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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4 章 ...

  •   李管家亲自去挑来衣裳,又选首饰。张小哭换上新衣,水清上襦,间色下裙。梳的双环垂髻,绑的多宝发带,脖子上戴一串璎珞。

      张小哭打量铜镜里的小孩只觉有趣,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古人诚不欺我。

      李管事暗暗观察,心中甚觉妥当,面无表情的让丫鬟抱起张小哭出门。

      比起见赵青君,此番太过隆重,张小哭心里升起紧张:虽然到了长安城,可没正儿八经举办过继仪式。便宜老爹看我不顺眼,打包送回去清河乡下还算是好的,要是碍于面子随便往哪一扔,真就是生死未卜了。

      出了院子,沿青石路走几十步,穿过一片夹道竹林眼前忽现庭院楼阁,颇有曲径通幽豁然开朗之意。

      青白石月门旁挂一块木牌,题有三个大字。张小哭连蒙带猜辨识出来——养心园。两边竹林,风吹过沙沙作响,衬得这处楼阁清静中透着寂寥。

      进去园中,月门后面两侧竟然站着四个婢女,齐声喊:“小娘子万福。”

      如此清幽的住处,配了四个大嗓门婢女,着实让人始料未及。张小哭吓了一跳,还未回过神已经被抱着走远。

      穿过庭院,正屋门前站了一名老嬷嬷,门神似的拉长脸,两只浑浊眼珠似睡非睡。

      李管事在前头,声音一贯平淡:“张嬷嬷,夫人让我带小娘子来给郎君请安。”

      “哼!”张嬷嬷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横眼打量张小哭。

      张小哭透过人群望过去,见张嬷嬷眼神如同小刀一样射过了,暗道:老太太跟我有仇么?应当不是,难道和赵青君有仇?

      千古难题,婆媳关系。

      张小哭心中瞎猜,还未理清缘由,已经打定主意站在赵青君这边。

      张嬷嬷往那一站,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赵管事木着脸也就这么站着,老僧入定似的。后面婢女们低眉垂头一声不吭。

      养心园里鸦雀无声,显得屋里人声有种影影倬倬的清晰。

      “乳娘,门外何人?”

      声音轻轻淡淡,张嬷嬷听了脸上却一变,瞬间柔和下来:“是小娘子来看郎君了。”扭过头又是一张虎脸,低声说:“还不把小娘子抱过来。”

      旁人让了道路,壮硕婢女抱张小哭走上前,还没等站稳,张嬷嬷一把夺过来,张小哭差点条件反射挣扎要跑。张嬷嬷两只手铁钳一样有力,张小哭对着李管家她们瘪瘪嘴,人已经被带进房。

      味道。

      张小哭鼻翼鼻翼扇动。

      草木和墨的味道,还有清淡到若有若无的烟。

      张小哭举目打量:极其宽敞的一间大屋,离门几步整屋架高,通铺蒲草叠席。门口是一处厅室,左右都有房间相连,垂挂软帘青幔。

      张嬷嬷将张小哭放下,脱鞋领她往左。

      掀开青幔,绕过屏风,便见一名青年靠卧在软席上,身上盖软绒薄毯。阳光从其背后的推窗漫入,侧旁的博山炉中升腾缕缕轻烟。

      张嬷嬷推了一把张小哭:“叫阿爹。”

      张小哭看那青年,乌发美资,秀雅清俊,真是美人。

      最可贵是闲适从容的气度,卧于床榻之上,却有白鹤振翅云霄的舒缓逍遥。让这方屋室也显出几分江湖之远的山水气息。

      张小哭张张嘴,这一声“爹”还真不好意思喊。

      青年静静看着张小哭一脸纠结苦恼。关于张小哭家世平生的资料都搁在案头,通篇都是如何机敏早慧,不同于寻常幼童。此刻见了分明是个小孩儿,什么都写在脸上。

      “乳娘勿要心急。孩子,上前来。 ”

      张小哭依言而行,心中好奇:张家家主生的如此美貌,和赵青君生的孩子定然能艳煞长安城。看起来不像药石无医的样子,怎么不亲生几个?世人重血脉,但有万分之一也不会过继,难道有隐疾?

