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眉宫》蓝乐萦

6、006熊掌羹

　　八宝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想必心中满是委屈与不满，却也无可奈何。这会儿，她只得用力压制住心中的愤懑，勉强作出一副欢喜的样子，跪倒道：

　　“八宝，谢娘娘赐名！”

　　如妃笑吟吟地点点头，又抬眼瞅着我和莲心，笑道：

　　“都起来吧！今日的大菜你们可还没尝呢！”

　　说完冲左右一摆手，便有位秀气乖觉的小太监捧了道香气四溢的羹汤，恰放在桌子正当间。

　　“这便是本宫特地为两位妹妹准备的大菜——熊掌羹。”

　　如妃脸上现出几分得意之色，微闭杏目，用力嗅了一下这弥漫在空气中的诱人香味，似有些炫耀般的样子，缓缓道：

　　“这在别的地方……那可是吃不到的！”

　　她那柔媚入骨的话音，回荡在远山宫这富丽奢华的暖阁里，与面前各色美食散发出来的香气交缠在一起，只叫人心里一阵悸动。早上出门前用过的点心，这会儿大约早已在腹内消化殆尽。此刻，饥饿感一阵又一阵波浪似的袭来，面对着这满桌佳肴，真是要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我竭力定住心神，悄悄拿眼瞄着莲心，却发现她正轻轻地咽着唾沫，看样子也真是饿坏了。要说也是，莲心与我除却早上出门前，在府上略用过一些点心外，到现在大半天的工夫，期间竟是半滴水米也未进，她又素来贪嘴喜好美食，此刻肚内只怕早已是大闹天宫了。只是如妃在前，她又怎敢妄动，只用力咬着嘴唇，眼睛却一直死死地盯着那道熊掌羹，仿佛生怕一不留神，它便会长出翅膀飞走了一般。

　　那如妃见我俩皆不动筷，心知为何，却偏不点透，只自顾自地笑道：

　　“两位妹妹出身名门，寻常美食自然难以入眼，只是这熊掌却当真是难得之物！本宫对两位妹妹的心意，便全在这羹汤里了！”

　　说完，略侧过头吩咐道：

　　“布菜！”

　　闻言，一旁正听候差遣的婢女赶紧躬身上前为如妃盛汤，随即又小心翼翼地盛了两碗，恭恭敬敬地捧到我与莲心面前，这才低头退下。

　　如妃手里拿只精致无比的银制小勺子，慢慢地在那金抢碗里划着，忽而抬起头冲我俩挑眉一笑道：

　　“两位妹妹，可知道这熊掌羹是怎么做成的么？”

　　闻言，莲心愣了一下，随即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如妃见状，脸上露出几分轻蔑的神色，又转头冲我一笑，道：

　　“本宫听闻赵更衣在闺中时便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是个远近闻名的‘女才子’，因此这羹的做法，必是知道的。”

　　闻言，只觉心里一阵吃惊：我虽自小喜好诗书，却从不肯轻易露才，皆因儿时曾受过一位师傅的点化，明白做人不可锋芒毕露，有才更须得肚里藏着三分才行。因此，饱读诗书一事她又从何而知？至于‘女才子’一称，则更是无中生有罢了！

　　脸上的惊诧只一闪而过，我便立马恢复了先前那恭敬顺从的神色，笑回道：

　　“娘娘说笑了，嫔宾心拙口夯，哪里算得上‘女才子’，不过儿时略读过几本书，些许识得几句诗词罢了。于饮食之上，更是知之甚少，因此，嫔宾并不知道这熊掌羹的做法。还请娘娘恕罪！”

　　如妃悠然自得地喝了口汤，对我的回答并未表现出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抬手拿绢子细细地拭了拭嘴角，轻笑道：

　　“无妨，两位妹妹既然都不知道做法，那本宫就说与你们听便是……”

　　她轻轻地抚着手上的扳指，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望着我与莲心，慢条斯理道：

　　“熊掌羹，顾名思义，即用熊掌制成的羹汤。而一年四季，惟有入冬时的熊掌最为肥美。只是，这新割的熊掌可是不能吃的，必须等到彻底干透之后，才能加料炖吃。”

