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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李隐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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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十月,李世民登基称帝,改元贞观,立长孙无垢为皇后,长子承乾为太子。就在他登基的前两日,罗成、罗松兄弟奇袭晋阳,镇守晋阳的侯君集措手不及,几乎被攻下全城,罗成虽未夺下晋阳,却火烧晋祠,李氏宗庙毁于一旦。李世民强忍怒气,完成登基大典,其后,李渊暴毙,据称被宗庙被毁之事气得再次中风,医治无效死亡。
大唐宗室新一轮哗然,李世民四处弹压,仅派出徐茂公等对大兴作出象征性反击,大兴再得三个月安稳,宇文成都病势大有好转。
新年刚过,大兴城还沉浸在一片新年的祥和喜庆当中,阿史那兰的肚子已经大到了不像话的地步,罗成是越来越躁狂,天天吵着要出兵报仇,每次都被阿史那兰压了下来。
“阿史那兰小子,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为什么元帅不能领兵出征?”
阿史那兰道:“元帅不是不能领兵出征,是不能被你逼着领兵出征。若他觉得已经可以控制住情绪、不再有厌世之念,他自然会去找李世民报仇。你若是逼他,逼出什么事来,我饶不了你!”
“元帅盖世英雄怎么会轻生!”罗成说是不信,可他每次找元帅闹着要进攻洛阳,元帅眼里的疲惫和倦意是掩饰不了的。
“盖世英雄就不能生病了?元帅患了‘坎症’,要慢慢才能好。”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罗成,一个人武功盖世,打遍天下无敌手还算不得英雄,只有他连自己都能战胜才是真正的英雄。元帅正是很辛苦的在跟自己战斗,你相不相信他?他一定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带领大兴打败李世民!”
“我信。”无论任何时候,罗成都相信宇文成都这四个字,这个人不管遇到任何事、不管被折磨成什么样子,终究会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宇文成都。
“你信他就要忍,忍到他下令出征的那天!”
罗成气鼓鼓的抱着五钩神飞亮银枪一边苦练去了,他要磨利手中枪,等着复仇之日,一□□穿敌人的咽喉!
元宵节那天,大兴城下了这个冬季最大的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连白天的天色都遮住了,把这千年古城装点得像刚出生的娃娃,纯净得毫无瑕疵。
一个黑点慢慢的向朱雀门移来,每一步都在雪上留下双腿拖曳的长长印记,这是一个拄着双拐的残废,黑发染霜、满面风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蕴沧海桑田。
他对守门的侍卫道:“我要见宇文成都。”
侍卫虽不知他是何人物,却被他温文的一句话震住,不敢怠慢,将人迎进门来。
黑衣人浑身线条冷峻如削,背负着万古风雪卷袭这一城繁华。
自从建成重新燃起康复的希望之后,他每日都极为严苛的对自己进行操练,比宁远狠上百倍,宁远也乐得重新退回到一个沉默的协助者的角色,静静的看着他对身上几乎每一块肌肉进行重新塑造。
建成非常渴望能够重新吹奏那支短笛,下了最大的苦功每日上千次的练习握笛、抚笛,他的手指、手臂不论灵活性还力量都在极快的进步。
宁远为他的坚毅感到欣慰,同时也为他骨子里对自己的狠劲儿感到害怕。
建成很少说话,一说话必是对她下命令,吃饭饮水、搀扶、擦身推拿甚至方便,只是这命令的口吻越来越自然,建成的高高在上似乎是天生的,很快说的人习惯了,听的人也习惯了。
宁远觉得很奇怪,这才过了没多久,他就成了主人一般,自己就变成了奴婢,自己怎么伺候他都是应份的。
而且,这个男人有很多的怪癖,非常难伺候,比如说,他的指甲一定是修到那么长,短一毫长一毫都不行,他都会发脾气。给他洗头的时候一定要按摩三刻钟,按得轻了重了都有话说。他穿的衣物,外衣可以不计,可是内衣有几根经线、几根纬线都规定得清清楚楚,他看不见,竟然能穿出来。
各种挑剔数之不尽,这也就算了,这男人的态度非常差,好像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宁远欠他的,宁远自问脾气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拿出照顾病患的耐心,百倍的待他,可还是经常被他气得想用枕头把他捂死。
可宁远还是远远低估了这个男人的恶劣。
一个午后,宁远趁着建成午睡沐浴更衣,她累得腰酸背痛,难得放松一下,谁知窗外竟有个黑影,宁远吃了一惊,赶快拉过外衣裹了起来,将木屐向窗外掷去。
一个男人的惨呼声响起,果然有人偷看,宁远都要气死了,男人真的没一个好东西,连这穷乡僻壤也有这样的登徒子。她没想到那人胆大包天,这一吓不仅不走,索性还摸了进来,对她上下其手。
这时建成已经醒了,在榻上连连呵斥,又往里间抛出枕头去砸,那人毫无惧意,还哈哈笑着侮辱他:“你一个瘫子怎配得上这样的美人。浣花夫人,你就从了我吧!这个废人能给你什么?”
那人搂住宁远便在她身上乱啃:“美人,你真香,真软。。。。。。”
外间传来建成愤恨的捶榻声。
宁远趁那人不备,摸到浴盆边的一支铜哨,使劲儿吹响,那人愣了一愣,还没回过神来,两个壮汉闯了进来将他架了出去,这个人当然就很彻底的消失了。
宁远吓坏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动用阿史那兰配给她的护卫,这两个人永远都会在离她里许外候命,十二个时辰轮流值守保护她,如今看来果然忠心可靠。
她自己没事了,马上想起建成的安危,过去看他,只见建成额上青筋暴起,双目没有焦点充满了愤恨,爪下的褥子已经要被他抓得粉碎。
建成恨极了自己,他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宁远,他却连走到她身边保护她都做不到。
宁远默默措辞,想要去安慰他两句,他命令道:“扶我坐起来。”
宁远听命将他靠在床头,身子还未离开,环在他腰上的手已经被他紧紧抓住。
“你想干什么?”
