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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南京!南京!(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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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风查看胳膊和脖颈的伤势。伤口不深,血早已凝固成黑红色的血痂。他清点子弹重新上好弹夹,透过残破的窗棂观察着街上的动静。
日军骑兵小队已经全部通过。瓦砾堆方向传来声响。
他压低身姿,目光搜索着声音的方向。一个年轻僧人跌跌撞撞爬过瓦砾堆,试图接近几步外的断垣。
马蹄声再次从远方传来。
王天风纵身一跃,从窗口跳出扑向僧人,将他推进瓦砾堆。僧人惊恐地挣扎着,嘴被王天风紧紧捂住,直到认出他的国军制服才放松下来。
又一队日军骑兵在几米外的街上快速通过。
刚刚一通折腾,王天风脖颈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迅速起身拽起僧人穿过一处断壁残垣,绕过被炸得只剩半架梁骨的破屋,钻进一处地窖。
这个冬天格外湿冷,低矮的地窖泛着潮气,王天风根本直不起身,只能蜷缩着勉强坐下。他打量着年轻僧人,说“我们在这里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再走。”
“施主,我在寺里见过你。”年轻僧人喘定了说。
“你是栖霞寺的?”
僧人点着头。
“寂明法师已经离开南京了吧。”
僧人苦着脸摇头,“师傅他不愿离开。”
王天风蹙起眉。他理解老法师的心思,心中一阵酸楚,“为什么一个人跑下山?”
“我和师兄下山筹集粮食。”僧人说着顿时泪如泉涌,用力捂住嘴,嚎啕哭声被掩起,变成怪异地呜咽和抽泣。
“别哭了,你知道回寺里的小路吗?”
僧人点点头。
王天风盘算着敌人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城,很快大部队就将蜂拥赶到,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他现在迫切需要一把军刺,才能应付接下来随时发生的近身搏斗。正想着,一阵瓦砾被踩碎的声音传来。
僧人陡然坐直身子,惊恐地望向王天风。
透过缝隙,王天风看到不远处的两双脚渐渐接近。
突然一阵日语呼喊,其中一双脚迅速移向一侧,几声枪响后又一阵嘈杂脚步声,紧接着几句“狗日的”咒骂伴着痛苦嚎叫。
僧人听着地窖外的嘈杂,颤抖着紧闭双眼,屏住呼吸,嘴唇翕动着默念经文。
王天风趁着一阵爆炸声敏捷地越出地窖,从背后悄然接近开枪的敌人,出手扼住他咽喉,在又一阵爆炸的掩护下利落地将尸体拖拽到断墙后,搜走身上的军刺和医疗包,故意将腿脚露在断墙外,吸引另一个敌人。
敌人果然被吸引过来,举着枪一步步接近王天风藏身的断墙,在最后一刻突然停在墙边。
紫金山方向再次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弹药爆炸的火花像节庆的烟火窜进薄夜里照亮了半个天空。王天风抓住时机,手握军刺猛扑上前。敌人还没回过神便做了刀下鬼。
僧人远远看着王天风干净利落的干掉了对手,而后将两具尸体拖进瓦砾堆掩藏,随后消失在他视野里,再回过神来时,发现王天风已回到地窖。
“小师傅,我们该走了,待在这里太危险。”
僧人跌跌撞撞爬出地窖,被王天风拽着奔向栖霞山方向。
寒风烈烈,细雨夹杂着雪粒淅淅沥沥的落下。董建昌在望远镜里看到大批涌上来的日军。他的部队通过城门不久便与日军遭遇。敌人似乎已经明白他们穿插突围的意图。
“长官,你受伤了。”参谋长看见董建昌额角淌着血,几次试图包扎都被推开了。
董建昌明白无论如何必须突出去,向岳三水大喊着试图盖过炮火声,“孔山附近有小路吗?”
“有。”岳三水吼着答道。一颗榴弹在附近爆炸,他本能的缩起身子。
董建昌习以为常,照常看着手中的地图,“那我们沿着小路凌晨能到达湖山吗?”
