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月下貪歡

11、十一

　　男人叫做陈艺。大学毕业后到美国读研，以后在当地工作了。这次为参加亲人婚事回国，顺便见见老同学。
　　冯怡墉能感觉他到场后，气氛略怪，不过那点怪随即在谈笑间驱散了。大家谈谈讲讲，说近况。
　　陈艺在一年前结婚了。在场的都知道，补声恭喜。萧佳俪也祝贺，没什么异样。
　　有人笑道：「陈艺都结婚了，以为单身的佳俪也有这个优质男友，好像结婚也不远了，喂喂，那边两个单身的，加紧啊！」
　　「要你啰唆！」
　　「滚！」
　　大家哈哈笑起来。
　　这餐饭吃到九点多才散了。萧佳俪喝了好多酒，满脸通红，好在说话还流畅。她对朋友们说再会，并不看陈艺，挽着冯怡墉的手臂走了。
　　到走远了，萧佳俪松开手，可是摇摇晃晃。
　　冯怡墉去搀她一把。她推了他一下，却往后踉跄，差点跌倒，还是他拉住她。听见他说：「我送妳回去。」
　　萧佳俪不吭声，依着他了。
　　路口刚巧来了一辆出租车，本来的客人下车了，还肯载客。司机看见萧佳俪醉醺醺的，彷佛同情地望了冯怡墉一眼。
　　冯怡墉装不见。萧佳俪也自顾地冷脸，当然沉默。
　　走到大的十字路口，四面八方都是车，谁都要抢快，喇叭声鸣得响亮。他们这辆车的司机啐了声，也是按喇叭。
　　好容易开到巷弄口，冯怡墉付钱，搀着萧佳俪下车，陪她走。走了两步，萧佳俪看一眼冯怡墉，抽开手，说：「今天谢谢了。」
　　冯怡墉道：「不客气。」
　　萧佳俪突然道：「好在我们不像。」一笑，说：「不过从前都有表哥娶表妹，表姐嫁表弟，假如我们真的在一起，也不算什么。」
　　冯怡墉不语。
　　萧佳俪并不尴尬，道：「好了，你走吧，等等给我妈看见要问。」又想到什么似的，说：「对了，外面那条路上就有电影院，国泰电影院，上映不少大片，场次也密集……就是人多，除非看晚场。不然就到衡山电影院，或者大光明吧。」
　　冯怡墉记下了，问：「大光明在哪里？」
　　萧佳俪道：「南京西路上。反正你坐车，说大光明司机都知道。」

　　冯怡墉倒是想坐地铁去。可不说，看着萧佳俪走远了。他回他外婆家，把一屋子的灯都打开。他并不喜欢暗的地方。
　　洗好澡，冯怡墉到卧室。他开了床头灯。这灯罩上的格子花样的绿已经蒙尘，灰灰旧旧，透出来的光也暗淡。
　　冯怡墉看看时间。很晚了，他便传讯息过去，就上床。今天出去一天，也不做什么，不过他感冒刚好，光是走那点路也花费不少体力。吃饭又喝了酒，能撑到现在也不容易。
　　他躺下一会儿，马上睡着了。
　　隔天起来，已经有回复。约定在下午，冯怡墉不着急出门，他到书房去，那还是前天萧太太整理过的样子。柜子上已经收拾差不多了，他打开一只斗柜的抽屉，堆着一迭的文件，翻了翻，没看见什么特别的。
　　那迭文件搬开后，底下却压着一只信封。装着什么似的。
　　冯怡墉拿起来，往手心一倒，是一把钥匙。他想不到这会是哪里的钥匙。又收进去，他把信封放到桌边。
　　时间差不多，冯怡墉出门去。终究是叫车子去了。说好在电影院门口碰面。关立笙已经到了，马上望过来。
　　冯怡墉突然感到奇异，好像他们总是能一眼找到对方。他走过去，道：「我应该没有迟到吧。」
　　关立笙道：「没有，是我早到了。」
　　冯怡墉看看他，道：「你很期待吗？」
　　关立笙一怔，不说话，略略地垂下目光。
　　冯怡墉倒微笑了，方说：「我们进去买票。」
　　关立笙点点头。两人一齐进去，戏院大厅非常宽敞，华丽，一入门就是长而气派的阶梯，靠近前台那里还有一座小的喷水泉，在一侧还有咖啡厅。
　　一面大的屏幕上在播放正上映的几部电影介绍。冯怡墉问：「看什么好呢？」
　　关立笙彷佛不听见，光看四周。冯怡墉喊他，他看来，那神态还不及收，好像有些缅怀似的。又有点怅然。
　　冯怡墉问：「怎么了？」
　　关立笙一顿，道：「这儿变了好多。」
　　冯怡墉看了看，道：「是吗？」
　　关立笙道：「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冯怡墉不会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只道：「听见说上海很多地方都改建，这里大概也是吧。」
　　关立笙不语。
　　冯怡墉便道：「怪我说要来这里看电影。」
　　关立笙一愣，道：「怎么要怪你！」一顿，说：「是我大惊小怪。你，你别在意。」
　　冯怡墉微笑。他毫不感到在意。就连这一点也可爱。他道：「你以前时常到这里看电影吗？」
　　关立笙点头。默默地，倒好像不想多说。
　　冯怡墉也不介意，道：「那我们买票吧，今天我请你，看你想看的。」
　　关立笙怔怔地道：「我都好。」
　　冯怡墉还是让他选。
　　现在上映的有七部片，四部西洋片，两部中文片。关立笙看了看，说：「还是你决定。」
　　冯怡墉笑笑，道：「好。」又看看他，道：「你昨天看的，这里有没有上映？」
　　关立笙又看了看，说：「唔，是那部片。」他想起来了，是四个字。
　　冯怡墉道：「就这样吧。今天我请你看电影，你陪我再看一次。」
　　关立笙愣住。冯怡墉已经说：「走吧。」
　　关立笙唯有默默，跟着过去。