建成就在她耳边恶狠狠道:“你是我的,我不会让其他男人碰你。”
宁远不安的挣扎:“我不是你的,我们只是假扮夫妻而已。”
建成的手却抓得更紧,好像手里的这样东西就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所以绝对不能放手。
宁远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另一只手摸索着而来,覆上了自己,她惊得呆住了。
建成还在霸道的追问:“你有没有被他侵犯?”
宁远从震怒中清醒过来,扯开他的手,颤抖着向他宣布:“李隐,你根本没有资格检查我。我不是你的,就算我们是真的夫妻,我也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你放手!”
建成抓得更紧,追问:“救你的是什么人?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跟你没关系,放开!”宁远拼命挣扎,才发现这男人不知不觉间臂力竟如此惊人了。
“你是不是勾引他们?为什么这里的男人全都夸你、喜欢你?”
宁远被他戳到最痛的地方,大声道白:“我不会用身体取悦男人,他们喜欢我是因为我赠医施药、我医术高明!”
她一口向李建成的手臂咬去,李建成根本不理睬这种剧痛,问她:“你会不会离开我?会不会?”
宁远松了口,唇上沾满了他的血,斩钉截铁的回答:“我不会再理你,我不会再理一个从来没有尊重过我的人!”
建成怔了一怔,脸上露出邪气的一笑,拉开她外面的袍子,摁住她肩膀也狠狠的咬了上去。
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
宁远痛得只能伏在他肩上哭,等他一放手,倏地跑到里间蹲在地上饮泣,尊重,这是她一生最渴望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得到过。
本是金枝玉叶,本是父兄的掌上明珠,从十岁起被送入大隋后宫就再也没有被当做一个有尊严的人,文皇帝怎样对她予取予求,独孤后又是怎样凌辱折磨她,杨广,杨广对她的伤害最深,他不仅在□□上折磨她,更是逼着她奴颜媚骨、逼着她在精神上蔑视自己。宁远用尽了力气好不容易抹去宣华夫人的过去,捡起碎了一地的尊严,绝不允许你李建成来践踏。
建成与她一墙之隔,听着她幽幽的抽泣,他比刚才更恨自己,他完全不能再承受失去这个女人,却又自惭形秽,她是一个美丽的正常女人,而自己连一个正常人都不是,可他是建成太子,他绝对不能去哀求她怜悯,哀求她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到自己身上,他可以怎么做?
她整理好衣衫,收拾了东西,下了决心要离开这个坏蛋,走过他榻边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揪住裙角,两个人相处这么久,根本不必言语,宁远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英俊的脸庞仍然是一脸倨傲,这是个什么人,连哀求都是这般傲慢,他不说求你留下来,也不说不能没有你,就是死拽着你不放,让你软化、让你低头。
宁远偏偏被他这神情触得心动,忍气去端来一杯水递到他手,他就这样捧着杯子、捧着她的双手,慢慢的品尝、久久都不放开。
这样轻易就原谅他了吗?是的,她明明知道答案是是的,却又极为的气自己不争,宁远,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女孩儿,为什么还要去迷恋一个折磨你的男人?
经过了这次的风波,宁远虽然没舍得离开建成,却态度大变,死也不肯再跟他多说一个字,该做的都还是做了,却冷冰冰的不再给他丝毫暖意。
建成知道宁儿还在生气,却无法像从前那样妙语如珠去逗哄一个女人,他从前的放低身段是因为他高高在上,现在,他害怕被人俯视的感觉。
他拼命的练习下肢和腰腹力量,他要尽快的重新站起来,把唯一拥有的这样东西牢牢箍在身边,为失去的东西一一向李世民复仇,可这条路却比他想象的要艰辛漫长得多。
两人的冷战却被一个不知好歹的媒人打破了。
李隐被宁远推出来晒太阳,他用双臂支起上身,锻炼腰腹肌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凑了过来打招呼。
“李公子,怎么一个人呐?”她一来就开门见山,“李公子本来呢是好福气,娶了浣花夫人那样的美人,若你也是个好人,那老身也只能祝你们白头到老,可惜啊。。。。。。”
她同情的叹了口气:“你现在这个样子,只怕是守不住浣花夫人的,她一个年轻妇人,哪有不寂寞的,还不如你现在就休了她,也算是成全了她,免得将来惹出什么祸事来,面上须不好看。”
她这话根本就是指着李隐的鼻子说他不举,给不了夫人幸福,迟早要戴绿帽子,李隐面上仍笑得温润,心里的火药已经被她呲的点燃。
“大娘,你过来。”李隐好似和颜悦色,可手上已经准备拧下她的头来。
宁远给他拿拐杖回来,正听见媒婆那些不三不四的浑话,也觉被她侮辱了,气愤道:“吴大娘,宁教人打子,莫教人分妻,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后人积些福缘,怎地做这样阴损之事!”
媒婆的脸皮那得多厚,一点没尴尬,继续劝道:“浣花娘子,结夫妻要讲究门当户对,我们不说攀龙附凤、贪人富贵,可也得琴瑟和谐,夫妻恩爱,你现在这日子哪有恩爱可言。”
宁远大怒,逐客道:“吴大娘,以后这浣花溪你也不用来了,我不欢迎你。我与夫君恩不恩爱是我们的事,不劳你费心,你说我们长不了,我们偏偏要一辈子在一起,你快走吧!”
李隐更是低吼一声:“滚!”
吴大娘瞧他两人同仇敌忾的模样,骂骂咧咧的走了。
建成一张俊脸气得扭曲了,向宁远恨道:“等我能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据为己有。”
宁远气道:“李隐,你这样跟我放狠话有意思吗?”
建成展臂将她揽了过来,勒紧她的腰,脸就贴在她小腹上,像个男人,更像个孩子。
“把你的脏手拿开。”
建成笑笑,真的放开了:“那倒是,我这手以前真是碰过不少女人。”
宁远哧的笑出声来:“李隐,你多大了,我多大了,我们还会吃这种醋吗?更何况我们并不是真的夫妻,你也太投入了。”
建成被她这话刺痛,怫然不悦,却又极力掩饰:“我只是觉得你比较起来太瘦太硬,手感一点儿也不好。”
宁远并不气他这些口头上的便宜,递过去一对拐杖:“那你试试这个手感好不好呢?”