“如果不耽误在这里就能。”
“到达湖山后,离孟塘也就两三公里,我们趁月色通过京杭国道。”
为了躲避空袭,宜昌开往重庆的船在夜幕里悄悄驶离码头。
白露倚着船舷呆呆地望着漆黑的水面,耳边是马达的轰鸣和螺旋桨搅动水花的声响。
凌远默默走近了与她并肩而立。
“孩子呢”白露关心小如。
“刚刚睡着。”
白露转身向船舱方向。
“我的学生在呢,孩子不会有事。”凌远拉住白露胳膊,顿觉不妥便松了手,转头看向江面。
白露抿了抿嘴唇,两人尴尬地沉默了。
“你在重庆有亲戚或者熟人吗?”凌远明知故问,徒劳地想要化解尴尬。
“你打算把医学院的设备和学生都安顿在哪儿?重庆恐怕已经拥挤不堪了。”白露试图转移话题。
凌远心里咒骂了自己一万遍,明明想她一起去曾家岩,可话到嘴边却变成刚才的蠢问题。
“只能到了重庆再说了。宜昌不能再呆了,我得对学生们负责。他们的父母把孩子交给我,我就是豁出命也得保全他们。这群孩子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和未来。”
凌远顺着白露的话题说下去。他放弃了,不再幻想要白露和他一起去曾家岩。
“小如总是说爸爸的伤疤没有了,是怎么回事?刘芳的丈夫不是在淞沪前线牺牲了吗?”
“刘芳说在南京时曾经有个人来找过她,离开南京的船票就是那个人给的。当时小如抱着他不肯松手,把他当成了爸爸,摸到他额头没有伤疤。刘芳就骗孩子伤疤好了就会消失。”
凌远目不转睛地望着白露,良久说道,“黄小姐有时候很神秘。你和刘芳相处也有段时间了,可却从来没聊起过这些。”
“我不想谈论过去。既不想知道别人的过往,也不想再回忆自己的过去。凌大夫很想知道我的过去吗?”白露对上凌远的眼神。她怎能感觉不到这些日子凌远眼神里的变化,可她早已心有所属,再也不可能接受其他人。
凌远被问住了。一个声音在催促:告诉她吧,告诉她你喜欢她,希望她和你一起去曾家岩。
面前神秘的姑娘,那成熟温婉中总是带着些可爱的孩子气。她是那样的令他着迷。可他从那双眼眸里分明看到了拒绝。他决定保持沉默,将这份朦胧的情感藏在心底。
两人沉默了,良久,白露打破了这微妙的尴尬气氛。
“其实,我有个同学。他老家就在重庆,仗一打起来他就回了重庆。我可以去他那里。”她编着谎话,心里想的是训练阶段立仁曾经带她去过的安全屋。
凌远听出她去意已决,掩饰着心中的失落。他多想开口挽留她。可凭什么呢凭这短暂的朝夕相处?还是凭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
在凌远和白露的船到达重庆码头的时候,杨立仁的轿车拐进重庆德安路的一座宅邸。
这趟重庆之行是为未来可能的迁都打前站。这座宅邸对外称委员长侍从室,同时也将计划作为陪都外交活动的场所。这处看完,立仁还要去南泉镇的一处。两处宅邸的前期布置、人员选派和保卫工作都将由他安排。这本来是个别人抢都来不及的美差。楚材将它交给立仁,完全是有意在栽培他。可他却没有领悟楚材的好意,极不情愿走这一趟,只想着做些真正能为抗战出力的工作,而不是这些伺候领袖的杂活。要不是想到借着机会可以去宜昌亲自看看,他绝不会答应来这一趟。
车停稳了,他黑着脸下了车,默默踏上门廊台阶,心里想着白露怎么可能就这么离开他了。离开他?白露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过,又谈何离开?立仁扪心自问,自己又在自作多情了,脸上一丝苦笑被阴郁掩过。
汪精卫笑容可掬地站位于汉口中yang银行的临时办公室门口,与明楼握手作别。他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与亲和力让他看上去就像明楼多年不见的老友,而不是初次见面的上司。
阿诚也不得不佩服汪精卫的个人魅力。
车开上公路很久,明楼才开口说道,“汪精卫决定要毒蜂做联络人了。家里(延安)来人说,外务省的一些文官和军部想通过松本健打开一条新的对话途经。苏联方面的情报显示英美在收紧对日本的钢铁出口。战争打到现在,三个月打败中国的美梦是破灭了,战争物资在逐渐吃紧。他们想尽快培植亲曰政府,稳定中国局势。”
“于是毒蜂就成了诱降活动的中间人。”阿诚说。
