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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武 汉岁月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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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太平山。
“那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都躲在哪儿?”明楼关切地询问。
“我和老董分开后躲进了教堂,装成神父去了国际安全区,又辗转去了汉口。”王天风面无表情地撒谎。
“老董逃到了上官云湘的防区。”
“我听说了。可惜他要在我们出发后才能到汉口,没来得及见一面。”
“楚材同意你和我们一起去东京吗?”
“是陈儒主任的意思。”
明楼立刻明白了王天风的暗示。毕竟陈儒是比楚材离老蒋更近的人。他的意思几乎就等于老蒋的意思。
“九龙到汕头的铁路已经被日军炸断了。”王天风一支接一支抽着烟,再一次装作不经意地抱怨,借机透露给明楼重要消息。其实他早就对明楼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可还是在掌管祥生公司期间,有意无意地为他和阿诚的“面粉”转运提供方便。尽管他心知肚明那些面粉里绝对夹杂了些什么,并且最终去了延安,他仍然希望这个最新消息可以让明楼有所准备,不至于耽误“面粉”的事。
“为什么帮我?”明楼望着王天风。
“有没有想过日本人滚蛋之后,你我会怎样?”
王天风向暗夜里呼出一团烟雾,仰头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
“现在日本人风头正盛呢!”明楼逃避着王天风的问题。他不愿想,更不敢想。海面吹来的潮湿季风吹散了他额角的头发。
王天风月白色的长围巾随着开敞着的大衣在风中微微摆动。
“衰飒的景象就在盛满中。”他轻弹下烟灰,再次深吸一口烟,抬腕看了看手表,“得走了,去见个人。”
明楼瞥见他送王天风的百达翡丽。
“别再弄坏了,这是最后一块了,本来我准备自己戴的。”
王天风莞尔一笑,转身走向轿车,“听说罗富国也喜欢收藏钟表,我是不是该把你的百达翡丽借花献佛呢?”
明楼警觉起来,从王天风闪烁的眼神里读出了意味深长的暗示。看来老蒋一直期盼的‘国际观瞻’终于要‘观瞻’他了。看来王天风的使命不光是和他这个汪氏分子一起假道香港去东京寻找谈判机会,还要做私人代表去面见总督。这么说来,老蒋是在两头试探。那他目前和苏联的利益合作又能维持多久呢?毕竟苏联姓共,同样道理,国珉谠也绝不可能放松对延安的提防。
王天风两句看似无心的话包含了太多信息,有必要尽快将国际形势可能变化的消息尽快通知延安。可王天风为什么要这样做?只为他这个兄弟?他看不透他!但有一点他确信:王天风的消息是真实可靠的。他绝对不会骗他。明楼点燃香烟,望着远处高大的背影钻进轿车,目送轿车消失在夜幕尽头。
阿诚将车停稳,快步走向明楼。
“经费都汇出去了?”明楼询问着。
阿诚点头回应,面色阴郁。
“出什么事了。”明楼紧张起来。
“家里的消息,陶德曼(德国大使)带回了最新的谈判条件,之前的已经全部被日本人推翻。”
明楼很清楚,谈判的基础没了,这趟东京之行也就泡汤了,其实这谈判本来就是各怀鬼胎,早晚是要破裂。
“我遇到他的车了,这么晚了,他去哪儿?”阿诚忧心忡忡地问道。
“去见罗富国。”
“这么晚了去见港督?”阿诚觉出蹊跷。
“英美似乎开始担心苏联的手伸太长,也想来试探老蒋。”明楼快步走向轿车,“这个消息要立刻发出去,我送你过去,发完电报立刻赶回酒店与我汇合。估计楚材很快就会通知王天风。”
明楼回到酒店没多久,王天风便闯进他的房间。
“让阿诚给你收拾行李吧。维多利亚湾的夜景再美,也没机会再欣赏了。”王天风对站在落地窗前欣赏夜景的明楼说道。