建成有了这副拐杖开始自己支撑着四处行走,借此让双腿多一些活动的机会,经过很长时间的练习之后,他终于脱开双拐第一次独立的站着,虽然持续了不过数秒。宁远见了非常高兴,下厨给他做了好多菜庆祝,建成还主动提出要喝酒。宁远只是作陪,随意喝了两杯,剩下的全被建成灌进了自己的肚子。
他喝着喝着,先是狂笑,大声诵着庄子壮阔的《逍遥游》,而后狂哭,击节唱着同样气象万千的上林赋,继而洒酒于天、洒酒于地,佯作疯魔,借此祭拜失去的人。
“一无所有,宁远,我这就叫做一无所有。”
宁远一直陪着他,看他疯,此时淡然的点点头道:“我也是。”
建成不信:“你懂得什么叫一无所有吗?”
宁远的声音恬静温柔:“失去了金钱权势、失去了亲人朋友、失去了自由都不算得一无所有,只有连尊严都失去了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建成默然。
两人对坐良久,宁远起身扶他回榻上休息,建成突然道:“我好像说过,一旦能站起来便要将你据为己有。”
“啊?”宁远一怔,建成的唇已经欺了上来,在她脸颊上乱啄,就是找不到她的嘴唇。
宁远感觉到他的急躁渴求,心肠一软,不再躲避反而迎上他,任由他把自己揉碎在怀里,两人这吻深长滚烫,烫得人迷迷糊糊的,建成本能的抚摸她,被宁远坚决的阻止了,只能捉紧她手臂,整副身心投入到这个吻里。
这晚之后,建成笃定多了,一个女人对你有没有情,一个吻已经揭示得清清楚楚,她再也无所遁形,宁远于他已经是一个任何时候想吻就可以吻的女人。
另一件让他暗喜的事是,他的眼睛渐渐的开始能看到些影子,宁远曼妙的身形和姣好的容颜已经呼之欲出。
建成本想给宁远一个惊喜,谁知一天他无法自控的随着她的身影转动目光的时候被她察觉了,她敏锐的发现他的视力在逐渐的恢复中,也就是说,他离一个正常人距离越来越近了。
宁远却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如果他知道一直以来日夜相伴的人竟然是宣华夫人,他会怎么想?过去发生的桩桩件件的往事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叫他怎么去面对?宁远不能不怕。
她开始整日戴着帷帽,以防建成随时会突然就能看见。
这一天终于来了,当建成清楚的看到秀丽的浣花溪汩汩流淌,寒风里竹叶依旧青翠的沙沙摇曳,他欣喜若狂,第一个念头便是要看看宁远的容貌,宁远却死都不让。
“为什么呢?人人都说你美貌。”建成很是不解。
“可是我老了。”宁远有些哀伤。
“老不老得我说了算。”建成还想偷袭她。
宁远躲得远远的:“你若是再逼我,我可就真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建成才不相信,她在最艰难的时候陪伴左右,赶都赶不走,她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
“好吧。我会等你愿意的那天。”
建成除了双腿还在恢复之中已可算是痊愈,他终于可以抬头挺胸的回到原来的世界,以建成太子的身份向害他的人复仇。
他亲自驾车,载着宁远往大兴而去,他心情急切而振奋,闯入眼中的巴山秦岭都分外的雄奇壮阔,宁远则刚好相反,越近大兴,她就越害怕,如果他们一起出现在阿史那兰的面前,当面揭穿身份,建成会作何反应?她不愿意再被他当面羞辱一次,他失望的表情再加上善意的掩饰只会让她加倍的难堪。
走到大兴城外,宁远把马车停在了下马石前,建成独自一人前去见宇文成都,他临走之前叮嘱宁远:“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安顿好一切就回来接你。”
宁远不敢答应他,只是点点头,望着他艰难的在雪中跋涉的背影潸然泪下。
李建成自朱雀门入大兴,一身黑衣静立在油亮的青石路上,这路直上红墙深处。急乱的马蹄声催逼而来,宇文成都的金色披风随风起舞,一路自天街尽头疾飘而至,落在建成面前。
他一下马毫不停歇,三步撞过去与建成相拥,两个男人使出了全力,不带柔情彷如搏杀,罗成紧随其后,张开双臂等着建成,建成踉跄两步也撞入他怀里。三个人都是那么硬邦邦冷冰冰,只在宇文成都和罗成一人拿了建成一支拐杖,互相扶肩搭腰,连在一起慢慢步向大兴宫的时候,才能让人感觉到兄弟之间那份劫后重逢的情义。
宇文成都时常以长生殿为家,三兄弟关上殿门,席地而坐,也当了这里如自己家般随意。“咱们有多久没见了?”罗成开始算日子。
“我们已经错过一次马球之约,有年半未见了。”宇文成都心如明镜。
“这一年太长。”建成道。
宇文成都从他的话里觉出一种刻骨的落寞,他整个人从阳光避入阴影,冷了、硬了。
“何止是长。”罗成跳了起来开始除衫,大冬天的长生殿里没有炭炉,他似不惧严寒,几下打起赤膊。
建成和宇文成都不约而同开始默数他身上的伤疤,“不必数了,八十七个,几乎能要我性命的就有二十几个。”罗成穿好衣衫,嘻嘻笑着,“幸好是遍布全身,要是都在脸上那就惨了。”
建成和成都笑起来,建成道:“那就不是包子,是芝麻饼了。”
“笑我?”罗成扑上去扒他衣服,“我倒要看看你好得了多少。”
“身上不必看了,”建成将自己后脑勺的头发拨开,“见着了吗?这里的头发被刮去了一大团,因为我从高处坠下连头骨都摔裂了,现在能看得见、能走动已经是万幸。”
“啊,”罗成恍然大悟,“难怪你现在老眯着眼睛,我还以为你嫌自己眼睛大呢。”
建成立即眯眼斜觑他一眼,杀气内敛却散发无穷压力。
宇文成都道:“建成兄更见狠辣霸气。”
建成端详他,感觉他双眼中添了蒙蒙氤雾,身上少了几分逼人气势,倒似一把钝了的旷世宝刀,这一年他想必经历的亦是非常人所能想象之痛。
“太子,李世民黑了心要杀你,你是怎么逃生的?”罗成脱口而出,宇文成都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建成果然面色苍白里又添暗沉,那一天的血腥杀戮放到战场之上实在算不得什么,可那一天杀人和被杀的都是嫡亲兄弟、都是并肩作战的战友,那种痛刻骨铭心,那一天每一秒、每一个人脸上的狰狞表情他都深深记得,并且终生难忘。
