tim Sir在电话里不知道说了什么。苏苑又说:“能拿到新闻固然好,但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呢?他们之前跑了两个月都没有收获。”
“您要老将出马?”苏苑一阵笑,笑完她说:“那好吧,我这就去查邮件。我学过数学统计,我看看那些资料能不能用数学方法分析出结果来。另外我今天一整天都会在电台里。晚上有新闻要直播,要等到直播结束后才能回家。”苏苑把空的纸杯扔进垃圾箱里,再把外套穿好。Tim Sir的电话还没有挂断。
“我没有问题啊。”苏苑对着手机说:“要是您能找一找当地的官员就更好了。那样采访会顺利很多,不用像‘小偷’一样。”
“是啊。”苏苑的口气听着很是无奈,“让他们知道可能就什么也采访不到了,他们是不会同意采访的!”
“苏苑,你让一让,我们要先过去。”
“没什么,Tim Sir您继续说。我这边太乱了,他们正在搬电容话筒。”
城市电台新址是一位西班牙建筑设计师的作品。一层挑高,大厅有近十米的高度,是经典的跃层设计。苏苑在二层等电梯,顺便讲电话。
早上的阳光是淡金色的,泼墨似地从玻璃窗外洒进来。从二层半开放的栏杆向下张望,楼下铺设的大理石碎石上闪耀着彩色的光芒,悦目而且抢眼。
“这边可以了,底下那里还要再修一修。”
“最下面的叶子要剪掉,那样树形才优美!”
“先不要管那些叶子了,修完再一起整理吧。”好几位穿着统一制服的花坊工人在电台一层。他们忙碌了一个早上,大厅正中央的热带景观树已经被他们修剪掉不少叶子。
“简先生临时有个会议,恐怕要麻烦你们稍等几分钟了。我们先去二层的会客室吧。”慕时迁和李斯本来到城市电台,有电台的工作人员接他们进来,并陪他们走进大厅。“电梯在这边。我们刚刚搬家,还比较乱,你们要注意脚下。”
“这个当然没有问题。只要能把新闻拿下来,有多少就播多少。”
“为什么要cancel掉我之前的专题?我没有接到通知啊!昨天我们就把时段确定下来了,我正在准备呢。”
“您等我找找看啊,我都记在行事簿上了。社会话题只做一条新闻播出的话,还不如不做。”
一片吵嚷中,所有声音都掺杂了在一起。耳边听不清楚什么,显得混乱不堪。只是这种说话的腔调实在是太过熟悉了,慕时迁一脸愕然地抬起头。然后,他就像DVD机播片卡片时一样,人站在那里,瞬间怔住。
——是苏苑!
那个一面翻笔记本,一面讲电话的人竟然是苏苑!
阳光晃在眼前,慕时迁的视线发花。他看不太真切,但他就是知道,那是苏苑!他记得苏苑的声音。还有苏苑的习惯,她总是喜欢一心二用。
苏苑也看到了慕时迁。手机来不及放下,苏苑眼睛里的惊讶掩饰不住。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那一瞬间,苏苑想起了张爱玲在《爱》中写的这句。
再重逢是戏剧中最常用的桥段。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却远不如戏剧中那样震撼、轰轰烈烈。
撒狗血什么的,全没有!
正午时分,窗外的世界难得安静一会儿。风吹起时,依稀听得见树叶摩擦的声音。
苏苑回到办公室里,Tim Sir挖到的工厂废料排放记录已经传到她的邮箱。她粗略地看了一遍。这些记录可以用数学方法进行分析,就是不知道分析结果能不能派上用场。
桌上的手机响了几声。苏苑腾不出手去接。铃声持续不断地响,没有人接听,它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样子耗了两分多钟,苏苑终于拿起手机。
“苏苑,我听说慕时迁到T市了?”
对方消息很灵通,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奔向主题。苏苑握住手机,点了点头:“是啊,他到T市了,新闻也播出了。他今天还来了城市电台,我们刚才碰到了。”
“天哪,这也太巧了吧。你们说话了没有?他……还好吗?”
