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月下貪歡

10、十

　　去了徐嘉汇公园。约定的地方在衡山路那边的出入口。人来人往，也不难找到人——很显眼，无法不注意。……本人倒好像不自觉，静静地，周身是一种遗世独立的气氛。
　　冯怡墉照例坐车。他让车子停在前一个路口，走过去。不用喊，关立笙已经看见他了。
　　冯怡墉在他面前站定，开口：「抱歉，让你久等了。」
　　关立笙摇头，看看他一顿，欲言又止似的。
　　冯怡墉也默默。左右看，问：「怎么你到这里呢？」
　　关立笙道：「我来和朋友拿东西。」
　　冯怡墉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只袋子，鼓囊囊似的，阖住开口，一眼看不见。又听见说：「顺便到对过那儿看电影。」
　　冯怡墉望去，在那里彷佛公园似的地方，里头的一座气派建筑正是电影院。他问：「你看什么电影？」
　　关立笙一默，道：「唔，我忘记片名了。是中文片。」听见问剧情，马上说：「这个我记得，讲一个明星和经纪人谈恋爱的故事。」
　　冯怡墉想微笑。他问：「好看吗？」
　　关立笙想想道：「女主角很美。」
　　冯怡墉这次笑了，问：「那男主角呢？」
　　关立笙一怔，一时不答腔。方说：「唔，很好。」
　　冯怡墉笑了一下。看看他，道：「一齐走走？」
　　关立笙默然，点了头。于是就顺着衡山路向前行。都不说话。人多，不少游客，走得慢倒也不至于被嫌弃。沿路一排光秃秃的梧桐，以及老房子。那些老房子犹披着旧皮，却换了新骨头，贩卖时下的最新。
　　到下一段路口，冯怡墉忽道：「这是我第一次到上海。」
　　关立笙看他一眼，不语。
　　冯怡墉道：「并不是初次到中国来，好久前因为工作去过广州。……那时简直想不到会有个外婆住在这里。」顿一顿，问：「你去过广州吗？」
　　关立笙低道：「没有。」
　　冯怡墉点头，过一下子说：「很高兴你今天还愿意见我。昨天，我知道太突然——。你觉得恶心吧。我非常抱歉。」
　　关立笙仍旧不开口。和冯怡墉穿过马路，稍停了停，方说：「我并不感到恶心。」一顿，看着他道：「可是很吓一跳，没想到，你，我们也不熟悉。」
　　冯怡墉点点头，沉吟了一下说：「所以你不反感——。」同性之间的。这句没有说，可是他觉得他能懂。
　　关立笙道：「这没什么，我看过几个朋友也是——是那样。」
　　冯怡墉看着他，道：「那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关立笙不说话。也不看他，那样子彷佛不知道怎样应付。他突然向前走。
　　冯怡墉愣了一下，可是跟上去。前面有一家小的超商，关立笙走了过去，在门口一顿，朝他看。
　　「我要买东西。」
　　冯怡墉怔怔地点头，也跟进去。
　　超商内的东西很普遍，没什么特别的。关立笙走到放面包的架子，拿了一袋的方块状的沾了白色粉末的小面包。
　　冯怡墉看那袋子上写苹果面包。他问：「好吃吗？」
　　关立笙指着袋子上的字，说：「我喜欢苹果。」
　　只买这个，去结账了。走出来，冯怡墉和关立笙彼此看了一眼。后面有人，催促了一下，他们匆匆地一齐走上路。
　　冯怡墉忽道：「过阵子之后我就走了。」
　　关立笙看他，默默着。
　　冯怡墉并不闪躲，又道：「我并不想假装没察觉——我感觉你很不错，其实你也不反感，是不是？」
　　关立笙还是看他，同样默默。这阵默默里面倒不是真的平静，也不是笃定。
　　冯怡墉也是安静。过一下子，好像当作没有之前一回事，突然问：「你要回去了？」
　　关立笙怔怔地点头。听见冯怡墉说：「我能去看看吗？」
　　看什么——能有什么好看？当然去了总是要进到他家里。关立笙并不犹豫，说好。
　　从这边走过去，倒也不算远了。好在不下雨。关立笙在乌鲁木齐南路上的一栋公寓前停下。那公寓非常有年份，红白交迭的外墙，蒙着沧桑。
　　他看看冯怡墉，说：「我住三楼。」
　　冯怡墉道：「这边看得到吗？」
　　关立笙道：「看得到，从这儿数过来，喏，那间。」
　　冯怡墉望一望，道：「看不见什么。」
　　关立笙道：「我把窗帘拉上了。」
　　冯怡墉笑了笑。关立笙望着他，阖住嘴。听见他说：「我不上去了。」
　　关立笙一顿，低道：「还是上去喝杯茶好了。」
　　冯怡墉看着他，说好。
　　公寓有电梯，很老旧，两个人站一起，要肩贴着肩，手指擦着手指。冯怡墉能感觉到关立笙的手的冰凉。
　　每层楼共两户。整幢公寓在此刻是静悄悄的，彷佛空城。关立笙走在前。冯怡墉在后，看他拿钥匙开了左边那间的门。
　　屋子不大，格局很近似他外婆那里，过道深，后面几个房间，也有阳台。关立笙请他到客厅坐。
　　客厅的窗帘都是拉下来的。关立笙放下提得袋子，把灯打开，让一让说：「你坐，我去泡茶。」
　　冯怡墉却拉住他的手，光看他。他脸上神气淡淡然，可是目光垂下来。冯怡墉凑近去，这次亲他的脸颊。
　　关立笙才又看他。
　　冯怡墉握一握他的手，说：「天气这样冷，以后不要在外面走这样久的时间了。」
　　关立笙微笑起来，道：「这不是上海最冷的时候。」
　　冯怡墉也笑，道：「我知道。」就松开他的手，还是看他，慢慢靠近。
　　关立笙不闪躲。这会儿冯怡墉亲了他的嘴唇。很轻的一下，听见说：「明天请你看电影好不好？」
　　关立笙点点头。