“父皇中风,我去见他,他跟我提起了禅位之事,我跟父皇建议要收缴二弟手上的兵权,否则将来必酿兄弟相残之祸,父皇同意将天策府一部分将领慢慢交给我指挥。那时父皇的病并不严重,思路清晰、只是手脚不甚灵活,没想到这一面竟是我们父子诀别。”
建成仿佛回到那个晴朗的清晨,晴朗得没有半点阴郁。“我拜别父亲,一出来就见到老二老三等在外面,我们兄弟再怎么相争父亲面前总是要好的,世民提议去东宫叙叙,我本就给兄弟们带了礼物正好邀他们去取。我们三人高高兴兴的往东宫去,路上遇到元霸他哪有不跟来的,四兄弟便如儿时一般,随意说笑,世民几次想使开元霸,我已觉得有些古怪,可当时气氛融洽,我想到父皇削权的命令尚未外泄,又是在自己宫里相聚,竟没有深究。”
“东宫北门叫做玄武门,进门之时世民故意稍稍堕后,他长袖之中早已藏好弩箭,无声无息向我射来,等到劲风逼近我知道躲闪,短箭已经刺入我背脊,几乎穿心而过。玄武门也同时关上,东宫之中竟然埋伏的都是世民的人,我已知道东宫宿卫统领常何已经背叛了我。世民动手之时,元吉正扭住元霸玩闹,尉迟恭带人杀来,连发数箭射杀元吉,可怜元吉死的时候无比惊愕的望着自己的亲哥哥,死不瞑目。世民拔剑来杀我,元霸抱住元吉的尸首看看我、看看世民,哇就哭了。不要说他,连我都没料到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竟闹到这样的地步!”
“张三从东面城楼杀出来用连弩攻击世民为我掩护,又悬下长索助我登上城楼,眼看我只要能攀上城楼、离开东宫便能调动兵力向世民反击。。。。。。”
宇文成都听到这里心随着建成一沉,李世民既然要杀兄弟、夺储位当然怕建成一朝反扑,一定会做得滴水不漏,城楼之上必有布置!
“我背后射来密密麻麻的火箭,引燃了藏在城楼上的火药,长索被炸断,我从城楼上摔了下去。”
罗成心急追问:“那你后来怎么逃出去的?”
“我坠地的那一刻,迷迷糊糊的望见元霸和张三同时向我冲过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宇文成都道:“我让隐哨四处查探过你的消息,李世民认定你被张三所救,一路追杀他追到了塞外,然后他就再也没有消息。又有人说你被洛阳名医孙思邈所救,李世民也曾追缉过他,他跑到江南一带行医,李世民找不到他的把柄,也只好作罢。”
罗成愤然道:“李世民这厮做的事连禽兽都不如,偏偏要满口仁义,他怎么敢明目张胆的追杀你!”
建成胸膛里一阵闷声惨笑:“争夺皇位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我李建成的手段又何尝不狠,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取他性命,我正是败在这一念之间!”
宇文成都摇着头,走到窗前张望白茫茫的天地,傲然道:“建成,若大权在握不是为了保护至亲,反而要用他们的性命来换取,那权力就一文不值。失去了身边的人,便是得了天下,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建成这一年间思及自己的惨败,每每怨恨自己的妇人之仁,此时听到宇文成都这番话眼前豁然开朗,扪心自问,便是时光倒流、重活一次,家族江山也只会是他这个长子肩上的责任,而绝不会成为他不顾一切要去追逐之物,论狠,他永远也狠不过世民去,这不是他的错、更不是他的罪,应该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的是李世民!
罗成问道:“那你这一年到底藏到了哪里?李世民找不到你,隐哨也找不到你。”
“我被张三交托给了一名女子,她带我藏在蜀中,若非她悉心照料我现在只怕还是一摊烂泥,又或者早已自尽。”建成低着头,刚刚还满布戾气的眼中深藏一抹温柔,“她现在也跟着我一起来了,还要劳烦兰妹安顿。”
宇文成都捉狭的笑道:“阿史那兰现在的肚子太大很是不便,还是本元帅亲自安顿为好。”
罗成也起哄道:“弟弟我也可以出把力啊!”两人把建成夹在中间,几乎是胁迫他带着他们去见那位“女子”。
走到朱雀门外,迎面遇上阿史那兰的马车回城,宇文成都很是生气,把马车驾过去拦住盘问。
“你已经要临盆了怎么还到处乱跑?”
阿史那兰一掀帘子“咚”的跳下马车,直接无视宇文成都,向建成道:“哥哥回来了呀?一会儿你得跟成都好好喝两杯。”
“你还没回答我,要是在外面突然生孩子怎么办?”宇文成都逮住她不放。
阿史那兰无奈的朝他勾勾手指,附在他耳边道:“宣华姐姐就在马车上,你知道我已经对外宣布她死了,别人来接我不放心,你可别给我捅出去害她陷于危险之中。你们三个出城来干什么?”
宇文成都知道宣华不愿多见旧人,也不去打招呼,一指远处的一辆马车道:“陪建成来接个人。”
阿史那兰“哦”了一声,竟一句也不问,赶快驱车走了,这反应倒叫宇文成都好生意外,某人居然不八卦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马车里的宁远听着建成的声音跟阿史那兰寒暄,两人隔着帘子近在咫尺,她攥紧拳头任由心儿咚咚乱跳,被擦肩而过的两辆马车窸窣蹄音踏得粉碎。
阿史那兰见他们走远,拍着心口道:“好险,差点被他们发现。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找到一个身形轮廓声音都跟你相似的女子,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个能有个七分像就不错了。”
“他没有见过我,只要尽量不说话应该能蒙混过去。”宁远还在透过缝隙往外凝望。
“放心吧,那姑娘是我从隐哨里面挑的,只要她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宁远,建成哥哥有什么办法!。”
“你马上送我去洛阳!”
