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为谁鸣》雍宁

56、南京！南京！（9）

　　村中房舍尽被烧毁，四处是尸体，显然鬼子已经屠过村庄。
　　董建昌和王天风暂时躲进一处破败的农舍。
　　“村里还能找到吃的吗？”董建昌早已饿得头晕眼花。
　　王天风盯着不远处啃食腐烂尸块的野狗，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去问它吧，它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这他娘打的是什么狗屁仗。我这狗屁指挥官把弟兄们撂在屠场上，自己开溜了。”
　　“要是有把枪，你也要自杀殉国，是吗？” 虚弱的王天风诘问道。他盯着不远处残垣断壁上的一撮野草，“得活着，活着才能再杀回来。”
　　“没想到你还在南京。原本立仁早就计划好把你弄出南京。他甚至还去求了孔二小姐。”
　　“南京被炸成这样，我要是走了，白露和孩子的魂魄回来了，会找不到家。”王天风轻声回答着。
　　清浅的字句浸透了凄凉心碎，让董建昌顿时心酸。他从立华那里知道了白露和孩子的事。还哪有什么家啊。家不是为了扫清射界，早就被王天风亲手炸掉了，换做是他董建昌，大概也会与南京同归于尽，赴黄泉与阴阳两隔的爱人孩子相会。想到这，他哽咽了，“老黄，要是我死了，你就娶了立华，帮我养大诺实，其实立华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王天风心中顿时涌起无名火，抬手打过一拳，可虚弱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两人一起躺倒在冰冷瓦砾堆上。
　　不远处的村口传来卡车轰鸣和军犬吠叫。
　　“你他娘说什么浑话。你是当爹的，你得为了他们活着回去。”王天风用尽力气拽起董建昌，“沿村外土路一直向东南方向就是上官云相的防区，到了那儿就安全了。”
　　董建昌意识到王天风要牺牲自己引开敌人，想要拽住他，可还是晚了一步，被打晕藏进破屋。