“出什么事了?”明楼佯装不知。
“电报只说要我们立刻回武汉。我猜八成是日本人已经不想再听老头子的条件了,当然了,也不打算再和你的汪先生浪费时间。说完,他走向门口,差点与匆匆赶来的阿诚撞个满怀。
重庆
凌远呆呆地望着桌上白露留下的信,手里攥着白露的戒指,想不通她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留下这戒指算什么。
凌娟看得出面冷心热的弟弟动了真情,安慰他说,“也许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你。那姑娘那么聪明,你又掩饰得那么差。”
“可她干嘛要把戒指留下来,抵押给我换路费吗?我是那种男人吗?”凌远怨怒地一口喝了面前的茶,却忘记茶水很烫,硬生生被呛得咳起来,“你说她就拿了那么一点钱,够去哪里的啊。”
“别出洋相了,我的凌大医生,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凌娟看着前一秒还怨怪,下一秒却又关心则乱的弟弟,叹着气递去手帕,再重新斟满茶盏。
凌远手忙脚乱擦着灰色西装上衣,“不说这些了,待会我就赶去武汉。”
“黄小姐的事不想了?不找找她?”凌娟不相信弟弟就这样放弃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没有缘分就不强求,何况这个世道——”院门外汽车声打断了凌远。
凌娟像小时候那样为弟弟披上大衣,疼爱地轻拍他的脸颊,“保护好自己,别让姐姐担心。”
凌远紧紧拥抱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凌娟太清楚弟弟了。那些落花啊,缘分啊,都只是他的自我安慰罢了。他已经陷进去了。
深夜白露冒险进入安全屋却发现屋里没了备用枪支和钱。这才知道屋子已经被弃用了。她庆幸自己用戒指换了些路费。其实她本不用这样,但心底的骄傲不允许她只拿凌远的钱便离开。也许这样做,她便有理由告诉自己:她不欠他什么,可事实终究是:他救了她,她却骗了他。这让她内心里对他有了一丝隐隐地愧疚,也正是这愧疚,让她只能选择不辞而别。她不敢看他失望的眼神,更害怕听到他挽留的话语,害怕自己真的有那么一丝动摇。那一刻她将如何面对自己呢?她害怕极了。她决定待到天亮想办法返回武汉寻找王天风。夜已深,她依然无法入睡,满心是王天风,闭上眼便是同样漆黑的夜晚,在午夜的钟声里,他悄然而至,深情地拥吻她,单膝跪地向她求婚。白露下意识抚摸空空的手指,脑海里浮现他为她戴上戒指的幸福瞬间,内心里祈祷着凌远会好好保管戒指。困意袭来,她依然不敢完全放松警惕,另一只手始终攥着街上买来的小刀。
门锁微微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白露迅速躲在门后,看着黑影接近床边,在出手的一瞬间,被从身后打晕了。
杨立仁到重庆的第二天便借口检查物资转运跟船返回了宜昌。他不甘心,下决心一定要找到白露的下落。他到了负责转运物资的轮船公司办公室,希望可以从这里打听到消息。
“卢经理,我留下一个人在你这里做联络人,有事尽可以找我。汉阳的很多工厂也要陆续转移,你们的任务很重。”立仁浏览着卢经理提供的装运清单。
“最近工人反映在货场附近总有可疑的人。”卢经理担心货场安全,上次凌远的设备被炸在他心上留下了阴影。
“我留下一个小组,专门配合你做保卫工作。”
卢经理舒了口气。
“客船被炸的事你了解多少情况?”
卢经理的脸色陡然阴沉了,“太惨了,江水那么冷,很多人就是没被炸死也被冻死了。”
“有幸存人员名单吗?”
“您也知道,现在难民太多,很多时候都是没有船票硬挤上船,我们真的无法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上了船,都怪我不该同意把军医学校的设备放在客船上。”
“当时押船的人是谁?”
“凌院长自己。”
“凌远?他亲自押船?”
