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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为医二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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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依旧这么开着,平平静静地过了好一段日子,赵柿霜很久没上门来,李石斛每天坐在医馆里,不知是坚持还是偏执地等着自己的师妹。陶朱医馆招大夫的告示倒是贴了许久,上门的大夫也有不少。可萧琐阳看来看去,总是没有一个满意的。正所谓“大医精诚”,说的是为医者,一则须得医术精湛,二则务必品德高尚。倒不是说来的那些大夫缺了仁心仁术,只是萧琐阳总觉得他们总与这陶朱医馆差了些缘分。
艾叶倒是心疼萧琐阳每天这般忙着,白天不得空闲,常熬着夜读书,又或是怕陆英一人管着药房累不过来,去帮着整理,碰上医馆缺了药材,又少不得亲力亲为去药铺采购了。于是,艾叶便劝了她说招大夫的事,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总之医术上过得去,便先招来了才是,若是日后有什么岔子,再行解决了也不碍事。可萧琐阳惦念着当年萧川穹为了同门之谊留下了黄栌,最终却是不欢而散,因而宁愿自己撑着,也不肯轻易招揽了旁的大夫。
这日,医馆正要关门,忽然来了个悍妇,也不进门,在街道上便喊了起来:“这坑人的医馆!我家那口子本来没病没灾的,上这儿来一趟,也不知黑心的大夫开了什么药,相公他……他……他竟这么去了!”
这话不啻于在热油中猛地倒入滚水,一下子人群中便炸开了锅。所幸萧琐阳的医术人品还是得了百姓几分信赖的,又有白及的承认在先,倒是有不少跳出来为她辩驳的。艾叶听见了,第一个坐不住,上前喝道:“好你一句没病没灾,我偏不明白了,这没病没灾的,上医馆来作甚?”
萧琐阳这会儿坐在医馆里头,本是该即刻出去说个明白的,可她却有些怔住的。倒也不是全为了外头的事儿,而是忆起了从前萧川穹与自己说过的话。他说,要成大夫,心与术俱是必不可少的,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有些人利欲熏心,有些人医术平平,一样成得了大夫,这要当大夫,第一步,便是胆气,第二步,便是要够绝情。年幼的她忍不住笑了,道是这怎么当大夫还与那说书的口中的大侠一般。萧川穹的表情中带着痛苦与无奈,摸着她的头告诉她,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每一个名医背后,亦是这个理。这世上,没有身上不背负着人命的名医。病人来找你,便是信任于你,将性命交到了你的手中,世上哪有比人命更重的担子呢,是以,当大夫,须得有胆气。而这第二点,行医者,见得最多的便是生老病死,无数人在病痛边缘苦苦挣扎,若是不够绝情,被扰了心智,便不能做出最有效的判断,易贻误了病情,因而,当大夫,须得绝情。
那时候的萧琐阳不懂,只又追问了,祖父可曾碰上过须得有了胆气又狠下心肠的事儿。萧川穹闭了眼,仿佛回忆着什么,喃喃道:“若非我只余你这么一个后人,你又委实是个学医之才,我着实不愿让你承担这般的……唉……”
如今,萧琐阳却是悟了。莫说外头那人说的是真是假,此刻她便觉头上如千斤压下,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到底是一条人命。
她捂着胸口,艰难地吐息着,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萧川穹所说不错,当大夫是需要些胆气与绝情的。如今尚未证实,她便这般不安起来,更遑论……
隔着的帘子蓦地被人掀开,萧琐阳一惊,难得那般无措的样子落入了来人的眼帘。李石斛颇为嘲讽地勾起了嘴角,说:“我道萧大夫是如何了不得的大夫,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与李石斛见得多了,萧琐阳早清楚了他的性子,一贯是说话三分嘲弄的,想来第二次上医馆那般谦和有礼,也只是有求于人罢了。萧琐阳本就不是爱回嘴的人,此时更是无心争辩,晓得自己断不能再拖延下去,总是要去看一看的,便甩了甩头,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深呼吸一口气,就要向外走去。
李石斛顿了一顿,问:“你从未医死过人?”
萧琐阳不料他忽然这么问,扭过头来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却见他眼中是无比认真的神色,并不只是随口一问,当下有些谨慎地点了点头。
“一将功成万骨枯。”李石斛冒出这么一句,然后自己转身走了。
萧琐阳有些诧异他能说出这话来,脑海中萧川穹对他说这话的样子又隐隐浮现,她终于定了心神,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坚定。不论事实究竟如何,她总要面对,否则,又有什么资格当一个大夫,有什么资格继承这陶朱医馆。
走出医馆,萧琐阳打量了那女子一番,福了一礼,柔声道:“还望夫人节哀顺变。此事若真因我医术不精造成,我自当亲自向逝者赔罪,虽万死不能赎一二,也必定尽力弥补,只是还望夫人先入内将此中原委说个明白。”
那女子还未来得及回答,人群中便传来一声清晰的讽刺:“要我说,女子便该好好在闺阁之中涂脂抹粉,做做女红,非要当什么大夫,害人不浅啊!”