　　电影总共一个多小时就演完了。
　　女主角的确美，楚楚眼神，诉不尽的千丝万缕。男主角倒真是很好两字。年轻，什么都好。剧情本身倒是单薄。不算差，要说好看，冯怡墉又违心。因问：「昨天怎么要去看这部片？」
　　关立笙迟疑了一下，方道：「我好久不到电影院看电影，昨天经过去，临时起意……。不知道看什么，当时上映的唯一一部中文片就是它。唔，不好看吧？」
　　冯怡墉不禁道：「也不是，不算差。」
　　关立笙道：「你可以老实讲，我也不伤心。」
　　冯怡墉一怔，笑了。走下楼，忽道：「有没有听说过，两个人去看电影，和一个人去看电影，目的性并不太一样。」
　　关立笙怔了怔。冯怡墉径自笑，不说下去。他没有追问。
　　他们走出电影院。前面的这条路车子多，行道上人也多，一出来，马上拥抱这些的沸沸扬扬，和穿梭在马路的那总是不绝于耳的尖啸。时间还不晚，天色却暗淡了。冬天的白日一贯是灰色，可是颜色再深了一层，混沌的灰，彷佛要下雨又下不来。现在不下，早晚都会下下来，呼吸里有股潮湿的味道。——非常冷。
　　冯怡墉对关立笙道：「走走吧。」走了两步，又说：「到我那里去——好吗？」
　　关立笙看他，默默地。可也不是表达出拒绝。
　　对过是地铁站。两个人过马路，冯怡墉道：「我很少坐地铁。几乎不坐，主要弄不清楚到什么路坐什么线。」
　　关立笙听了，道：「我时常也是弄不清楚，有的路……唔，反正要花点时间研究。」
　　冯怡墉看他一眼，微笑道：「你倒要比我更不熟悉上海了。」
　　关立笙顿了顿。走到的是买票的地方，道：「我知道怎么从这儿回到你那里。」就买了两张到陕西南路站的票。
　　他递一张给冯怡墉，又说：「坐两站。」
　　冯怡墉伸手，擦过他的指尖才接过来，道：「我身上没有零钱，改天还你。」
　　关立笙怔怔似的，方点头。

　　月台上都是人，来的车厢也是，满满的，堆到门口来。车一停，里面的人急着下车，外面的人抢着要进去。——都要拼命。
　　捱过两站，几分钟的时间，好比几个小时。关立笙在这时好像很老练，世故似的，拉住冯怡墉上车，挤出一块地方，毫无含糊，或生怯。
　　下了车，又马上松手，彷佛非常不好意思刚才的亲近。冯怡墉全看在眼里，微笑着不说话。
　　到外面后，发现已经下雨了。
　　还是叫车子坐了。同样只肯停路口，冯怡墉用他的大衣遮住自己和关立笙，一人一手撑高衣领，一面跑。跑得急，心怦怦地跳。步伐凌乱地踩着水，到住的楼下，两人裤脚都湿了，皮鞋也是。
　　两人身体一半也都是水。这种天气，真正冷得发抖。冯怡墉带着关立笙进屋子，把过了水的大衣丢到地上，开灯，说：「把鞋子袜子都脱了吧，先别脱衣服。」
　　他往后看一眼，说：「到浴室去，开了热水再脱。」
　　关立笙站着，静静望他，点头，那水珠子沿着头发滑过脸颊滴下来。他垂下眼，脱了皮鞋，略弯身除去袜子，露出一对在灯照下更白的脚背。
　　冯怡墉看着，道：「浴室在厨房旁边。」
　　关立笙点点头，走过去。冯怡墉跟在后，一路开灯。走在前面的关立笙在一个门口停下了。他说：「你的大衣给我，客厅有暖炉，我去挂起来。」
　　关立笙便脱了，给冯怡墉。他进到浴室去，一踩进去只觉得冰，他不是很怕冷，也感觉要哆嗦起来。他走到花洒下。
　　「——右边这个才是热水。」低低的声音突然响起来。非常靠近。说话间，冯怡墉的手已经越过去，径自打开水。
　　水哗哗地洒下，本来身上半湿的衣服这一下子完全湿透了。关立笙方转身，冯怡墉便按住他，在水下吻他。那被紧按住的双肩彷佛在颤抖，可是没有推拒。关立笙抬起手，搂住冯怡墉。
　　冯怡墉一面吻着，一面问：「水会不会太热了？」
　　关立笙只是和冯怡墉望着，不说话。那目光默默的，又脉脉似的。冯怡墉垂下眼舔掉他嘴唇上的水珠，又含住唇瓣，伸出舌头。
　　他把关立笙推到墙上，抵住，嘴对嘴，身体和身体。他感觉那每次碰到的总是凉的手，似乎终于热了起来。
　　而他们的又更烫——。
　　水啪啦啪啦的不停地砸在地上，积高了，淹没了他们光裸的脚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