“是。昨天他们一家人离开的,就是坐您来宜昌的那艘船到重庆的。”
“他和一个中年女士吗?”立仁以为卢经理在说凌远的姐姐。
“他和妻子女儿。其实爆炸发生后的事,凌医生比我知道的更多。他当时负责救治还活着的伤员。”
立仁感到奇怪,据他所知,凌远并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直觉告诉他,他必须见到凌远,当面询问情况。
手下急匆匆进来告诉立仁有紧急军务。楚材派来的飞机已经在等待了,要他立刻赶回汉口。他没有时间返回重庆见凌远了。
汉口。
外间大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陪着万分小心,低头忙着手里的事。
王天风站在楚材身侧,等候在外间。
不时有愤然的训斥从里间办公室传来,却听不见陈儒的声音。
“看来今天你见不到委座了,先回吧。”楚材引着王天风回了自己办公室,“之所以让你回来,是因为那个谈判条件已经无效了。”
“出了什么事?”
“军部在机场扣住了近卫首相派去的人。他无法在香港与你们见面,更别说一同返回东京了。”
“东京的内阁根本无法约束军部。”王天风点燃香烟,对楚材反感的表情视若无睹。
楚材忍着怒气,用文件夹扇了扇飘来的烟雾,随手又递给王天风。
“日本人又提出了新的谈判条件。”
“承认满洲国这绝不可能。”王天风没再看下去,将文件夹撂在桌上。
“委员长无论如何不会答应。”
答应了就是天字第一号汉奸。王天风暗暗想着。
楚材走向窗边,推开临着花园的窗户,深吸着花园里吹来的新鲜空气,冷不丁转换了话题。
“没见着孔二小姐吗?”
王天风冷冷哼了一声。
“这位女魔王似乎改变了不少,为了你。”楚材刻意强调着“为了你”,站得离窗口更近了,“你知道她为了你,让孔家的船在码头停到最后,结果上船的不是你确是立仁。后来她又让船开去了下关,倒是救了不少人回来。”
属下敲了办公室门,站在门口朝楚材轻点下头。
楚材立刻踱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听筒。
王天风知趣地离开了办公室,在走廊拐角处撞见孔令伟。
孔令伟大喊着“庭轩”迎面奔过来。
王天风头也不回紧走几步,想着无论哪间办公室开着,先进去躲一躲,身后响起急促的高跟鞋声。
孔令伟没命似的追赶过来,眼看就要追上时,像抓救命稻草似的试图抓住他的大衣,却在躲闪与纠缠间只抓住了月白色围巾,脚下一崴,重重摔在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王天风本不想理她,可她手里攥着白露送的围巾。他不愿意任何人去碰它,心里的怒气像浇上汽油的火焰瞬间窜起老高,可这样的公共场合,他只有忍。然而孔令伟狼狈的样子,和楚材的话让他动了些许恻隐之心,向她伸出手。
孔令伟像受到莫大的鼓舞,握紧那双冰冷修长的手,爬起来又一次“不慎”摔进他怀里,令王天风猝不及防。
白露在工作人员带领下走过狭长的走廊,透过面纱瞥见楼下一位年轻的姑娘楚楚可怜地扑进她丈夫怀里。他一定以为我死了,白露安慰着自己,可那女孩看起来更年轻更可爱更有家世。一瞬间,自我安慰被失落和悲伤打败,她脑子里乱作一团。
“请坐。让你受委屈了,白小姐。”楚材抬手一让,看着白露坐进沙发。
“是黄夫人。”白露眼前闪过大厅的一幕。
“又有几个人知道你们结过婚?”楚材残忍地补上一刀。
“我不是来这里讨论这个的吧?”白露毫不示弱,话锋里是藏不住的愠怒。
“为什么去安全屋?”