“你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
“……”手机那头一阵沉默,“那件事你不是很早就看开了吗。”
“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我今天很忙。”苏苑的语气不友好。对方马上说:“我需要一篇和慕时迁有关的文字稿,你写他的亚洲影展吧。”
“我写不出来。”苏苑想都没想就拒绝。
手机那端的人想了好久,久到苏苑以为她睡着了,差点想把通话按掉。
“苏苑,我把慕时迁的资料传给你,你先看一看再说吧。”电脑屏幕的右下角迅速弹出一个对话框,提示有新的邮件,是一个将近10mb的word文档。苏苑按下打印键,办公桌上的打印机开始咔嚓咔嚓地向外吐纸。
这通电话是刘艾立打来的,她传过来的资料上签着她的英文名字——Ellie。她是苏苑在多伦多读书时的学姐,也是苏苑在那几年交到的唯一的好朋友。毕业后Ellie留在了多伦多。前几年她结婚了,并和她分手复合复合又分手折腾了无数回的竹马老公办了一本杂志。苏苑是那本杂志的开荒者,每个月写几篇稿子过去。
打印机打印了厚厚的一沓纸,没有多少文字,图片占了大多数。最后一页是慕时迁的独照,是一张苏苑从来没看过的照片。
大约八年了,苏苑的“ex-boyfriend”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除了有点瘦之外,他甚至连发型都没有变!
办公室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好像给眼睛里吹进了沙子。几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有阳光的周末,苏苑遇到了慕时迁。后来呢,苏苑仔仔细细地回想。她记得那场恋爱的开始,也记得过程。结果……
如果硬要说出一个结果的话,应该是那封时隔两年的分手邮件吧。
——用邮件分手,是不是挺符合艺术家的行事风格的!
百叶窗放下来,刺眼的光线像被精心校调过,铺在窗台上时是恰到好处的。
苏苑做好数学分析,又写了一篇新闻稿。她没空吃午餐,只能用昨晚买的吐司面包和牛奶瞎凑合。
“你怎么吃得这么简单?”简先生走进苏苑的办公室,他带来了一盒Brownie的手工蛋糕。“快吃吧,这餐我请客。”
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苏苑表示诧异。简先生解释说:“这是朋友送给我的。我不喜欢吃甜食,送给你了。”
“谢谢简先生。”苏苑微笑着打开蛋糕盒子,顿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巧克力香味。
“苏苑,我叫停了你的专题节目,你没有意见吧?”
“没有啊。”
如果简先生是因为换稿子的事情而送蛋糕吃,那实在是太客气了!
“苏苑……”简先生想再说点什么,他的手机就响了。他走到一旁听电话。苏苑偷耳朵听了几句,依稀听到是有关新闻主题案例的事。
去年简先生升职了,他进入到电台的高级管理层,成为了他们的一员。他的工作重心也在向那边倾斜。新闻广播上的事情他管得少了,他更像是新闻组的一尊“镇宅摆设”,只在每日例会时露个脸,供同事们“拜一拜”。
虽然久疏战阵,但“镇宅摆设”工作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有范儿,就差在头顶上贴一张我是精英的标签了。苏苑细嚼慢咽完一块蛋糕,简先生也正好讲完电话。
“苏苑,我下午要出席一个活动,你帮我办一件事情吧!”
“是什么事?要出门的话我帮您找个人好不好?我还要写新闻稿,晚上直播要用的。”
“没关系的,新闻稿可以交给别人去写。晚上再播新闻,时间也来得及。”
“那好吧,您说是什么事?”苏苑吃了简先生的蛋糕,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你替我去见慕时迁的助理吧。我约了他谈专题节目的事情,但我临时要开会,去不了了。我这里有两个文档,你打印好交给他。如果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周末我们会安排节目播出。”简先生掏出一只USB给苏苑,里面有影展专题节目的策划案和播音稿。
“这是您亲自做的?”