　　“黄将军，不要白费力气了。”汉奸翻译朝王天风喊话。
　　王天风努力保持着平衡。尽管低血糖让他一阵眩晕，他依然不允许自己在敌人面前倒下。
　　“让我们好找啊，还以为你会躲在栖霞寺里继续当缩头乌龟。”
　　王天风轻蔑地瞟一眼中佐。
　　“败军之将。”
　　“败了吗？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已。”
　　“是你杀了吉村少尉，还割下他的头？”中佐恶狠狠质问。
　　说话间，一个伤兵被押解着跪在他脚边。他手握家传的武 仕刀，刀尖抵在士兵的脖颈上，“他说要是抓到你，要我们饶他一命。”
　　王天风认出那正是和他去中yang谠部救人的士兵。
　　中佐手起刀落，血柱喷溅着刺向空中。
　　伤兵的躯体栽倒下去的瞬间，头颅滚落在中中佐脚边。
　　他轻慢地踢走头颅，将滴血的军刀在尸身上抹拭干净。
　　“我会杀了你，把你的狗头挂在中华门的旗杆上。”
　　叛徒翻译战战兢兢小声译成日语。
　　“败类，你该如实翻译。”王天风厌弃地对翻译说。随后换了日语，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出“我会把你的狗头挂在中华门的旗杆上”
　　中佐勃然大怒，举刀要劈。
　　“住手！”
　　面容清秀的少佐小跑到中佐面前站定了，喘着气继续说到，“还请中岛中佐住手啊。司令官阁下命令我带这个人回去。“随后他转向王天风行了军礼，“前辈，司令官阁下有请！”
　　这声“前辈”着实让中岛摸不着头脑。他立即上前阻止少佐靠近王天风，军刀一直握在手里，准备随时抗命砍下王天风的脑袋。
　　“黄将军也是陆士的毕业生。司令官阁下特意交代要特殊礼遇。”
　　中岛这才意识到王天风那一口标准的日语就像是朝日新闻社的播音员。
　　“司令官阁下命令中岛君亲自带队搜索这个人。你能领会这其中的重要性吗？已经被降级为中佐，再任性蛮干要如何谢罪？” 少佐操着京都口音边说边为王天风松绑。
　　“羽田君，这个中国人太可恶，告诉藤田长官，等这个混蛋没用了，我要手刃他为吉村报仇。”
　　羽田目送王天风被安全送上轿车才松了口气，凑到中岛耳边说，“中岛君你太大意，太轻敌了。你该庆幸一场令你的家族和帝国军人蒙羞的决斗被及时制止。”
　　接连几天的饥饿疲惫最终击垮了王天风。轿车开出后没多久，他便昏厥过去，再醒来时已是两天后。他努力坐起身，拒绝一旁面若桃花的年轻女子再次靠过来帮他擦拭身体。
　　姑娘手里拿着温热的毛巾，委屈地立在原地。
　　突然移门被轻敲了几下，姑娘踩着碎步到门口与人耳语几句。
　　王天风趁机起身穿好一旁锦盒里叠放着的和服。
　　年轻女子立刻回到他身边，体贴地服侍他换上礼服，带他到楼下。
　　医生早已等在那里，为王天风做了全面检查便离开了。
　　平静地生活了半月，每日起居饮食照料周到，就是没人来见王天风。他深知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观察他。他不急不躁，从不打听任何消息和任何人。只做出一副享受平静生活的姿态，内心盘算着如何应对迟早到来的正面交锋。
　　又一个晴朗的午后，王天风坐在廊下晒着太阳，看着几步外的年轻姑娘准备日本新年期间的菜肴。
　　王天风想着同胞们又该怎样过这个中国年呢？年轻的日本姑娘可曾想过那些和她一样花样年华的中国姑娘是怎样惨死在她的日本同胞的屠刀之下的。
　　几声敲门声打破了他的思绪。
　　年轻姑娘开了院门。
　　王天风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一席军装的矮个男人迎上前，朝王天风一躬身，“影佐侦昭，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黄将军。”
　　王天风打量起戴着小圆眼镜的大佐，发现那双透着精明的小眼睛也在打量着他，随后他躬身回礼，和影佐一起落座。
　　“将军的气色不错，这身和服也很适合您。在您的身上我看到了公家气派和武士的英姿，看将军反倒像看一位故人。”影佐随和的语气像在拉家常。他没有撒谎。他确实觉得面前穿着和服的英武男人有着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曾在情报分析报告里读到过王天风的经历。对他来说，他们早就是“老相识”了。他无法否认内心对王天风的欣赏，迫切地想要成功的策反他。
　　“大佐阁下对待我这个战俘可是与南京的其他中国人大相径庭。”王天风首先打破沉默。
　　“有些部队长官管束不力，是我们失职。但这绝不是帝国军队的主体。”影佐矢口否认南京发生的一切。
　　王天风目不转睛盯着影佐。他要记住这一本正经扯谎的无耻嘴脸，暗自发誓要这些刽子手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面带微笑举杯与影佐碰杯。
　　“战争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影佐一饮而尽，“至于代价多少，完全取决于个人的选择。而您的选择不仅是为您自己，更可以使千千万万人免遭战争之苦。”影佐捕捉着王天风脸上的细微表情，然而他无法从那张波澜不惊微含笑意的脸上看出任何内心波动，于是接着说道，“世间的事就是这样，那些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老年人发动了战争，年轻人却身赴沙场牺牲了性命。他们以为自己为理想而死，英勇而光荣，而那些派他们去牺牲的人却为了自己的利益活着，结果利益总是比理想更长命百岁。”影佐故作惋惜地慨叹着，像一位老大哥那样推心置腹起来，“我痴长将军几岁，有些事也许会看得更清楚些。”
　　王天风默默饮尽杯中的清酒，心中不得不佩服影佐劝降的手段，寥寥数句，句句切中要害，同时又为听者留下软弱投降的余地和借口。你完全可以顺着他的话，将投敌之事想的顺理成章，甚至天经地义大义凛然。倘若听者内心有那么一刻闪过一丝软弱，在如此温情和哲理的劝诱下，便会认同了影佐“鞭辟入里”的分析，心安理得的投降。
　　“将军不必顾虑，您所做之事完全是为了中日两国的共同利益。战争打到现在，您的同胞在遭受苦难，尽早结束这一切，恢复和平是所有人的共同愿望。”影佐为王天风斟上酒。
　　时机渐渐成熟，王天风决定给步步为营的影佐丢去一根肉骨头了。他脸上淡漠的表情多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动容，既不会过于夸张引起影佐怀疑，也不会显得无动于衷让影佐觉得劝降全然无用。
　　影佐果然捕捉到王天风脸上的细微变化，一丝大事既成的得意在他眼里一闪即逝。他很清楚面前的中国将军绝不会像那些奸佞的投机分子，几句利诱或威胁便全然倒戈，但至少他看到了他内心的一丝松动。
　　“等时机成熟了，我会安排黄将军回到汉口。希望将来再见面时，将军还记得这些日子的悠闲安逸和今日的促膝长谈。” 影佐轻轻击掌，另一位穿着粉色和服的年轻姑娘立刻出现在门口。
　　“您恢复得很好，不再需要医疗看护了。以后的生活就由这位纯子小姐照顾吧。纯子小姐的厨艺可是更加优秀呢。她不仅会做日本菜，还会不少中国菜肴，将军有口福了。新年伊始，希望纯子小姐可以安慰将军那颗受伤的心。影佐起身走到屋门口躬身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