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为谁鸣》雍宁

53、南京！南京！（6）

　　立仁悻悻地坐进沙发里，全然不理会迎上来的楚材。
　　“你和那疯子合起伙来骗我。”
　　“他自己的主意，和我无关，不过我倒是很欣慰他还想着把你弄出南京。一会儿我们启程去庐山。”
　　正说着，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扇巴掌声和几句凶狠的威胁。
　　楚材听出了孔二小姐的声音，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找你兴师问罪的还不止我一个呢。你惹的货你自己扛。”立仁一腔怒气，起身躲进里间，将麻烦甩给楚材。
　　孔冲进办公室，傲慢地坐在楚材的办公椅里质问，“姓楚的，我的庭轩呢？”
　　“二小姐好像没说过要黄庭轩跟船来汉口。”
　　“现在不认账了？不是为了庭轩，我们孔家的船凭什么在下关码头停那么久。”孔令伟将桌面上的文件夹和水杯一股脑推到地上。
　　楚材朝着门口闻声出现的手下一摆手，陪着笑脸对孔说道，“以我对他的了解，要是知道二小姐在我这又摔东西又打人，恐怕对您的印象会更差的。”
　　女魔王被抓到了七寸，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心里依旧不服气，嘴上念叨着，“少拿庭轩威胁我。这世上还没什么事能吓到我孔令伟的。”
　　桌上电话响起铃声。
　　楚材拿起听筒，恭敬地说了声“蒋夫人好”，随后将话筒递给孔令伟。
　　孔二小姐面露一丝慌张，接过来“哦”了一声便挂断了，不声不响离开了楚材办公室。

　　戴笠怒火中烧地盯着手下递上来的文件袋，懊恼自己没能早点得知楚材计划炸掉军医学校的整船设备做苦肉计。正是炸船计划导致绑架白露的计划失败，还损失了得力的人手。
　　“白露还在凌远姐姐家里，身体好了很多。我们的人还拿到一张药方，那是专门开给小产妇人的。”副官战战兢兢察言观色，边说边从文件袋里拿出照片，恭敬地递在戴笠手上。
　　“这小女孩是谁？”戴笠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不耐烦地问道。
　　“凌娟收留的难民孩子，就是第二张上那个年轻女人的。”
　　“那方子会不会是开给这个女人的？”
　　“绝不可能。我们跟了她几天，绝不可能是生病需要休养的人。”
　　照片上的凌远正微笑着接过白露手里的苹果。小如在白露怀里笑得很开心。
　　戴笠指尖轻轻拂过白露的脸庞，感慨她竟然还是那么漂亮。
　　“我看这位凌大军医和白露倒是更像一家人。”戴笠讪笑着起身，将照片扔在桌上。
　　“还要不要抓白露回来？”
　　戴笠推断白露的孩子很有可能是由于船被炸后落水才失掉的。他突然很想看到王天风知道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死于楚材的阴谋时的表情？就算立仁的友情再强大，王天风也绝不会再为楚材做事了。这样一来，控制白露就没有多大意义了。于是他朝着副官摇了摇头，吩咐只要暗中盯着，必要时还要保护白露的安全。

　　楚材拿着电文疾步进了办公室，报告日军已占领当涂。
　　蒋玠石听罢，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孙中山画像。占领当涂意味着日本人已经完成对南京的合围。他几十万大军就要葬送了。
　　“电告唐笙智，如形势不能久持，可相机撤退。”
　　可和南京的通讯早已经断了，如何电告？但楚材不想多嘴。他退出办公室，决定通过撤到江北的顾墨三部队传递这个消息，回到自己办公室时，白露的监视照片已经摆在办公桌上了。
　　照片上的凌远和白露正开心地交谈着。显然她过得还不错。当初他真的不知道白露也在那艘船上。好在她还活着，否则还真不知要如何跟疯子交代，但愿牺牲这么多人和宝贵的设备可以让安插的人成功取得日本人的信任。
　　“再派两个可靠的人保护白露。”楚材敲了敲撂在桌上的照片吩咐说。
　　“我们要和她接触吗？”
　　“暂时不用。这事不要让杨主任知道。”
　　手下递上明楼的密电。电文内容是明楼与周佛海见面的谈话记录。
　　楚材脑海里闪过与王天风的一次秘密会面。这一刻他发自内心的佩服起王天风。他早就料到了这个情况，甚至在会面时连周坲海试探明楼的口吻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只要按照他俩早已商定的计划进行，王天风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进入汪氏势力的视野。
　　楚材决定立刻电告明楼，命令他将王天风的材料透露给行政院的方俊。这个汉奸，他一直都没动，此刻该派上用场了。