“是啊。”
简先生以前是做记者的,如今为了慕时迁重操旧业,实在是令苏苑好奇死原因了。
“那是因为你做得太差了!”简先生批评苏苑。不过,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告诉苏苑该怎样做才能做得更好。他对苏苑说:“事实上慕时迁是一个有趣的人。只要你约他做一个访问,你就能发现这一点了。”
这个周末不太一样。
苏苑坐在出租车里向外看。外面的交通无比通畅,行人也很少,与平常一到周末就全城大塞车的景象大相径庭。出租车司机在等红灯时搭讪道:“小姐,你今天可真走运!以前这条路塞死了。”
“是天气变暖的原因吗?”司机一个人念念叨叨地说:“要说天气变暖才更要出门走一走呢。你看外面的樟树都变漂亮了。植物园里也正在办花卉展览。我拉的上一位乘客就是去植物园的。”
街道两旁种植着樟树,高大的树木刚被修剪了树冠,整整齐齐的样子就像一排正襟危坐的士兵,在坚守岗位。苏苑把车窗摇下来。窗外有风,风吹进来是温暖又宜人的。
简先生已经约好了慕时迁的助理,地点在四季酒店顶层的loft咖啡厅里。苏苑提前十分钟到了,想不到对方到的比她还要早。
“你好,我是慕时迁的助理,我叫李斯本。”李斯本和慕时迁差不多年纪。他穿着职业化的装束,很精神,也很时尚。“苏苑小姐,你很意外是我吗?”
苏苑笑了,笑容掩盖了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记得李斯本这个名字,但没有想到会是慕时迁的助理。至少资料上不是这么写的。
“是的,你拿到的资料没有出错。慕时迁的助理是一位叫做Catherine Wong的女士。只不过这段时间她有别的事情要做,就由我代替了。”李斯本也坐下来。
苏苑把打印好的策划案和播音稿交给他,说:“这是简先生做的。你看一看,要是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节目会在周末播出。”
慵懒的午后,耳边是温柔甜美的Bossa Nova。服务生端给苏苑一杯鲜榨柳橙汁。苏苑嫌它温吞吞的,又加进三粒冰块。
李斯本问苏苑:“这个节目将由谁来播音?”
“这是特备节目,播音的人选要在电台例会上决定。你有建议的话,我可以转达。”
“会是你吗?”李斯本又问。
“应该不是我。我的声音不适合这类型的节目。”
“我还以为是你不愿意播这个节目呢。”李斯本说完低头看文件,他看得很仔细。看到播音稿时他终于说:“很不错,比之前那篇播音稿的质素要好多了!”
这句话真不中听。“之前那篇是我写的。”苏苑如实说。
“是吗?其实我猜到了!”
他们一副针锋相对的样子。可是话说出来了,却是谁也不觉得尴尬。
四季酒店的loft咖啡厅有令人不可思议的宽阔落地玻璃窗。每扇玻璃窗都好像一幅巨大的彩画。影影绰绰的树阴映在玻璃上。树影之间,绵延的红花正在开放,像一片片绚烂的流霞。
真好看啊!
苏苑偏着头,她用牙齿叨住吸管咬着,咬得一头都扁了。
李斯本很满意他手里的策划案和播音稿。他问苏苑:“这份可以留给我吗?我想带回去给慕时迁看看。他会很想看到的。”
苏苑点点头当是同意了。“如果你没有问题了,可以回答我几个提问吗?”苏苑对李斯本说。
“可以啊,你请说。”
“慕先生……”苏苑放下吸管,她很不自然地问道:“这次影展和半年前的意大利影展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老实说,差别不太大。”李斯本正好带了这次影展的资料,他送给苏苑一份。“这次将要展出的作品大部分都曾在意大利影展上展出过。有新增加的,数量不是太多。”李斯本问苏苑:“意大利影展你关注了吗?”
“没有。”
“这份资料上有介绍,之前展出过的作品在这次影展上基本都能看到。”
这并不是苏苑的关注点。苏苑问李斯本:“我看过慕先生的资料,从2008年到2010年他拍摄非洲内战,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只有一幅作品公开。我想知道在那段时间里他还拍摄了什么?会不会在这次影展上展出?”
李斯本思考着,他回答:“那段时间慕时迁确实只有一幅公开的作品。事实上他拍摄了很多,但都不是太满意。摄影师不满意自己的作品是常有的事,很难说出理由的。因此也不会在影展上展出。”
真是一本正经的回答!李斯本问苏苑:“这个问题也要写进专题节目吗?”
苏苑摇摇头,说:“不会的。专题节目的播音稿已经完成了,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份。这个问题是我自己要问的。”
“你对这个问题有兴趣吗?”
“谈不上有兴趣吧。只是我在整理资料时没有找到那段时间的摄影作品。”同样是一本正经的回答!
