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眉宫》蓝乐萦

2、002蛾眉宫

　　马车在大道上跑得飞快，我的心情却一直难以平静下来。

　　怀里的莲心早困得打起了盹儿，此刻已经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我把头轻轻地倚在她背上，闻着莲心身上好闻的香薰味，渐渐地，眼皮也开始沉重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半睡半醒中的我忽然朦朦胧胧听到如意在耳边唤道：

　　“小姐，到了。”

　　闻声，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紧叫醒还在熟睡中的莲心。而后在丫头们的搀扶下，我俩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站定后，举目四望，好一座巍峨雄伟的宫殿矗立在眼前。牌匾之上，‘蛾眉宫’三个大字，甚是醒目。

　　见此情形，我竟没来由地浑身哆嗦了一下。

　　蛾眉宫，是大周朝王皇后的寝宫。

　　听坊间传闻说，本朝王皇后，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当今圣上好色，后宫广纳四方佳丽无数，王皇后愣是恩威并施，将整个诺大的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

　　“两位小姐，里面请。”

　　说话人是皇上身边的头等红人——李公公。深宫之中摸爬滚打几十年，使他深谙祸从口出的道理：

　　眼前是赵大人府上的两位千金，看情形今个儿至少也会封个答应之类，提前叫声小主未尝不可。只是，圣上金口未开，那一切就都是未知数。且这会儿又是在王皇后的蛾眉宫里，还是万事小心为妙！

　　我见这位公公慈眉善目，不像什么恶人，便大了胆子问道：

　　“敢问公公，这里可是皇后娘娘的寝宫？”

　　李公公点点头，见我又要发问，似是猜透了我的心思，淡淡一笑，道：

　　“圣上已在殿内等候，还请两位小姐快随杂家进宫面圣。”

　　我见他既这样说了，便不再多言，低头拉着莲心跟在后面，心情忐忑地进了蛾眉宫。

　　此时正值三九，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加之昨夜又刚下了一场大雪，整个皇宫好似冰窟雪城一般，那股无孔不入的寒气几乎要渗到人的骨头里。

　　“姐姐，咱们一会儿就能见到皇上了吗？”

　　一旁的莲心小声问我，语气里充满了欣喜与激动。

　　我轻轻‘嗯’了一声，心情却不似她那般明朗：

　　莲心好歹有一副好相貌，在这深宫之中，或可仰仗圣上的恩宠过活。我呢？姿色庸常，又笨口拙舌，这帝宠于我，恐怕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已。罢了罢了，尽人事，听天命。富贵荣华又如何，不过是过眼云烟，且随它去吧。

　　就这样想着，再一抬眼，一行人已到了一座小巧别致的宫殿门前。

　　李公公停下步子，命其他闲杂人等在外候着，只领了我和莲心二人进得门去。

　　刚入屋，便有一股醉人的甜香扑鼻而来，使人不由得眼饧骨软。左拐穿过一排璀璨夺目的珠帘，远远地便瞧见一位身着明黄缎绣五彩云蝠金龙袍的青年男子斜倚在榻上。旁边立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人，那美人生得蛾眉凤眼，杏脸桃腮，通身气派非比寻常，乍一看，竟恍若神仙妃子，叫人见之忘俗。

　　“启禀圣上、娘娘，人带过来了。”

　　李公公回完话，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同时又悄悄地给我使了个眼色。

　　见状，我心领神会，立马携了莲心俯首跪倒在地上，叩头道：

　　“臣女赵水心/赵莲心拜见皇上、娘娘。恭祝皇上、娘娘福寿安康，万福金安。”

　　一语言毕，手心里竟泌出了细细的汗珠。四周静静的，我甚至听得到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入耳是一个温和低沉的男声，心内的紧张渐渐融化了几分。

　　我挺直身子，慢慢将头抬了起来，却并不敢贸然直视眼前这位拥有九五之尊的皇帝。

　　“红衣服这个，倒还不错。”

　　王皇后一边说，一边从宝珠手里接过一杯刚泡好的观音茶，递到皇上手里，笑道：

　　“皇上觉得如何？”

　　“容貌倒也标致……”

　　皇上接过茶，却并不喝，只是放在一边。目光越过一袭淡蓝色翠水薄烟袄的我，落在身着海棠红妆花缎袍的莲心身上，温柔道：

　　“你多大了？”

　　“回皇上的话，莲心今年十四，过完年就十五了。”