“我要回来,需要钱和防身的武器。”
楚材审视着她,“立仁保护你宠着你,到头来却伤了自己。”他毫不掩饰愤恨的情绪。
“我要报仇。”白露坚定地突然说道。
“全中国人都想报仇,你拿什么报?再说,你那所谓的丈夫能同意吗?” 楚材极尽挖苦地说出“所谓”两个字。
委屈心伤的泪水在白露眼眶里打转。
“不要在这里哭,我可不想让人觉得我欺负你了。”楚材冰冷的语气没有丝毫安慰和同情,“你可以回来,但还是那句,如果你现在回到他身边,这一切都将不可能。”
白露犹豫了,分别的日日夜夜,她发疯似的思念他,可相见的第一眼却是朝思暮想的丈夫与别的女人拥抱着,而他们不过分别了才两个多月。尽管上一秒她为他找了一万个理由,可下一秒她还是委屈得想哭,“那就不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说出的话。
“你想好了吗?不要一时赌气,之后又后悔。可没有人逼你这样做。”楚材很清楚,白露还活着的事王天风早晚会知道。他可不想到那时被说成是逼迫白露的罪魁祸首。
白露坚定地点点头。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天真的姑娘。短短两个月的痛苦经历让她明白世上不是只有爱情。人也不能只为爱情活着。她不想做一只安享太平的笼中雀。她要重拾理想,做该做的事。她不能再为大厅里的一幕自怨自艾。她要行动起来,用忙碌驱走所有的悲伤、不安、委屈、愤怒和对他的思念。
楚材发觉了白露的变化。她开始学会隐忍,懂得割舍。这该是他乐于看到的,可奇怪的是,他竟然感到一丝可惜。
“你父亲在汉口,向他认个错,让他留你在身边。不过你家的情况有点复杂。你父亲最近和林伯晨走的很近。这个姓林的开了家报馆,同时也在帮汪夫人打理些生意。你想办法让他请你到报馆工作,通过他接触到汪夫人。”
“我的任务就是取得汪夫人信任,留在她身边。”
“很高兴看到你还没丢了以前的聪明劲儿。”楚材满意地递过一份材料,“这是林伯晨和汪氏夫妇的资料,这两天把资料背熟,以后和他们相处,你随机应变。”
办公室外,一楼大厅里的王天风挣脱孔令伟的怀抱,沿着楼梯奔上二楼。他的心从来没慌得如此厉害,莫名的心念驱使着他在楼上走廊和楼下大厅里徘徊。
“庭轩。你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孔令伟紧随着凑到王天风身边。
王天风抽回陷在她臂弯里的胳膊,双手撑在走廊的栏杆上,怅然俯望着楼下空无人影的大厅,目光停留在缓缓停住的旋转门上。他期盼着当门再次旋转,走进来的便是朝思暮想的白露。可他心里明白,门口什么都不会有,白露已经不在了。他恨恨地捶在栏杆上,夺过孔令伟手中的围巾,扬长而去。
走廊里再次归于平静。
白露紧握双拳,紧咬着嘴唇,听着熟习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近了,又远了,最终消失了。
“你走了这么久可能还不知道,你的心上人现在是委座面前的红人了。孔院长家的小姐对他也愈发的上心了。”
白露面色泰然,内心却早已被心伤的巨浪湮没。
“你要真为他好,就不要挡他的路。”楚材再补上一刀。
是啊,白露心想,自己有什么啊?除了一个汉奸家庭,有什么能跟孔家的小姐比吗?他为了自己宁愿战场赴死,他不欠自己什么了。倘若他成了孔家的女婿,凭他的资历本可以获得更好的发展。白露不愿再想下去。她想恨他,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你要真为她好,就不要挡她的路。”二十年前,正是这句话将他未及表白的爱情判了死刑。如今他却要用它枪毙另一份爱情。他眼前闪过白露灵动美丽的眼睛,楚楚眼神里的心碎勾起他心底一丝同病相怜的不忍。他知道割舍有多痛,可他别无选择,他要将白露牢牢控制在手里,借以控制王天风,让他成为遏制戴笠挑战自己的最强武器。他也想过这样做兴许可以给立仁一个赢回白露的机会,尽管痴情的白露让他觉得希望渺茫,但试一下总归没有坏处,更何况人会变,感情也不例外。尽管他自己二十年来从未有一天忘记过她,可他还是寄希望于白露会忘掉王天风。在他看来,女人就是女人,永远和男人不同。于己于人,他都有理由拆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