“啊?这么急?”阿史那兰一点儿不知道宁远发生了什么事,完全照她的吩咐行事,可这个指令她可没办法照办,劝道,“姐姐,今天是元宵节,怎么也得跟我一起过完节再走吧?我还想你看着我生孩子呢。”
宁远不好拒绝她,犹豫着答应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打鼓,面上害怕夜长梦多,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内心深处却在害怕舍不得。
建成请宁远来见成都和罗成,心里也是打鼓,他是多么希望她也能得到兄弟们的认可,他紧张没想宁远更紧张,紧张得手都在发抖,建成拉着她的手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贴近她发际闭上眼睛感觉。
等他睁眼之时目光如刀一般锋锐。
她根本不是宁远。
出什么事了?
宁远的手整日都是冰冷的,从来没有温暖过,这人却是暖得烫手,宁远从来不用任何熏香之物,这个人却用了茉莉发油,最重要的,牵着她的手站在一起,哪怕不说话也会有的那种强烈的安宁满足就这么消失了。
建成很是惊慌,紧张的四面张望,雪太大,没有人来来往往,朱雀门前的一片雪白上只有他们几个,宁儿呢?我的宁儿呢?他一急就抓紧了那个女子的手腕,满腔焦急化作巨大的无情力,几乎将她手腕折断。
“怎么了?”宇文成都见他脸色苍白,神情不妥。
“她不是宁儿,宁儿被人掉包了。”
三个男人一齐盯住那女子,那女子在三道比利剑还锋利的目光下低下头,细如蚊蝇道:“李隐,我是宁远啊!”
建成一震,这声音不是宁儿,可她知道我叫李隐,她怎么会知道?对宁远出事的担心一下子变成了害怕,是宁儿自己逃走了吗?她不让我见她就是为了要逃走吗?宁儿,既然你对我如此残忍,又何必还弄个替身,你以为还有人可以代替你么?你以为我会甘心被你骗么?
宇文成都道:“宁姑娘长什么样子?你画出来我让人去找。”
“我不知道。”建成摇着头更加觉得自己失败,她已经占领了他心里所有的位置,可他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难道我连看一眼都不配么?
不,这不可能。宁儿的吻、对待他的温柔都在默默向他诉情,他不相信宁远会丢下他。他的大手掐了住那个女子的喉咙,逼问,“告诉我,谁让你来的?你们把宁远弄到哪里去了?”
罗成奇了:“你既然没见过她,你怎么知道这个不是她呢?万一弄错了岂不是。。。。”
“她,我绝对不会认错。”建成还在加重手上的力道,那女子无法呼吸,拳打脚踢拼命挣扎,建成狰狞的问,“你说不说?最后一次机会。”
那女子索性闭上了眼睛,甘愿受死。
建成一松手,将她推倒在地,问她:“她是不是自己走了?你的发髻、身上的饰物都是她给你打扮的?”
那女子不敢回答。
“她去哪了?”建成带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问。
那女子摇摇头。
建成拐杖跌落,人后退一步就要坐倒,宇文成都和罗成一左一右挟起他,“建成,你没事吧?”
“没事,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不过掉了件衣服算得了什么!”建成拉住两个兄弟,强颜欢笑,“走,我们喝酒去!”
宁远一路在车里倚着窗,眸光随着窗帘的一张一合时而漆黑如墨,时而皑皑如雾,往事忽远忽近,却清清楚楚,像一条尾巴长在了身上,忍痛斩去、斩完了又再长出来,无休无止。
幸而,宁远的一生如何不堪,也曾透过一线光亮,她念起建成不经意笑了,阿史那兰从没见她笑得这样美好,“姐姐,你笑什么?”
“想起一个好笑的人。”
“谁这么好笑?”阿史那兰小心探问。
宁远不答,仍旧望向窗外,雪化在眼里竟起了雾气,阿史那兰不明白怎么一转头的功夫宁远又有了泪光。
“姐姐。”
宁远仍旧在自己的世界里,“漫天雪、落红尘,能得清风相送,亦无悔余生。”
他是风,始终要卷袭万里,从今日起,一切重新开始,也包括感情,而我,雪融为水,就留在这里滋润他曾经踏足之地。
宁远探手窗外,一片雪正落在手指尖儿上,她张口去吹,一眨眼雪已经融在指上,旖旎淌下,流连不去了。
建成在长生殿喝酒,身边坐的是兄弟,不停的你敬我、我敬你,一碗碗吞落肚子,喝得十分热闹,可两个兄弟却不觉得李建成在这长生殿里,此人的心思不知道被谁带走了,只留下个壳在这里硬撑着。
最想醉的人总是醉不了,眼看着罗成和宇文成都一先一后倒下,建成竟还是清醒得像没喝过酒,闷闷作痛的胸口总是在一次次提醒他,这里被挖走了一大块,倾尽天下美酒也不足以填满。
他拄着拐杖,偏偏倒倒漫无目的的乱走,天下着小雪,漆黑的夜空里居然有一颗星,建成就是太清醒了才疑惑这样的天气居然会有星星,他向那星星走去,走得近些才发觉是有人在放孔明灯,这孔明灯竟然不怕雪么?
“那兰,天这样冷,你不要陪我了,赶快回去吧。”宁远在点孔明灯,雪虽然小了,可要放灯上天却还是很不容易,她们两个报废了十七八盏,才将一盏送上天。
“又不是天天过元宵节,怎么也要放个灯、许个愿!”阿史那兰哪儿有那么听话。
“你许的什么愿?”宁远随口一问。
阿史那兰道:“切,怎么能只许一个愿,我许了七八个。”
宁远笑了,她又连续点了几个,终于也放了一个上天,赶忙双手合十虔诚的向上天许下心愿,她也许了七八个,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愿建成远离劫厄,福寿康宁。
苍天用瑞雪向大地倾诉绵绵不尽的情怀,将那飞雪舞得极尽妖娆,一个背影亭亭于妖娆的雪中,诚心祝祷。
“宁儿?”