　　莲心昂起头娇憨一笑，清脆甜美的嗓音如珠落玉盘儿般悦耳动听。

　　皇上微微颔首，问道：

　　“可曾读过什么书？”

　　“回皇上，娘亲从小便教导莲心，‘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家里虽请了先生，却只教我读《女诫》、《内训》、《女儿经》之类的古籍，我也乐得清闲。不过……”

　　说到这里时，莲心忽然歪头冲我一笑，道：

　　“不过，要说起读书，姐姐可不知道比我强了多少倍呢。前两天她还在家教我念什么唐诗，只可惜莲心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背了半天，却只记得两句。”

　　闻言，皇上唇角微扬，端起一旁的青釉刻花瓷汤杯，揭开盖碗，低头徐徐吹散茶沫，温和道：

　　“哦？说来听听。”

　　莲心一听，却是先抬头看了王皇后一眼，而后莞尔一笑道：

　　“本来这两句原也是记不得的，只是说来也怪，今日在蛾眉宫，莲心见皇后娘娘肌肤胜雪、不施粉而自娇，竟如见了那诗中实景儿似的，叫莲心一下子便想起了这两句——‘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姐姐，莲心说得不错吧？”

　　她说完这话，笑嘻嘻地望着我，完全不知道因她刚才那一番话，已把我俩陷入了一个万分危险的境地。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两句诗本出自中唐诗人张祜的《集灵台二首》，是一首政治讽刺诗。诗的后两句明褒暗讽，抨击了虢国夫人恃宠而骄，故意不施脂粉面圣，以炫耀她的肌肤白润细嫩，无人可与之匹敌。

　　莲心只略读过几遍这诗，并不晓得里面的典故。可若是皇后娘娘博学多识，听罢恼羞成怒，怪罪下来，这要如何是好？

　　就在我心神不宁，不知该如何应答的时候，忽听不远处正立在皇上身旁侍奉的王皇后扶首一笑道：

　　“莲心妹妹真是长了一张巧嘴儿。”

　　闻言，我这才略放下心来。

　　王皇后说完，又低头瞧了莲心一眼，扭头小心试探道：

　　“依皇上的意思……”

　　皇上抬手放下茶杯，没等她说完，便不假思索地笑道：

　　“莲心天真可爱，如无瑕璞玉，莫若赐号‘玉’。只是，年纪尚小，封个答应也就罢了。”

　　他说话时声音并不大，却带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王皇后恭顺地点点头，道：

　　“皇上圣明！”

　　语毕，她又走到莲心跟前，细细地打量一番，笑道：

　　“玉答应眉若小山，不如先去了远山宫吧。如妃最喜欢热闹，定会十分欢迎。”

　　她一边说，一边又有意无意地扫了我一眼，转身询问道：

　　“皇上，那这一位是不是也……”

　　闻言，皇上愣了一下，扭头瞧了我一眼，随口道：

　　“封个更衣也就是了。随玉答应一起，暂入远山宫。”

　　他的声音清冷低沉，似乎不带一丝感情。

　　我的心中忽升起一股淡淡的失落来，果然，他只封了我比宫女高一级的更衣。

　　这将是我未来的夫君吗？我暗自问自己。从今往后，我赵水心，也会成了他后宫无数女人里其中的一个吗？或许，还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在这深宫里，他是我日后唯一可仰望的灯塔，然而我跟他之间，却正隔着重重迷雾。

　　“两位小主，还不赶紧谢恩呐！”

　　见我和莲心还在发愣，一脸笑意的李公公忍不住上前提醒。

　　闻声，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拉了莲心的手磕头谢恩。

　　起身后，王皇后唤莲心在榻旁坐下，一脸亲热地问长问短，一旁的皇上间或也添上两句，单留我一个人在插了红梅的五彩落地大花瓶边站着。百无聊赖间，偶一抬头，恰迎上他微笑审视的目光，顿时，只觉两颊发烫，心跳猛增，赶紧低下头来。

　　他的样子，真得是很好看的。

　　眉目深邃，鼻梁高挺，黑夜般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出一道多情又有所保留的星光，仿佛就要把我吸进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去。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圆脸小太监在帘外道：

　　“启禀皇上，王相国在勤政殿外求见。”

　　闻言，皇上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这股阴霾，很快便化为一股灿若春阳般温暖的笑意。

　　“终于还是来了。”

　　他缓缓起身，薄唇轻启只吐出这么一句话。

　　李公公心领神会，屏气提嗓，肃然道：

　　“起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