李斯本问苏苑:“你整理了慕时迁的资料?”
“是啊,之前做专题节目的时候,我整理了一些,不是太多。”
“想要找到慕时迁的新闻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吧。网络上有。他的工作室也有官方网站,上面的资讯都是可以用的。”
“你说的是那些获奖的新闻?”苏苑回应李斯本的话。
“那些不够吗?苏苑,你还想知道其他的?”
苏苑笑了笑,她和李斯本谁也不想说太多。不到半个小时苏苑就先走了。李斯本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他向服务生要了两份桑果汁司盏。过了一会儿,慕时迁坐到了他的对面,就是苏苑刚才坐过的位子。李斯本指了指窗外,说:“苏苑几分钟前走了。”
“我看到了。”慕时迁的手放在桌上,他双手交叉握住了盛柳橙汁的玻璃杯。
“那杯是苏苑的。”李斯本看到慕时迁的手僵了一下,“不过,苏苑没有喝。她在果汁里放了几粒冰块。她一直在等冰块融化掉。她还咬那根吸管。”
咬扁的吸管被服务生收走了。慕时迁把橙汁推到一边,他告诉李斯本:“苏苑不喜欢把水果弄烂了喝。她喜欢喝水,或者是牛奶,什么都不加。”
难得慕时迁肯谈。李斯本饶有兴趣地问道:“只有这两种吗?什么都不加?”
“是啊,她不喜欢再加东西进去了。比如糖,她说糖里面爬满了螨虫。”
李斯本正挟着一颗方糖想要放进咖啡杯里,这句话有如一口血噎在他的咽喉。“她是从哪里听说的?糖里面有螨虫?你知道我每天吃多少颗糖吗?原来我每天都在吃螨虫!”
“反正苏苑是相信的!”慕时迁想了想又说:“也可能最近会有变化吧。也许吧。”
太多年过去了,没有人会一成不变。这一点谁都明白!
慕时迁不说话了。李斯本叫来服务生,让他把橙汁收走,再送一杯清水过来。李斯本对慕时迁说:“苏苑问我为什么在那两年你只有《The Road》一幅作品公开。”之前也有不少人问过慕时迁同样的问题。
“你回答她了没有?”慕时迁平静地问李斯本。
“我告诉她是因为你对那些作品不满意,所以才没有公开。”
这是官方的回答,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
天色渐黄昏。
路灯亮了,不久后,满街的车灯也亮了起来。慕时迁望着外面,灯光在暮色中连成了一片,颜色是那般宁静安详。
“你觉得苏苑会主动找你吗?”李斯本问慕时迁。
“不会的,她不会来找我。”
“那你会主动找她吗?”
“也不会的。”
很多年不见了,苏苑还是慕时迁记忆里的样子。虽然外表还是很像小女孩,但是她会挑衣服了,她开始化妆了,她还学会了用香水表达自己。
慕时迁是该高兴的,苏苑过得那么好!
春天到了,天气迅速地回暖。
生活被工作填得满满的,忙到焦头烂额时,整个人都有点不知痛痒的感觉,什么也顾不上想了。上一周苏苑被派到国外采访,回来后又在一个没有网络、没有抽水马桶,想使用热水必须用锅烧的小村庄住了三天,录节目。其他同事也是一样。也许真的是和春天有关吧,万物复苏,新闻也跟着多了。有一天,简先生慷慨地掏出一张信用卡:“去安排一家KTV,晚上一起去!”
能痛快玩了!
在一片欢愉中,大家高声唱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还点了最便宜的可以一直喝喝到吐的扎啤。后来不知道是谁拿着信用卡买了Single Malt威士忌,一下子将气氛推向高潮。
Single Malt的酒劲很大,只需要一小杯酒下肚,言语和动作就变得浮夸起来。疯狂地笑,放肆地讲话,手舞足蹈,连眼神也迷离了。苏苑被接连灌了好几杯。她的酒量不太好,很快就有醉的感觉。趁着人还清醒时,苏苑站起来,走向门口。
“苏苑,你要干什么去?”有同事拖住苏苑。
“我得回去了,我明天是早班。”
“早班怎么了?时间还早着呢!我这里有半瓶酒,我送给你喝啊!”
酒瓶子塞过来,琥珀色的液体在眼前晃啊晃的。苏苑躲到一边,“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醉了!”