      张家家主见她步履轻缓,走的十分稳健,拍拍身边软席:“坐。”

      离得近了,张小哭闻见另一种味道。

      “闻见什么?”

      张小哭被问的猝不及防,嗅了嗅:丝绸……檀木……庙观的烟……

      房中静谧,唯有博山炉无声喟叹。炉身上青铜纹理的光泽,昭示岁月流逝的高贵出身,自炉中溢而出的缥缈薄雾带走名贵香料焚燃的魂魄。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琥珀……生于浓雾的草……繁复,细碎的花?

      张小哭睁眼,暗道一声好险,村里乡巴佬的我只配知道狗尾巴草和牛粪。她揉揉眼睛,收敛恍惚的心神,含糊其辞的回答:“很多香味。”

      张家家主不置可否:“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哭。”

      张家家主伸手摸摸她的头:“小哭?倒是有趣。”

      张家家主宽大的袖子在面前轻摆,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腕。

      抚摸自己头顶的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张小哭想了想,没有说话。自己这具身体生来孱弱,自从出生常常嚎啕大哭。张无苦夫妻攒了几条鲜鱼去拜邻村巫师婆婆。巫婆说孩子知道来人间遭罪,所以大哭不止。于是起了“小哭”之名,但求小哭小苦,不必遭受人间大劫大难。

      张家家主从案几上捻起一张洒银笺,纸上涂写了几行字:“名字要跟着人一生一世,死后要刻在碑上。字中有父母尊长的怜爱寄望,不可大意。我挑选了一些,念给你听?”

      张小哭点头道了一声好。

      张家家主拿着笺纸念,声音仿佛和着某种韵律,入耳如琴声悠悠扬。张小哭打了个哈欠,好奇的问:“你喜欢哪个?”

      如果你有孩子,会给她起什么名字?

      张家家主眼底柔光流转:“我都喜欢。”

      张小哭追问:“最喜欢呢?”

      “这个,月鹿,张月鹿。”养尊处优的指尖点在纸上,沿着那三个字划过,递给她看。

      字,极好看,行云流水中见瘦劲有力,转折处却颇为温和。

      张家家主细细解释:“张月鹿为星宿名,位在南方朱雀翅膀和身体衔接之处。张宿五星,犹如张弓。此为吉星,主福禄。”

      张小哭点点头,这名字不错,至少引经据典时可以夸夸而谈。

      见张小哭欣然同意,青年温柔一笑,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张小哭一惊,不敢挣扎,只能乖巧不动,听张家家主轻声念:“张星日好造龙轩,年年并见进庄田。文章锦绣书千卷,姻缘和合并蒂莲。百般得意在少年,万福可享似神仙。”

      声音从容轻缓,宛如香薰中冉冉而起的轻烟。

      怕苦嚎哭的张小哭留在清河乡下,长安城里是万福可享的张府小娘子张月鹿。

      “张月鹿……”轻轻念自己的新名字,缓缓进入梦乡。

      张家家主小心换了姿势,让怀中的孩童睡得舒服,又将自己身上的波斯毯掀起盖到张月鹿身上。

      软软的,青年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张月鹿的脸颊。

      我的孩子……我和青君的孩子。

      想到赵青君,她将头靠上簟枕,无声叹息中满足的闭上眼睛。

      她,是的,她。

      张家次女,张灵蕴。

      她和赵青君第一次见面本应该在喜堂。

      她哥哥张辰的喜堂。

      赵青君出生吴郡赵家,但她们这房因她父亲仕途,早早举家迁入长安。所以祖辈定下的婚事并没有青梅竹马的故事,婚宴上:张灵蕴念完却扇诗,赵青君将遮面的团扇移开,金钗玉坠、薄粉红唇之下,张灵蕴看见的却是——乐游原上踏马擦肩而过的意气风发。