　　阿诚读着楚材的回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这等于治毒蜂于死地。材料一旦交给方俊，王天风在柏林军购上得罪的要员和商人便抓到了他贪腐的证据。罪名一旦成立，他必然要上军事法庭，进了监狱，随时都会被仇人害死。”
　　明楼看出了阿诚的疑虑，接过电报说，“那疯子一定和楚材早就设计好了。”
　　“你是说楚材想让疯子去汪氏那边。”
　　“恐怕还不止这些。方俊是汪兆铭的秘书，同时也和日本人勾勾搭搭。我们也早就怀疑他在出卖情报给日本人。这份材料给了方俊就等于同时给了汪氏和日本两方面。汪兆铭和日本人不清不楚，一旦他跨出那一步，疯子就成了关键棋子。”
　　“汪会和投靠日本人？”
　　“我想楚材是这样预料的。他只是提前布好局，不管形势如何变化，这步棋走下去，对他都没有坏处。”
　　“牺牲的也有疯子。”阿诚翻看几页材料后更加不解，“可既然要疯子去汪氏那边，干嘛非要加上妞妞的母亲是我们的人这条？他就不怕因为通供嫌疑，汪氏不信任疯子？”
　　“这点嫌疑算什么，汪氏红人陈公博还参加过我们的一大会议呢。这些反倒衬托疯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再说，妞妞的事不光楚材知道，戴笠也知道，那周佛海又怎么会不知道。要是我递上去的材料里没有这条，这一整套材料反倒看起来更假。”
　　“可这还是说不通啊。”
　　“楚材比你了解汪兆铭。这份材料的内容和措辞都经过精心安排和推敲，是为汪兆铭量身定做的。”
　　“可汪兆铭凭什么信任他？”
　　“凭人品！没有人会将身家性命交给一个冷血自私朝秦暮楚的软骨头，而毒蜂这样的人一旦被收服，便是得力可信之人。汪明白这个道理，日本人也明白。”
　　“人人都喜欢敌人叛变，却都厌弃叛徒。”阿诚感慨着，“坏人难堪大任，好人又很难有机会收服。可凭什么每次冲在前面倒霉的都是疯子？当年在东北不也这样。我都怀疑楚材是故意要害死他。”
　　“这次不一样。应该是疯子自己主动请缨。”
　　阿诚错愕地看向大哥，等待着解释。
　　“楚材之前就有个类似的计划，因为找不到何时人选便没有推进。这次疯子自告奋勇，楚材当然不会拒绝。”
　　“你知道？那为什么你——”
　　“因为我阻止不了。”明楼打断阿诚，“白露出事后，疯子就不想活了。楚材那家伙很懂得趁人之危。”
　　“楚材真是个厉害角色。”
　　“曾经毁掉我们整个上海组织，差点就抓到周公的人怎么可能简单。”

　　南京守城官兵用猛烈的炮火回绝了松井石根的最后通牒。
　　日军发起疯狂的攻势。
　　古老的紫金山在连日激战里湮灭在烈焰和炮火中。
　　唐笙智的指挥部刚刚遭受了日军空袭。
　　王天风掸了掸头发和脸上的灰尘，吩咐着士兵尽快恢复秩序。
　　士兵跑过来报告说门外有个洋人要见他。
　　片刻后威尔逊和岳三水跟着士兵走了过来。