　　说到这儿，如妃忽然顿了一下，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她的目光中现出几分狠意，脑子里刚闪过一丝不安，便听得她妖媚的声音慢慢地传了过来：

　　“首先，这新割的熊掌最见不得水，须得用草纸一遍遍地把血水擦干。之后预备一大口瓷坛子，先用几层石灰垫在坛子底下，接着再铺上一层厚厚的炒米，然后才能放下熊掌。随后这坛子四周要用炒米塞严实了，最上面再抹上石灰封口，至少要放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拿出来洗净烹调。到时间了，把熊掌拿出来，收拾干净，先细细地抹上一层厚厚的的蜂蜜，文火煮上半个时辰，然后再把蜂蜜洗去，添上作料，再开了文火来炖。这期间最好是用炭火，一刻也不许间断地给它炖上三个时辰，到时揭锅了，必定是扑鼻香、开锅烂！”

　　莲心听了，只呆呆地愣了半晌，方道：

　　“怪不得嫔妾闻着这熊掌羹的香气里带有一股子特殊的甜味，原来是抹了蜜汁的缘故！”

　　而我方才听罢如妃讲述那新鲜熊掌的血水沥干之法时，只觉心里一阵恶心，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勉强笑笑，奉承道：

　　“这肉里抹蜜，倒是怪新鲜的法子！”

　　如妃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整个人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般叫人捉摸不透，听了我俩的话，只淡淡道：

　　“妹妹有所不知，这熊掌非同寻常食材，如果不先用蜜糖来炖的话，怕是炖上三天三夜，那都是炖不透的。本宫心里想着，大约那头必死的熊，也想先尝些甜头，才肯安心‘赴宴’……”

　　闻言，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她果然话里有话，有些借物喻人的意思。却只微微一笑道：

　　“娘娘才思敏捷，博闻强识，嫔妾自愧不如！”

　　如妃听了这奉承之话，倒也不甚在意，只望着莲心笑道：

　　“熊掌因为珍贵，不懂烹调之术的人，常常将很多配料放进去一同炖，却不知这样做，只会让配料把熊掌本身的鲜味给抢走。而熊掌的腴润，不像猪蹄牛筋，而更像是口感极佳的上品鱼唇。肥嫩可口却又入口即化。玉答应，你尝尝看，本宫说得对不对？”

　　终于，莲心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小心谨慎地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她的神情，在咽下那口汤的那一刻由迟疑变成了惊诧，随即又化为一股难以言状的心满意足：

　　“这汤的味道真得很好！”

　　莲心扭头望着我，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

　　我点头笑笑，复又抬头望了那道熊掌羹一眼：

　　这熊掌羹，远远看起来，倒真像是清汤里面浮着一只熊掌。配料，是上八珍的山珍海味，炖好了才趁热放进清汤里面。那清汤，不是寻常的鸡汤肉汤，而是最上等的口蘑汤，又清又鲜，却一点不会夺去那熊掌的味道。

　　能想得出这道菜的，功力真算得上深厚了！

　　轻举汤匙，慢慢将这羹汤送进口中，入口只觉鲜润爽滑，唇齿留香，直叫人回味无穷。只是，一想到这美味的鲜汤，制作过程却是那样的血腥残忍，我便再无半分食羹的欲望。

　　一旁的莲心倒是很喜欢这羹，不一会儿，碗里的汤便见了底，如妃见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而后，她扭过头见我只喝了一小口，便放下汤匙，迟迟不肯再动，略有些不悦，遂冷笑道：

　　“本宫悉心调制的熊掌羹，看来不怎么合更衣的胃口啊……”

　　闻言，心内猛得一惊，赶紧跪下叩头道：

　　“娘娘恕罪，这熊掌羹味道确实鲜美。只是……只是嫔妾自小便不喜食荤腥，所以只略用了一些，嫔妾并非有意要拂了娘娘的好意……还请娘娘恕罪！”

　　莲心见我如此紧张，也吓得不敢乱动，只同我一起跪在地上，向如妃求情。

　　如妃并不搭理莲心，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半晌，方不容置疑道：

　　“赵更衣既然在饮食上与本宫和玉答应没有共同嗜好，强住在一起怕也是难以称心。且更衣既不喜食荤腥，叠翠轩倒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好去处。本宫记得很清楚，拂云宫的贤嫔也是个爱吃素的。”