　　冯怡墉从公寓里出来，天已经黑压压一片了。路上有些湿漉漉的，刚才下过雨，更冷了。
　　他准备叫车子，手机突然响了。接起来，是萧佳俪，问他在不在家，又说：「上次的事还没有结果。」
　　冯怡墉道：「那是什么事吗？」
　　萧佳俪顿一顿，只道：「你有空的话，能不能在六点半到岳阳路永嘉路来？」顿了顿，「要你帮个忙。」
　　冯怡墉答应了。
　　叫车子来了。车向那边开，这时候正是塞车的时候，到达地点已经过了六点半，那里是大马路，人来人往，他打萧佳俪的电话，那边马上说来接他。
　　过一会儿，萧佳俪从另一条路走来了。她今天彷佛再特别打扮过。她看看冯怡墉，说：「你就这样子来了。」
　　冯怡墉道：「不然呢？」
　　萧佳俪倒是笑，很怪的口气道：「算了，你光这样就很好了。」
　　冯怡墉顿一顿，问：「去哪里？」
　　萧佳俪指指岳阳路那头，说：「去吃饭，在那儿的南伶酒家。」
　　冯怡墉跟着她走。萧佳俪步伐快，急匆匆地。走过了上海京剧院，能看见一幢华丽的花园洋房。
　　快到时，萧佳俪停一停，说：「今天要麻烦你配合了。」
　　冯怡墉提醒：「妳还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
　　萧佳俪默默，方道：「今天我们几个大学朋友见面。都带了家属。」
　　冯怡墉看她，她脸上也不紧张或有别的什么情绪，静静地。他想想，道：「妳要我假装是妳的男朋友？」
　　萧佳俪亦看他，道：「对！」
　　冯怡墉道：「这样不太好。」
　　萧佳俪抬起眉，抱起胳膊，笑道：「假如我有男朋友，我也不用要你来假装。」
　　冯怡墉道：「我不是不愿意帮忙，不过让妳朋友们看出来，对妳很不好。」
　　萧佳俪道：「放心，她们不会看出来的，毕业到现在也没联络过几次。」
　　冯怡墉看看她，答应了。
　　「进去后，你不要太主动说话，我会告诉她们你从国外回来，不太懂中文。」萧佳俪马上说。
　　冯怡墉道：「等等，我有个条件。」
　　萧佳俪瞪着他，「什么？我……」
　　冯怡墉截断她的话：「不要紧张，我只是想让妳告诉我，在这里可以到什么去看电影？」
　　萧佳俪彷佛不能理解，没好气道：「这还不容易！……好，我会告诉你，顺便奉送你本月上映的电影总表，可以了吗？」
　　冯怡墉点头。
　　萧佳俪道：「走吧。」就去挽他的手臂。
　　冯怡墉顿了顿，当然没有推开她。

　　两人一齐进到店内，服务生来问，领他们到一张大的桌子。在那里已经坐了好几对青年男女，看见他们，那眼神彷佛都亮了一亮。
　　他们之中几个都喊着佳俪，妳来了，好久不见，更漂亮了——。
　　萧佳俪微笑着，松开冯怡墉的手臂，朝他看一眼。冯怡墉很绅士地接过她脱下的大衣，挂在椅背。萧佳俪又拖住他的胳膊，一齐坐下。
　　「这位是……？」一个女孩子问。
　　萧佳俪道：「我男朋友，喏，前几天在电话和妳说的。」
　　那女孩子和其他人都一齐去看冯怡墉。他对大家微笑，萧佳俪马上说：「他是英国华侨，之前一直在伦敦，刚来上海，不太会说中文。」
　　「哦，我会英文！」有个男人立即讲，真是用英文说了几句。
　　冯怡墉随口答。又问怎样认识，萧佳俪看他一眼，他便说是公司的同事介绍。萧佳俪似乎很放心，并不打断。
　　冯怡墉很尽责地扮演一个男朋友，该服务的，该表现的都表现了。大家恭维着萧佳俪，艳羡她有好姻缘。
　　服务生来问点菜时，萧佳俪离座去听电话。冯怡墉看着菜本，依稀听见右手边两个女孩子说话。
　　「……该不是假的吧？」
　　「哪可能！」
　　「都说她忘不了他。」
　　另一个沉默，说：「都这样久了，不是听见说他在美国结婚了嘛。」
　　「过得很好。让她后悔。」
　　「嘘嘘——！」
　　萧佳俪回座了，她们便不说了，还是笑脸盈盈。冯怡墉隐约地看了萧佳俪一眼，注意到她杯子空了，顺手倒茶。
　　这时有人喊：「这儿呢！在这儿！」
　　有人就走过来了，是个男人的声音，一面拉开椅子坐：「抱歉，来晚了。」
　　那声音沉沉的。萧佳俪一顿，彷佛下意识地去拿茶喝。茶是刚倒的，非常烫，她的手松了一下，杯子就歪了。
　　冯怡墉手快地扶住，茶水还是泼到他手上。萧佳俪好像慌张似的，握住他的手，拿湿手巾赶紧地给他擦。
　　冯怡墉默默。可感觉到那新来的男人向他们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