　　参谋走近他，报告说董建昌已经“失去联系”，无法按时赶到会场，唐长官命令会议即刻开始。
　　“失去联系”四个字让王天风深感不安。他打算先弄清董建昌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要近前的威尔逊明天再来，转身向电报室走去。
　　“黄，我不能等了，国际安全区需要粮食。你不给，我就不走。”威尔逊朝着王天风的背影大喊着，被士兵驱赶着出了指挥所。他不敢相信守卫南京的指挥中枢已经这样狼狈。
　　“先生，我们南京有句老话，‘要是紫金山烧了，那金陵城就完了。’”
　　只会半吊子中文的威尔逊听懂了岳三水话里的凄凉——南京就要失守了！

　　唐笙智脸色阴郁，宣布了突围撤退的命令。与会者立刻散了，各自准备。
　　“唐长官，什么叫如果部队确以脱离掌握，可以随长官部一同撤离。这个命令一出，还有多少指挥官会回到部队指挥突围？”王天风质问。
　　唐笙智默而不答，进了里间寝室，将他关在门外。
　　王天风不愿在危机时刻用最坏的恶意揣测国府的最高领袖，可要是董建昌真的完了，少个地方诸侯，老头子一定乐得看到。
　　他愤然回到作战室，询问是否联系上董建昌的部队。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
　　“那突围的命令呢？谁去传达？”王天风吼道。
　　童参谋再次摇头。
　　作战参谋们四下忙碌着焚烧重要文件，此时下关码头最后一艘小汽轮正在待命，随时准备向江北出发。
　　反正已经乱成这样，留在作战室也无济于事，王天风决定亲自去通知董建昌。
　　“黄长官，您去哪儿？马上要撤离了。”童参谋死死拽住他的胳膊，阻止他出去。
　　王天风不做回答，挣脱副官出了地下指挥所。
　　威尔逊立刻迎了上来。
　　王天风没等他开口，便递去一把钥匙和自己的证件，“去后院库房。里面还有七八担豆子。药品我们也没有了。只能帮你这么多了。有人来问，就给他看这个，这个时候他们不会怎样了。”
　　“那个老乌鸦要我问你好。”威尔逊朝着已在几步外的王天风喊道。
　　王天风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威尔逊说的是拉贝（拉贝的姓氏在德语里也是乌鸦的意思）。他朝威尔逊和岳三水勉强一笑算作回应，而后奋力跑向马厩，牵出战马，纵身上马驰向远方。
　　岳三水随后边跑向马厩边喊，“先生，只能你自己回去了，我不能让董先生只身犯险。”他也牵出马，策马追上王天风。
　　“你回去。”王天风对后面的岳三水吼道。
　　“我跟着董先生，有什么我能做的，您尽管吩咐。我老岳的命是您救得，这条命就交给您了。”
　　王天风快马加鞭。他没时间了，只能碰碰运气，赌老董按照既定路线而来。那样的话，要是老天帮忙，他们也许能在军校前汇合。
　　岳三水尽管已经觉得喘气费力，但还是奋力紧跟在王天风身后。
　　高爆炸弹在王天风周围爆炸，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砖头瓦砾和门窗碎屑向他扑来。他压低身子，半伏在马上继续前进。战马几次险些跌进途中的弹坑，他一心想要阻止董建昌执行无谓的增援计划，全然不顾爆炸在他手臂和脖颈上留下的划伤。
　　两人在纷飞炮火中沿着街道一路疾驰，快到军校时，远远看见一对人马朝他们过来。
　　“老董。”王天风朝着来人大吼着，策马冲了过去。
　　董建昌认出王天风，一脸惊讶地下了马。
　　“不用再往前了，转头回去，长官部已经下令突围。”
　　“怎么可能，清晨还接到火速增援和死守的命令。”
　　“这是下午的命令。长官部这个时候大概已经上船前往江北。”
　　王天风和老董以及几个参谋躲在一处避弹的角落。
　　“你们到达不了预设阵地，如果城西的鬼子破城而入，会和你们半路遭遇，增援根本无法实现，撤退命令已下，再损兵折将不值得。”
　　王天风一路早已想好。他还记得埋葬翟志光的乱坟岗。那里密林茂盛，这个时节早晚经常烟霭弥漫，周围水塘高山林立，不是本地人很难摸清方向，便于突围。
　　“敌人推进过快，战线上一定有缺口。”
　　“你是说迎着敌人正面突围？”董建昌立刻领会了王天风的意图。
　　“这个时候下关码头是死地。”王天风指了指地图东南角的，“而孟塘一带高山密林，水塘密布，敌人不熟悉地形，你们从这里突围，向句容方向撤退。”
　　岳三水在几步外隐约听到孟塘，便跑上前，“董先生，你是在说孟塘吗？”
　　“没错。”王天风和董建昌异口同声。
　　“我是陈家边的。那一带从小就熟悉，我可以为你们带路。”
　　王天风欣喜地看着岳三水，要岳三水立刻带老董和队伍走。
　　“您不走吗？”岳三水问。
　　“你去哪儿？”董建昌抓住王天风胳膊。
　　“挹江门，我担心那的守军没有接到撤退命令，会和撤退部队交火，那样损失就太严重了。”王天风试图挣脱。
　　“你必须跟我走。”董建昌抓得更牢了。
　　王天风从衣兜里翻出半包抽剩下的烟递到董建昌手里，“就剩这个了，你留着吧，我大概是用不上了。”
　　“你别犯傻，他姓唐的都跑了，这不是你的职责了。”
　　“你不明白，快走吧，没时间了。”王天风转身。
　　“为了诺诚。”董建昌情急中失口说出了立华隐瞒多年的秘密。
　　尽管董建昌话说了一半便闭了口，可王天风早已了然。两个历尽沧桑的男人对视着，读懂了彼此眼神里的嘱托，默默用力握了下对方双手，权做告别。
　　董建昌看着王天风纵身上马，调转马头向下关方向，消失在爆炸和瓦砾中，随后命令清理城门内沙袋铁丝网，部队快速通过。