“这太危险。”明楼眼神忧郁望向窗外阴霾的天空。他和阿诚都明白,参与这种极为机密的事件,知道内情太多,下场多半是被其中任何一方灭口或当作替罪羊。
“这就是楚材和毒蜂的计划。”阿诚恍然大悟。
“恐怕到了今天这一步,已经不单单是他们俩的计划那么简单了。谈判亦真亦假,一方面用拖延战术缓解我们在战场上的压力,另一方面探听日本人和汪精卫的动向。只是这所谓的拖延未必能拯救我们的前线战事。”
“日本人真的猜不出老蒋和汪精卫各自的算盘吗?”阿城担心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他们又不是傻子,可现在他们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了。老蒋和汪精卫未尝不是这心思。要是条件合适,老蒋也许比汪精卫更主动接近日本人。三方各怀鬼胎,相互利用罢了。但在对付延安这一点上,他们是共同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点敲打在车窗上,明楼对上阿诚的目光,没有再说下去。
庐山。
“饭桶。”
“长官,我们也没想到卢经理的船提前开了。”手下躲过迎面飞来的文件夹辩解道。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定是凌远接受上次被炸的教训,要求船运公司临时改变日程。可这样一来,白露、凌远和立仁都将在重庆,难保不会碰上。楚材这样想着,怒气难消,来回踱着步。
“杨主任不大可能碰上那两个人。”
“凌远是什么人。他在曾家岩有幢房子你不知道吗?给我盯紧了白露。如果她见到杨主任,你和你的人就不用回来了。”楚材恨不能毙了眼前的手下,“还有,把杨主任在重庆所有的安全屋都废掉。”楚材心烦意乱地摆摆手,在办公室的门关闭后,颓然地横躺在沙发上,心里气着立仁这不知好歹的兄弟。去重庆为委员长打前站是多好的美差,多少人抢都抢不到,可立仁还为此与自己拌嘴。那个王天风给他吃了什么迷药。
王天风带着僧人再次躲进一处废墟里。他紧握着手中的军刺,警觉地盯着前方的阴影。眩晕伴着饥饿袭来,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下去,猛然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扼住咽喉。他试图抽身,反握住军刺向身后刺去,可手臂却被死死控制。
远处爆炸火光一闪,黑影隐约看到了王天风的领章便松了手,“哪部分的。”
“老范!”王天风听出范希亮的声音,喘着气跌坐在身旁的瓦砾上。
“怎么是你?”范希亮递过一块压缩干粮,“多久没吃东西了。”
“大概一天一夜了。” 王天风把仅有的干粮都给了年轻的僧人,此刻他已经饿得头晕眼花, “扶我去那儿。”
范希亮扶着王天风迅速转移,看到僧人时,他吃了一惊。
王天风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勉强咽下一口干粮,发现范希亮的手臂在滴血。
“受伤了?”
“再怎么样对付你一个饿死鬼也够了。” 范希亮满不在乎,抬手扔过军用水壶,“最后一点水了。”
王天风晃了晃被撞得严重变形的水壶,将它递给僧人,而后将剩下的多半干粮递回给范希亮,掏出鬼子身上搜来的医疗包为他包扎。
“你一个黄埔三期,敢这么和一期的长官说话。” 王天风半开玩笑地说。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现在我们怎么办。”范希亮苦笑着活动下受伤的手臂。
“先躲进栖霞寺,再伺机过江去。你还有多少子弹。”
“八发。”范希亮警惕地看着四周。
“今晚不能再走了。我们现在的战斗力,遇到敌人就完了。”王天风看了看手表,望了眼耸立在暗夜里的哥特式尖顶,稀疏胡须的下巴轻轻一扬,“去教堂修整,攒足力气凌晨出发,天亮前赶到栖霞山。”
王天风帮助僧人爬过教堂院墙。
范希亮硬撑着攀上墙边一棵树,每用一下力气,手臂便汩汩流出鲜血。
王天风在他快要掉下墙头时推了一把,而后一跃攀上树干,踩着树瘤翻过围墙,领着两人轻车熟路来到厨房,端起桌上的水猛喝几口。
“看有什么吃的。”
“我们黄大长官也要四处偷吃的了。”范希亮苦笑着。
“我还得给你偷点药呢。”王天风出厨房。