“醉了怕什么,醉了我送你回家!”同事又缠上来。
“你都回不去了,你要怎么送我回去?”
“我有车啊,你不能小看我!”
“我不是小看你,我是怕你明天上社会版头条。醉酒加超速!”
在这座二十层的大厦里,十层以下除了这家KTV外还有几家不错的异国餐馆,以前被杂志推荐过,值五颗星。苏苑走到外面,顿时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苏苑还是走了。
苏苑穿着高跟鞋,鞋跟很高。摇摇晃晃找到电梯后,她的力气就用光了。她像条濒死的黄花鱼,只想靠着电梯间的外墙歇着。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KTV里传出断断续续的歌声,声音分外洪亮高亢。
苏苑翘着脚,她下意识地随着歌声打节拍。她等的电梯从十七层下来,在十层停了好久好久。直到楼层数跳到三。
叮的一声,红色的按钮灯熄灭,电梯的门开了。
——世界真小!
苏苑走进电梯。电梯内载客两员,除了苏苑之外,还有站在轿厢一角的男人。
光洁的轿厢内壁简直比镜面效果还要好,苏苑盯着上面的人看。那个人个子很高,身材比较瘦,但绝对撑得起深灰色的休闲西装。还有他的五官,没有戴眼镜苏苑也能看出他是合“眼缘”的人。苏苑看了他一眼,之后就一直看着他。
“你是慕时迁吗?”苏苑问那个人。
那个人不说话,苏苑又问他一遍:“你是慕时迁吗?”
苏苑站在原地,执拗地等着回答。那个人像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只能说:“我是。”
“你真的是吗?”得到回应,苏苑又犹豫了。她回过头,仔细打量电梯里的人。
“苏苑,你喝醉了!”他们紧挨着站着,苏苑的呼吸沉重,慕时迁可以清楚看到她微醺的脸。
从三层到一层,乘电梯一眨眼就到了。电梯的门打开,门外站着两位浅头发的外国人。苏苑冲他们招了招手,很潇洒地走了。
一出商业中心,深夜的凉风迎面吹过来,酒气立刻散掉了不少。身后面还是有人跟着,苏苑忍不住冲他发火:“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要回酒店了!”
“回酒店?你住哪家酒店?我们顺路吗?”
深夜后,商业广场上依旧是灯火通明的。广场东北方向的音乐喷泉不停地变换着时髦的造型,二十支水柱同时喷薄而出,在空中旋转、交汇飞扬。苏苑站在距离喷泉池十几米的地方,慕时迁在她的旁边。“你不是说要回酒店吗?”苏苑侧过头,她对慕时迁说:“前面路口处就能拦到出租车了。现在是夜晚空车不会太多,你恐怕得多等会儿了。”
“苏苑,你喝醉了!”
醉了的人才不会承认自己醉了呢!苏苑看着慕时迁,看了大约一个多世纪那么久。
“苏苑,你站在这里是会感冒的。”
“不可能,我一点都不冷!”苏苑的胃里有酒。她是暖的,全身上下都是暖的。
天上有月亮和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T市灯光污染严重,夜晚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星光黯淡模糊。慕时迁拉起苏苑的胳膊,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不要!”
广场上有风,风里有苏苑熟悉的味道,不是香水的味道。比香水要淡,也比香水的味道好闻。苏苑问慕时迁:“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拜访一位朋友。”
“那你的朋友呢?他不和你一起回家吗?”
“他的画廊开在大厦里,他还要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风里有浓浓的寒意和潮湿感。人们总以为二月份就是春天了,但其实那只是节气意义上的春天。太阳落山后的夜晚,二月的温暖可以忽略不计。苏苑双手握在一起搓了搓。慕时迁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递给她。
“不用了,我不冷。”苏苑没有接着。
晚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喷泉溅起的水点就像惊蛰前后的雨,毛茸茸的,忽闪着霓虹灯的光彩。四周像张着一张美丽的网。苏苑看入了神,仿佛人在梦幻仙境中。
肯定和酒有关系!