      这场准备多时的婚礼并不热闹。

      忧心忡忡各怀心思的新人,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的宾相,以及空空荡荡的桌席。

      赵青君的父兄在城墙厮杀,喜堂上依稀间还能听见冲锋的呐喊声和刀剑碰撞带着鲜血的刺耳铮鸣。

      张灵蕴的兄长张辰在药堂躺着。靺鞨人兵临城下的消息让全长安城为之惊慌失措,人群冲乱迎亲队伍,张辰坠马后昏迷不醒。

      婚礼的照常举行,已经不止是结两姓之好。

      在赵家,这是京兆尹昭告守城的决心。

      在张家,这是老管家祈祷奇迹的仪式。

      张灵蕴趁没人揉了揉腿。虽是一母同胞,但她比哥哥稍矮些。乌皮靴里垫块木头,站久了很不舒服。想到赵青君还在等自己,她端正面容,提起精神,整衣冠、理环佩走向婚房。

      朱门红绸,花烛剪影映绣窗。张灵蕴站在门外一时恍惚。洞房,洞房花烛夜,我的洞房花烛夜……奇异感压过心里沉重与苦闷,无端的忍俊不禁。

      她一笑,引得两旁婢女掩唇窃笑。

      张灵蕴赧然,赶紧推门进去。

      赵青君未曾注意乐游原上偷偷来看嫂子的张家娘子。她和张辰远远地见过一面,现下看来自己这位夫君比印象中更清瘦俊美。

      赵青君见她缓步走来,手绞喜服,胡乱想:司马公史记中说,张良张子房状貌如妇人好女,我夫君亦不差。

      张灵蕴怕开口露馅,隔了半间屋叉手行礼,自顾走向旁边矮榻。

      一夜无话,红烛滴落。

      天未亮,两府的仆人就在门口等候,一边是昨夜战况,一边是阿兄病情。

      李代桃僵是老管家的计策。彼时张辰落马昏迷被送到医馆。他只说张辰脚腕扭伤,暗地却让儿子回家找来张灵蕴,来了一出鱼目混珠。

      昏礼在傍晚,天色已暗,主宾们各自慌愁,场面混乱倒是让张家几个人混过去了。

      至于后来,这出假戏为什么一直唱了下去?老管家问过,张灵蕴只是慢慢研磨茶膏,回一句“如今人人得好,何必再改”。

      细想来大概只是赵青君坐在堂中和掌柜们斗智斗勇的样子与她当年同贵女们纵马乐游原时一样意气风发。

      赵青君不会是闺阁妇人,也不该是。

      张灵蕴如此认为。

      所以,还有什么比一个身患重病,体弱无力的商人“郎君”更合适赵青君。郎君不能操劳,只有劳驾夫人。又不是入朝为官,从商的女人在长安城不算稀奇。

      毕竟不是未婚的少女,已婚的女人为家业抛头露面,运筹帷幄纵横商场。小肚鸡肠的暗地骂一声,“胭脂虎!”。明面还要舔着脸奉承,“赵郡君好眼光,好手腕,好魄力。”

      本朝律令,女户不交税不服役,同样不授田,没有土地权。除此之外另有许多困难,譬如宗族尊长常用“强制子侄继嗣”来窃取女户财产,这就是世人所谓吃绝户。

      可传闻中奄奄一息的张家家主在两家旁支的诅咒中活过一年又一年,家有男丁便不是女户。

      张灵蕴就在这御赐宅院里,守在养心园,暗自得意。

      想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正儿八经拜过天地的女子。从抱着父兄遗骸泣不成声的少女,长成了长安城赫赫有名的纪国公府赵郡君。在东市操奇计赢,在西市人取我与,无需朝中为官的父兄夫君,亦可出入朱门,做王孙座上宾。

      妻子。

      我的妻子。

      张灵蕴收拢胳膊,臂弯里的张月鹿睡得香甜。

      我们的女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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