高大的落地窗上挂着厚厚的防空窗帘,透不进一丝月光,狭长的走廊变得漆黑不见前路。
王天风轻迈着脚步上了楼,溜进屋子,用军刺撬开柜子,拿走一瓶酒精和一些纱布,临走时顺手抄起椅背上一件褂子。
再回到厨房时,年轻僧人已昏昏入睡。范希亮依旧警惕地睁着眼,确定来人是王天风,才放下手中的枪。
王天风帮范希亮换下满是血迹的褂子,两人并肩靠坐在墙边,透过厨房里不大的窗户看着闪耀火光的天空。
“你怎么办?”范希亮看着一身将官制服的王天风,“这金灿灿的领章,小鬼子都指望着俘虏你立功呢。”
王天风露出一丝苦笑。
“有烟吗?”范希亮拱了拱王天风的臂膀,打破沉默。
“最后半盒三炮台给老董了。”
“董长官才不会抽你那破烟呢。” 范希亮揉了揉鼻子,幻想着有支香烟抵近鼻边,可以嗅一嗅烟草的香味提提神,“我就奇怪,你一个侍从室的大人物就抽三炮台?”范希亮不知怎的突然忆起淞沪战场上王天风给他看过的白露照片,“你那美人在汉口了吧。”
白露,王天风心中一颤,默念着她的名字,已经很久没人提起她了。
范希亮借着月光看出王天风脸上的异样,隐约明白了,于是不再问下去。
王天风却像自言自语一般,“她去世这么久,你是第一个提起她的。”
范希亮鼻子一酸,抬起另一只好手搂了搂王天风肩膀,“行了,睡一会吧,一小时后你换我。”
厨房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王天风迅速清醒过来,抵在厨房门缝边查探。
走廊里出现一对相互扶携的伤兵,紧接着,一只汉阳造从窗口扔在地板上,而后一只打着绑腿的腿伸了进来,片刻后走廊里已经站着六个伤兵。
“你们不能就这样闯进来。”神父不知从哪里过来,赫然站在走廊尽头,语气里带着被冒犯的愠怒。
“神父。”王天风出了厨房,走到神父跟前。
神父抬起泛着微光的烛盏,在王天风脸前晃了晃。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浑厚男中音出自曾经的那个稚嫩柔弱的男孩,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重逢。
“我的孩子,怎么是你?让那些士兵躲进厨房,你跟我来。”他打量起王天风,目光扫过领章,带着他上到楼上。
“多少年了,连你都沧桑了。”
“神父,我来是为了您收藏的地图。”故人相见,往事沧桑跃然眼前,可此刻情势,容不得王天风多想。
神父将一只图囊递给他,没想到年轻时未实现的梦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派上了用场了。
“你的姑娘,”神父顿了顿说,“那天她在教堂等了你很久,后来她说去找你,不管怎样都要和你结婚。”
王天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图上,有一搭没一搭应着老神父,听到结婚,他脑子里闪过白露。
“后来她又来过一次,在忏悔室里哭成了泪人,再后来,你和她都再没有来过了。”老神父仿佛沉浸在往事里,忘记了教堂围墙外的战争与杀戮,“十几年了,要是你们结婚了,孩子都该读书了。”
王天风一心想从这些老地图里找到一条逃出生天的小路,抬头望了眼苍老太多的神父,突然意识到老人说的姑娘是立华,继而诺诚又在他眼前一闪。
“神父,我要带那些人尽快离开这里,不然会殃及教堂。”他收拾好地图,背起图囊欲离开。
“你们就躲在这里。这是德国教堂,他们不敢怎样。”神父拽住王天风衣角。
“不行。那些畜生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等等,”神父打开衣柜,取出一件黑色教袍和老式望远镜,“穿着这身军服你走不远的。我没有别的衣服。这是我年轻时候的教袍,万一遇到日本兵,你就说是我的助手,然后找机会逃跑。这望远镜是老了点,但还能派上用场。”
王天风紧握着神父的手,有太多话想说,可他没有时间了。日本人就像嗅到血腥味的豺狗,很快就会摸到教堂来。
“要活着。”神父用力握紧王天风的手。
“要是日本人来了,就告诉他们我们来过。他们不会对您怎么样的。保重,神父。”王天风用力抽回手,转身奔向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