台湾女作家韩良露写过一句话:酒是世界上最好的催情物,并且毫不色情。微醺时借着些许酒劲儿,一切都是美好的,什么真话、情话都说出来,没有拘谨。
苏苑舔了舔嘴唇,她回想起Single Malt的味道——微甜,微微的酸味,口感轻轻淡淡的。它不能算是烈酒,但仔细品味一下,还是有炙口的滋味。
“苏苑,你常喝酒吗?”慕时迁问苏苑。
“偶尔喝一杯吧。今天是简先生掏钱请客。我只喝了几小杯。我不是酒鬼!”
几小杯酒后,苏苑的唇彩脱了妆,轮廓全失。她感觉到了。她问慕时迁:“我的嘴变成什么样了?”
“别舔了,你的妆花了。”
这可是号称史上最强不掉色不掉妆的唇彩啊!
苏苑无奈从皮包里抽出一张纸巾。她用力擦了擦,再让慕时迁看。“这样好点了吗?”
“好些了。”
音乐喷泉正播放着悠扬的古典民乐。一曲终了时,广场上会有短暂的格外安静的时候。他们都真切地听到了泉水细刷刷的声音。
——像雪,雪落下的声音。
“苏苑,陪我走一走好吗?”
“你要去哪里?”
“去停车场。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慕时迁向前走了几步。苏苑还是站在原地。苏苑朝着慕时迁大喊:“我还不打算回去呢!”
“那你打算去哪里?你要一直站在这里吗?”
“这里不错啊!可以听音乐。”苏苑的手指着不远处,“还可以看喷泉!”
“那就去我的车里坐吧。我把车开到对面去。在车里你一样可以听音乐看喷泉。我们还可以谈一谈。”慕时迁走了几步又回来,他的声音特别贴近耳朵边,让苏苑有几分钟走神。“苏苑,走吧。我们去停车场。”
夜间的广场始终繁华,绚丽多彩的霓虹灯光下,空气都是五颜六色的。广场上的行人有的牵着手,像小情侣一样陶醉在浪漫夜色中。有的只是路过,随便走一走看一看。每个人都很喜欢这种让人轻松又舒服的气氛。
慕时迁拉着苏苑走出广场。苏苑突然想起什么来,她问慕时迁:“你自己开车吗?你认识路吗?”
“我的车上安装了GPS。”
“怪不得呢。”苏苑自言自语了一句,声音很小。
慕时迁问她:“怪不得什么?”
“我想你应该不认识路吧。”
“是啊,这是我第一次来T市。”
停车场入口的地方非常黑,幸好里面有照明灯。苏苑穿着高跟鞋走得很慢,慕时迁走得也不快。苏苑时常记不清车停在哪里了,是哪一层?A区,还是B区?慕时迁不会这样,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车。
“来吧,上车吧。”慕时迁替苏苑拉开车门,他想让苏苑先坐进去。
“我们不顺路吧。”苏苑站在车门旁,想了想还是决定说:“我家在北区。你住的酒店也是在北区吗?”
“苏苑,你不是说要看喷泉吗?”
“我可以自己看喷泉,你不用管我了。你先走吧。”苏苑想把车门关上,但她的力气没有慕时迁的力气大。
“你不是说夜晚出租车很少吗?你放心吧。我不忙,也不需要很早睡。你并没有耽误我的时间。”慕时迁把苏苑想说的话全都说了。
“可是我是女的,你是男的。我不应该上你的车。”
“没关系的,我不是坏人!”慕时迁不由分说地把苏苑推进商务车里。然后车子开走,绕了大半个圈后停在广场的对面。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可以看得很清楚。
慕时迁悄悄地熄了火,他问苏苑:“你住在北区,离这里很远吗?”
“不算太远。从这里坐巴士回去,差不多二十分钟就能到了。”
“现在时间不早了,你不回家不用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吗?”
“我爸妈在北京。我是一个人住的。房子是租的,五十平米的小套房。”
苏苑坐在车里,她歪着头看着车窗外面。她不会很快回答慕时迁的问题。但她每一次回答都很肯定,毫不犹豫。
“苏苑……”
“干嘛?”
慕时迁没有再说话,他打开了车里的暖风。
车里的光线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眼前的世界就像露天影院里播放的老电影。从车窗向外看,广场四周的霓虹灯光比刚才要柔软些,斑斓流曳在车窗玻璃上,和乳黄色的街灯融合在一起。
似乎,还掺杂着一些扰乱情绪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