萧琐阳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仍是望着那女子,那女子瞪她一眼,但到底还是进了医馆。待萧琐阳细细问过一遍,才从女子抽抽搭搭的话中理出了些思绪。她的夫君名为鲁元胡,前些日子突然拎了些药回家,说是在这陶朱医馆开的,可她问他哪儿有病痛了他也不说,她明明瞧着,自家相公好得很,不似有病的样子,谁知前两日,毫无征兆地便去了。她这才闹上医馆来。
萧琐阳听得鲁元胡这名字,觉得确实有些熟悉,想必的确是来过医馆的,又思量一番,便想起是那日来医馆想开了壮阳药物的男子,只是一来这医馆里不开这些于身子有损的方子,二来她见他似有气血亏损的症状,更是万万不能再服用那些药物,才给他开了调理的药方。为以防万一,萧琐阳还起身去里头拿了那日开的药方,又让艾叶去寻了账目过来,却叫陆英回了里屋。萧琐阳校对了一遍,确认了方子无误,开的药材也没有差错,才又放下,对鲁氏解释了一番。
可鲁氏正是悲痛的时候,哪里肯听,一口咬定庸医害人。萧琐阳没了法子,只好说这药方拿出去,请任何一位大夫看了,都不会说是害人的方子。鲁氏又说没准是抓药的人弄错了,这整个晋安城里,哪里有完全让一个孩子抓药的呢。
萧琐阳对陆英很是信任,本来依着他的天分,早可跟在她身旁见习了,但因着他年纪小,她才有意让他多锻炼上两年,但这抓药的活计,他是决计不会错的。再者外头那些医馆抓药的伙计,论对药材的了解,怕是还不如陆英。
可到底鲁氏是听不进去的了,只哭闹着说要医馆给个说法。艾叶起先刺了她一句,后来转念想想她也是个可怜人,便也未再开口,可这会儿听鲁氏话说得难听,尽指了萧琐阳和陆英说他们是没医术没医德的,实在按捺不住,道:“不知道夫人要个说法,是想讹我们多少银子?我看,倒不如上公堂说理去。”
鲁氏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着艾叶的手颤抖着,最后什么话也不说,跑了出去。
艾叶看向萧琐阳,想问上几句,但见她揉着眉心,一脸疲惫,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强做了精神的样子,说去做一桌好菜去去晦气。
萧琐阳倚着靠背,用手撑着头,显是有些累了。说到底,鲁元胡的事儿,她是问心无愧的。只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总是让人振奋不起来。想着萧川穹的话,又不知怎么的思及方才人群中的那一声,萧琐阳愈发有些迷茫。以女子之身行医,确是少见了些,以往即便有懂些医术的女子,也多是跟在正经大夫的身后,在不便之时帮衬着的,像她这般毫不避讳地为男子医治的,算是闻所未闻了。
萧琐阳父母早亡,自小便是由萧川穹带大的。萧川穹对她疼爱的很,几乎没有什么是不应了她的,唯有学医一事,萧川穹本不欲授她医术,她死缠烂打地求了他好一阵子,也没能让他松口。后来萧琐阳再提,萧川穹直接便黑了脸,那是他唯一一次呵斥萧琐阳,说她小孩心性,根本不知何为医者。
这之后,萧琐阳好长一段时间未敢再喊着要行医,有一回白及上门来寻萧川穹,听说了此事,哈哈大笑,抚着胡子问她:“在琐阳的心里,这行医可比吃糖糕更重要?可比新裙子更重要?”她只当白及在逗她,并未上了心。
再后来呢……是了,是她见着祖父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只为抢救一个重伤的孩子。那孩子身上的血迹,脸上的泪痕,这些年来,她总能清晰地记起。她更不曾忘记,得知孩子能活下来的那一刻那位母亲又哭又笑的样子。萧川穹虽对她极是喜爱,可他素来情不外露,是以萧琐阳从未见过那般炽热而清晰的情感。不知怎么的,也潸然泪下。
她明了了白及的话。在这个世上,有许多事便如吃一块糖糕,穿一条新裙袄一般,能给她带来喜悦,可那喜悦终究是转瞬而逝的。唯有一些事情,值得她毕生坚持,值得她付出所有,值得她为之生,为之死。
“祖父,琐阳愿一世行医,请您成全。”
萧川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萧琐阳,终是点了头。却依旧约法三章,第一,她若有一天懈怠,从此不可再习医术,第二,她若有一丝悔意,从此不可再习医术,第三,她若有一分害人之意,从此不可再习医术。
然而,她走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