　　“不可以！”

　　莲心见如妃似是有意要将我安排到别处去住，急得一时乱了分寸，只慌不择言道：

　　“我不要和姐姐分开！我不要和姐姐分开！”

　　闻言，如妃的脸色有些难看，我见状赶紧拉了拉莲心袖子，示意她噤声，同时笑着打圆场道：

　　“玉答应方才喝了些甜酒，这会儿想必是醉了。”

　　如妃轻哼一声，冷笑道：

　　“罢了罢了，既然醉了，那就各自回房歇息吧！省得待会儿糊涂油迷了心，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那本宫就是想循一回私，怕也是不能了！”

　　如妃语毕，便起身回了里屋。我忙拉着莲心谢恩，自是不提。

　　出了远山宫，我寻了个僻静地方，见四下无人，方一脸正色道：

　　“方才你不要命了，竟会那般口不择言？”

　　莲心眼睛红红的，只一脸委屈地看着我，小声道：

　　“莲心害怕，如妃她那么凶。莲心……莲心不要和姐姐分开——”

　　闻言，只觉鼻子一酸，却仍强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握住莲心的手，柔声劝慰道：

　　“莲心，你相信姐姐吗？”

　　莲心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褪下腕上的一只玉镯，小心翼翼地戴到莲心手腕上，温和道：

　　“莲心，这玉镯，你我各戴一只。你要记住，姐姐和你就像这对镯子一样，哪怕被旁人给分开了，可是只要咱们的心还在一块儿，那就什么也不用怕。因为谁也改变不了咱们血浓与水、一母同胞的姊妹情谊！”

　　莲心看看我，又看看镯子，只低下头，仍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我便接着开解她，道：

　　“傻丫头，咱们又不是以后见不着面了，只不过是当下住得远了些罢了。日后你若无事，尽可来找我说话。姐姐若得了闲，也定会常去你那里找你解闷儿。那如妃虽说不让咱们住在一起，可并没有权利不许我们见面。且日后你若有幸得了圣宠，想在哪宫居住，想和谁一起同住，可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么？”

　　听到这里，莲心脸上的愁云终于渐渐地散去了，她愣了一小会儿，方望着政和殿的方向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喃喃道：

　　“也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才会临幸我？”

　　闻言我赶紧捂了她的嘴，笑道：

　　“傻子，真不害躁，刚被圣上封了答应，这就想着侍寝了么？”

　　莲心被我这话给躁得满脸通红，只拿双手捂着脸，害羞道：

　　“姐姐，你又取笑莲心，莲心不理你了！”

　　说完，转身一溜小跑着回了远山宫，倒叫我有些哭笑不得。

　　就这样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忽然一阵担忧：莲心一个人在远山宫，能在如妃的虎视眈眈下平安度日么？最好的结果，恐怕也是被如妃利用，成为一枚固宠的棋子吧？只是自己现在人微言轻，眼睁睁看着她‘羊入虎口’，却又无能为力。

　　思量再三，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只有一个人，或可改变我们赵氏姐妹乃至整个赵氏家族的命运。

　　这个人，就是皇帝。

　　别过莲心，我便携八宝一行人去了叠翠轩。进得小院，只见院子内空空荡荡的，单有几盆复瓣红梅在窗下开得正艳，凌寒吐香，煞是喜人。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也没甚心思细赏，我只扭头略瞧了一眼，便转身径直进了屋内。

　　从清晨到现在，奔波了这大半日，我一时有些倦了，便命丫头们各自退下，只留八宝一人在身边侍候。喝过半钟茶，我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正望着盆里的炭火出神时，忽听院里一阵吵嚷，仔细一听，竟有李公公的声音掺杂其间。忙抬头朝八宝使了个眼色，八宝心领神会，立马掀帘走了出去。

　　刚一起身，便见八宝带着李公公一行人，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笑得合不拢嘴道：

　　“小主大喜，圣上命小主今晚侍寝！”

　　闻言，我心里猛得一个激灵，心说：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