一切如梦似幻,她的背影都美到让人痴迷,她的孤独瘦弱又是那样惹人怜惜,建成一步一步向着雪雾里的光亮靠近,阿史那兰看见了他,他的目光透着狂喜和迷恋,阿史那兰还来不及叫他,他突然疯了一样从后面抱住了宁远。
“宁儿,我的宁儿。”他甚至重重的啄着她的发丝、她的后颈。
宁远吃了一惊却不敢动、不敢出声,只把脸转过去对着他。
两人鼻息相闻,宁远强作镇定,脸上凝起高贵冷傲,一颗心却如雪人融化成一滩水,一切不过虚空幻境、不过梦一场。
如她所料,建成见到她的容颜大惊,之后脸上果然现出尴尬,连忙撒手后退,向她恭敬的行了个礼。
“建成莽撞了,还请宣华夫人恕罪。”
宁远漠然的颔首,以示原谅,转身慢慢离开,步子不多不少每步两尺三寸,脚印烙在雪上便像是开了步步莲花。
自幼深宫里养成的规行矩步,自幼在花瓶里插成的疏淡优雅才是宁远公主注定的归宿,她每一步都踏在炼狱的火海上,任由火海吞噬身心,将整个人生烧成灰烬。
“建成哥哥。”
李建成望着她的背影连眼都不能眨,怕一眨眼这背影就消失了,可即便不眨眼,她的背影还是会一点点消失在夜幕深处。
谁敢说这不是宁儿?我不可能连我的宁儿都认不出了。
“建成哥哥?”阿史那兰喊了他好多次,他才知道反应,“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阿史那兰解释道:“她只是想要过些新的生活,跟过去没关系的生活,你就当她已经死了吧。”
建成脸上阴晴变幻,闪过震惊、怀疑、伤心、愤怒种种表情,各种各样的念头铺天盖地而来。宣华和宁远是同一个人?这不可能。可这件事已经摆在了面前。她是一朝公主、两代帝妃,建成莫说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便是多看两眼、多说两句话也是毕恭毕敬,她是一个那么遥远不真实的人,怎么会是我的宁远?
想到宁远这两个字,建成的心都是暖的,她温热的体温、她柔软的身体和坚实的手臂,她滚烫的红唇都曾真真切切的在他的生命里燃起希望,此刻却又灼得他心痛。
她是属于别人的。
这个念头让他痛得要昏死过去,他只能选择不去细想她的过去,可他一旦知道怎么忍得住不去想象,他要把所有难以忍受的镜头摒除出脑海,脑海却不容他有半刻的空白,越是他不愿想的,越是蜂拥而至。
过去,斩不断、抹不去的过去,成了自画的牢笼?还是命运的桎梏?浴火过后,是烧焦了羽毛还是勇敢的重生?没有人知道未来的路指向何方,除了自己。
阿史那兰担心建成,可更担心装作冷漠的宁远,她的每一步明明是那么吃力,她又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去掩饰得天衣无缝。
阿史那兰追到宁远房里的时候,她果然已在收拾行装,“我要马上去洛阳。”
“不行,”阿史那兰料到她撞上建成之后会有这反应,马上阻止,“夜已深,又在下雪,你不能冒险赶夜路。”
宁远不理她的劝阻,仍然继续收拾,“我非走不可。”
阿史那兰劝道:“宁姐姐,如果你要拒绝建成哥哥,可以当面跟他讲清楚,让他从此死了这条心,何必要委屈自己去回避他呢?”
宁远一僵:“我拒绝不了他。”
“你喜欢他?”阿史那兰更不解了,“我看他对你也是用情颇深,你们不如就。。。。。。”
宁远转身截断她的妄言:“不行。他对我的心思我都明白,可我们永远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阿史那兰不服、不信。
宁远颓然坐在杂乱的衣服中间,油灯的影子在她苍白的面孔上跳跃,她目光坚定,可颤抖的声音透出千针刺透的痛来。
“如果我跟了他,青史之上会怎么写他李建成?秽乱宫闱的淫邪之徒。天下人会指着鼻子骂他,说他罔顾尊卑,色胆包天,霸占前朝妃子,然后又偷偷的耻笑他,笑他要了一个曾经服侍父子二人的贱女人。他已经一无所有,这次他回来向李世民复仇,就算他杀了李世民又能夺回来些什么?死去的妻子儿女?死去的父亲?失去的皇位?统统都不会回来了。他能做的不过是洗清李世民强加在他身上的污名,可我的存在会让李世民的污蔑一条条变成真的,别人数落他的时候会让他哑口无言,我不要他陷入这样的境地。”
阿史那兰眼圈一红,争辩道:“不会的,你已经斩断了过去,宣华夫人已经死了,这两年不是没有任何人怀疑吗?我们都会好好保护你的,谁敢提以前的事我杀了他!”
宁远很感动,却比阿史那兰更知道人言杀人的不见血:“傻丫头,这两年没有人揭穿我,不过是因为我已经没有被针对的价值,这世上纸从来包不住火。只要我站到了他的身边,那些想害他的人就会找到他最大的破绽,那就是我,他们会攻击得他体无完肤,他们会毁掉建成最后的骄傲。我不会给任何人机会这样做!”
宁远提起行李站在阿史那兰面前:“我必须离开这里,如果你不安排马车,我走也要走到洛阳。”
她只是平静的宣布,不是乞求、也不带命令,阿史那兰不甘不愿,却被她一往无前的决心所慑,只能照她的办。
阿史那兰走到门前,又怯生生的征求宁远意见:“为什么是洛阳?不能去别的地方吗?”
宁远摇头坚持。
洛阳,是他绝对不会去的地方,要避、就避得彻底,永世再不相见,一刀把心挖出来埋葬,胜过零零碎碎千刀万剐。
阿史那兰牵来了两辆马车,跟她一起上了一辆,一辆空着,“那兰,你已经快要临盆了,不要再为我奔波。”
阿史那兰红着眼摇头:“听你那口气,永远不见建成,若是我们跟建成在一起,你岂不是也永远不见我了吗?你怎么能狠下心连送也不让我送呢!”
宁远确实下了决心索性连宇文成都夫妇也再不见了,听她说破,心里一痛,拉着阿史那兰的手,一个黯然神伤,一个埋怨却又心疼,两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车轮碾压雪地,让人糟心的咿咿呀呀。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宁远在逐阿史那兰回城,阿史那兰已经送出城三十里外,她也明白不可能一辈子这么送下去。
“你答应我,不是永别,让我能去看你。”阿史那兰期待着。
宁远不愿诓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说,“你走吧。”
阿史那兰哭着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向着宁远远去的马车拼命挥手,姐姐、你不是一个人,为什么要把我们统统都赶走呢?你的一生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我不答应、决不答应!