　　疲累的战马喘着粗气，在寒冷的冬日哈出一阵白雾。它灵巧的绕过巨大的弹坑，驮着它的将军奋勇冲向前方。
　　王天风扬起手中的马鞭，他只想再快一点到达挹江门。
　　猛烈的爆炸混合着泥土和惨烈地嘶叫声。气浪像一堵墙压向他，将他掀翻，甩进一旁的弹坑。他勉强爬起来，耳边响起一阵啸鸣。战马被炸断了前腿，鲜血汩汩流淌，温热的血在清冽的空气里升起雾气。它痛苦地摆着头，用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眼角淌着泪。
　　他感受到它的眼神里的恐惧、痛苦和祈求，在一阵爆炸声里开枪结束了它的痛苦。
　　残垣另一侧传来声响，王天风警觉地闪进一处残破的房屋。
　　三个鬼子越过断墙，在战马前停下，查看了一阵。
　　王天风没想到日本人的攻势进展如此快，城里已经到处是敌人。他意识到中华门、水西门的阵地多半已经失守，担心董建昌的部队一出城门便会遇到大股赶到的日军。他只能期盼日军尚未发现他们的突围意图。
　　“为了诺诚”突然再次响在王天风耳边。太多的细节让他无数次怀疑过诺诚是他的儿子，可他王天风何德何能。他觉得自己不配做个父亲。
　　中华门方向枪炮声响彻天际，紫金山方向的熊熊烈焰将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照得如同白昼。寒风卷集着枯叶杂物穿过凌乱破败的街道，呜咽着袭过王天风身旁，仿佛一首金陵古都的血泪悲歌。“紫金山焚，则金陵灭”的古语在他脑海里闪现。他的国都陷落，他的国家在浩劫中泣血！他王天风算什么军人？他贴立在墙边隐蔽处，微闭起双眼，任泪水淌下面颊。
　　屋外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日军骑兵正从街道快速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