建成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击倒,他蹲坐在雪地上,因为曲腿拉扯肌肉他是从骨头里面痛出来,可这痛比不上他感到要失去宁远的万分之一。如果说宁远的身份是打在他后脑勺上的一记闷棍,那么她因着这身份必然会决绝的离开这个认知就是插入心脏翻搅的钝器,让他痛不欲生。她的怯懦、她的逃避是会活生生的要了他的性命啊,她怎么能这样做!
宁远是属于我李建成的,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是,想逃到天涯海角?你休想!
阿史那兰自城外回来,听着远处隐约的车驾吱呀声,掀帘望去已经见到一辆马车从眼前飞奔而过,驾车的人正是建成,他疯了一样抽打马匹,风驰电掣的闪过。追还是不追?阿史那兰犹豫了片刻,建成的马车已经驶得不见了影子。
建成拼命要追上宁远,却在离她还有一里开外就被一直回望的她给发现了,宁远让赶车的人也把马催到了极致,两人的距离又再拉远,建成心知自己这马已经被逼得用尽全力,两车距离只会越来越远。他心一横,手边剑鞘飞出,打中马车夫的后脑勺,那人昏死过去,跌落在地,马车慢慢停了下去。宁远见此,急忙下车往前疾奔,当真走也要走到洛阳。建成大急,弃了缰绳,纵身从飞驰的马车上扑了下去,在雪里连打几个滚。
宁远果然停了脚步,回头望了又望。建成在雪地里艰难的要支起身子,宁远暗暗责怪自己,可人已经向建成跑了过去。
她扶起建成,建成得意的弯起嘴角一笑,她怎么舍得!
宁远默默将他扶回马车上,想要走时被他勒住腰肢往身上一拉,建成将她紧紧环抱,咬着她耳廓耳垂逼她:“宣华夫人,我这么对你你怎么不呼救?”
宁远别开脸忍受。建成见她还敢不认,*******,“你怎么不敢说话?你怕什么?”
宁远知他要逼她说什么,哀哀道:“李隐,别这么对我。”
“我偏要,我要永远都这样对你。”建成有些粗暴,不知惩罚她还是惩罚自己。
等到建成肯放开她,宁远已经没有力气,软在他怀里,还在挣扎着,“隐,你放手吧,这就是我们的命。”
“我不认!”
“你明明知道哪一条路好走,为什么还非要蹚到荆棘之中?”
“只要有你,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不能不管。我们都不是十来岁的孩子,为了儿女私情什么都不管不顾!”
这话说得建成低头望着她笑了,笑得那么苦,“这辈子,不管不顾一次又怎么了!”
宁远拼命阻止他,这一次,建成极狠的制住她双手,再不退让半步,狂风暴雨之后,在她耳际鬓边喃喃低吟着“宁儿、宁儿”,宁远端详他的脸,印了下来,建成迷醉其中。
宁远却突然推开他,扯起衣衫粗粗裹着自己跃出马车,建成这才回过神来,震惊的看她赤足站在雪地上,洁白的脚踝小腿就这么**在外,宁远站在离他三丈开外,恋恋不舍的望他,口中的话却极之矛盾:“隐,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
她抱着衣衫、赤着足踏着雪奔向自己的马车,建成竭尽全力下了马车,可扶着辔头站在马儿旁边,双腿却剧痛发颤,没有办法追出去一步,等他心中的惶急过去,再回到车上驾车去追的时候,宁远已经甩开他老远。他若要强追,也许能追得上,可追上了宁儿,然后呢?
这个念头让他渐渐止步,望着她渐行渐远,这样也无法留下你么?你怎么就狠心弃我于不顾?再也无法见到她,这念头让他无声的淌出两行热泪。
阿史那兰乘车赶到的时候正看见这相对无言的一幕,万万没有料到宁姐姐竟能如此决绝,建成的表情把她狠狠刺痛,姐姐现在的表情只怕是更痛,逼着自己放下一个永远都不可能放下的人,亲手断送自己期盼了一世的幸福,你是有多爱这个男人?
她走到建成面前,用了最大的声音,“我问你,你敢不敢跟她一生一世?”
建成肃颜思索半晌,终于点头道:“我敢,她怕我受伤害我可以变成聋子、瞎子,不听不看,什么生前身后的名声,我不在乎!”
阿史那兰摇头:“宁姐姐就是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你终究还是会受伤。”
“我不怕受伤,她难道不知道,就是有她我才能坚强,我才敢活到今日吗?”
阿史那兰这才点点头:“李建成,你这一生都不能忘了今天说过的话。”
她捧着肚子“哎呦”一声叫痛,向自己那车夫吩咐道:“快、快去叫回宁远,跟她大声喊我已经作动了。”
宁远回来见到阿史那兰倚在建成怀里摸着肚子呼痛,不能不生气,“我就知道你会骗我回来!”
阿史那兰很是无辜,“还是姐姐心地好,终究放心不下我。本来我是撒谎来着,没想到我这宝贝儿真的信了我的谎话,急着出来,现在正闹得厉害。哎呦!”
宁远让人把她抬到车里,赶走建成给她检查,“坏了,你这宝贝儿性子比你还急,就这么会儿功夫宫口已经开到四分了。你躺着别动!”
她出去吩咐车夫即刻通知元帅带着准备好的接生工具还要连带一个帐篷准备野外生产。
“希望你家公子能坚持到他爹来。”
“我怕,又好痛,姐姐,可不可以让建成哥哥来陪我说说话?”
宁远默许了。
阿史那兰一手拉着宁远生怕她出去,一手拉着建成,一副谁也不许走的样子。
宁远给她抹抹额上的汗,“你呀,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和事佬了。我跟你建成哥哥很要好,很相爱,用不着你费心。”
建成听她这么说动情的牵她的手,阿史那兰连忙道,“那你不走行吗?”
宁远垂下头,“我走,正是因为我们爱对方,希望对方过得好。我们分开是命运使然,无可怨怼。”
建成抓紧她的手:“可我不想放你走,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跟我一起面对呢?”
“面对各种各样伤害我们的人、伤害我们的事?然后一起接受世事的无情,整理千疮百孔的心?”宁远很平静,“我不要这样。我只想你好好活着,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活着,隐,你不要让我失望。”
建成被她触动,凝望着她的眼眸陷入了沉思。
“李隐,我爱你,难道会因为我在大兴或是在洛阳而有所改变吗?我每一天都会想你,都会祈祷你平安,希望你过得好,每一年我都会为你放一盏天灯,为你祈福,我还会时时梦到你,回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感情不会因为我们的距离而改变,也不会因为我们一天天老了而改变,我的这个地方,永远都放着一个人,那个人叫做李隐。”宁远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这个人让我知道什么叫相爱。难道一定要像刚才那样时时刻刻纠缠在一起才叫相爱吗?难道你对我的感情也要依靠身体的欢愉才能坚固吗?”
“你只允许我把你放在心里?”建成明白了。
“我宁愿远远的看着你在笑,也不要在你身边听你哭。”
建成闪着泪光却绽放出一抹最灿烂的笑容,我也是,我何尝希望见到你再流一滴眼泪,何尝愿意见到你顶着唇枪舌剑在流言蜚语的凌辱下坚强。
她用自己的固执为两个人选了一条轻松的路来走,而我建成,不怕斗争也不怕寂寞,岂会不敢承受永远的思念?
“好,我也能做到,你怎样爱我,我就怎样爱你。”建成捉紧她的手许诺。
阿史那兰侧过脸想掩饰泪水,他们对彼此许下诺言,许诺这一世永不相见,却珍爱对方一生。
“啊!”她腹中一阵剧痛,“宁姐姐,又来了又来了!”
宁远看她分外夸张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这个身经百战的人竟然怕痛成这样。阿史那兰足足痛了三个时辰,在她疼痛的间歇宁远赶忙给她吃些东西,要不哪有体力再跟肚子里的小魔头耗下去。在阿史那兰宫口已经开到八分已经快要生出来的时候,宇文成都终于赶到,脸色煞白的冲到阿史那兰面前,又气又心疼的过来拉着她的手,外面是窸窸窣窣的搭帐篷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能听点话,这样大的雪还要到处乱跑,都要把我给急死了。”
阿史那兰一声惨烈的尖叫,让宇文成都马上变了脸色,攥紧她的手放到唇边安抚:“不怕不怕,生出来就好了。”
阿史那兰恨恨的看着他,痛到了极点、气到了极点,大吼一声:“还不是因为你!”
话音刚落,随着她挟着怨愤的这一用力,“哇——”婴儿清脆的啼哭在寒冷的空气里响彻。
宁远麻利的处理完毕,包裹起来给宇文成都,“这样大的巨婴也只有阿史那兰才能帮你生的出来了,我还没见过这么长的孩子。”
宇文成都颤巍巍的接过孩子,欣喜的跟阿史那兰道:“那兰,他的眼睛是紫色的,跟你一模一样。”
阿史那兰累得只能摊着喘气:“有小鸡%鸡吗?”
要不要这么直白?宇文成都受夫人之命掀开包布看看,“有,是个男孩。”
阿史那兰让他把孩子抱过来让自己好好看看,“他怎么这么冷?”阿史那兰一触到这只皱皮小猴马上觉得不对。
建成也伸手摸摸,“好冷,要赶快生火。”
宇文成都这才发现了建成的存在,“你怎么在这里?”
我家娘子生孩子,你怎么会在旁边?还全程直击?刚才一片慌乱,谁还记得回避这种事,建成无比尴尬。
宁远正好过来解围,“帐篷里面已经生好火了,赶快把孩子抱进去,这里太冷,孩子在母亲身体里是很热的,乍一出来适应不了。”
宇文成都将宝贝交给她,自己抱起阿史那兰,进到帐篷里,这里温暖如春,他这才算安心下来。
“这里所有的事我都交给接生婆了,我走了。”宁远跟阿史那兰轻松的道别,仿佛只是去庙里上个香就回来,阿史那兰没有再拦她,只是向她道一声珍重。
建成送她出帐,送她到马车边,“你别忘了要给我报个平安。到了洛阳万事小心。”
宁远给他理理有些凌乱的衣衫,弹弹肩上的雪花,“只要我们不在一起,你和我反而是安全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这条命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建成还想拉她的手,宁远却缩了回去,踏上马车,不敢回头的越走越远,渐渐没在风雪之中。
建成望着远方,哪怕远处已没有一丝影子,他感受着胸口的痛,默默的忍受,绽出一丝落寞的浅笑。
我们的胸膛都无比的辽阔,可以容下万水千山之隔,惟愿见君安好。。。。。。
阿史那兰刚刚生产,宇文成都不敢让她挪动,吩咐在这里停留三日,等她恢复了元气再动身返回大兴城中。这天晚上,阿史那兰喂完奶刚刚睡着,宇文成都给孩子换了尿片孩子也熟睡了,他静静的坐在他们身边看看妻子、看看儿子,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他发自内心的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着实失去的太多,今日这实实在在的得到才让他分外感激,分外的觉得充满了希望。
这个小生命离开了母体,从世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来到这个陌生的人世,从此就要靠他和阿史那兰守护他的天空,让他可以平安的长大成人,这责任很重,却让他重新充满了力量。
父亲、母亲、他的第一个孩子,那个他和阿史那兰偷偷起名叫长生的孩子,他永远的失去了他们,罗成、建成他们,他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兄弟,一个一个又回到了身边,现在又添了这个小小的家伙,失去的他没有保护好,他曾经被深深的自责折磨,可失而复得的、还有这个弱小的生命需要他的保护,他绝对不能再有任何闪失,这个家里绝对不能再有任何悲剧。他揉揉阿史那兰的肩膀,这副担子她已经挑的太久,太辛苦,到了应该好好休息的时候。
宇文成都暗暗发誓,要给孩子世上最好的一切,要为兄弟们报仇,要让阿史那兰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帐外,风雪依然,元宵后这天分外的冷,帐内也能隐隐听见呼呼风啸。
厚重的帘幕外突然响起了几声节制有礼的咳嗽,一声一声如重锤敲在宇文成都的心间。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