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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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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公主府回来,张月鹿就被嬷嬷接去养心园。
张灵蕴拿出十幅名家墨宝让她挑一份最喜欢的做字帖。张月鹿看来看去爱不释手,最终挑了一卷楮皮纸卷轴装裱千字文。
张灵蕴:“晋唐楷书精妙,但练字入门当从秦篆汉隶。”
张月鹿眨巴眼睛,小心翼翼捧起一卷竹简。
张灵蕴:“初学书法,宜习大字。”
张月鹿谨慎的在墨迹和拓片之间选了墨迹。
“卖与我这份帛书的人说,这是汉代书家蔡邕之女蔡文姬的真迹。”张灵蕴取下茶笼上焙好的茶饼,放在茶碾中细细研磨。“我有一位友人卢十七郎,出身范阳卢氏,其父卢素卢公擅书,家中藏有蔡邕的真迹。”
讲故事的人都爱卖关子,风雅如仙人的便宜老爹也不能幸免。张月鹿心中感慨,口中识趣:“这是蔡文姬真迹?”
张灵蕴将茶末放在茶罗里过筛,手腕晃动间宽袖习习生风:“卢十七郎听闻我得了蔡文姬帛书,冒着宵禁过来,看到帛书后,在你此刻坐的地方哭到天明。”
张月鹿诧然,心道这个卢十七郎是个痴人。
“可认得这七个字?”
釜中水沸,张灵蕴投入盐花。月鹿心想以后我教你喝茶。“认得前面三个,最后一个。‘大汉伏皇’、‘铭’。”
釜中汤水二沸,张灵蕴舀出一勺,然后投入茶粉,霎时茶香四溢。张灵蕴用竹筴指过帛书上的七个大字:“大汉伏皇后柩铭。”
张月鹿心中连蒙带猜也想到是“大汉伏皇后”,只是……
“柩铭是什么?”
张灵蕴一手揽袖,一手用竹筴环击茶汤:“汉时古人风俗,书写亡者的姓名,放在棺材上。”
张月鹿闻言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庆幸自己怕碰坏帛书没触摸,还是该叹息:“伏皇后出身世家高门,贵为皇后。唉,这样的女子生在乱世也难以保全自己。卖帛书的可是盗墓贼?”
张灵蕴见釜中三沸,便将二沸取出的水重新倒入,然后分茶汤于越瓷碗中。“伏皇后为曹操所杀,满门百余人无一幸免。季汉刘备听闻此事,在蜀中为伏皇后发丧。这块帛书为蜀锦,应当是衣冠冢。”
“太好了!”张月鹿伸手取茶碗。
张灵蕴拂开她手:“茶近药,小孩儿不可饮茶。”
张月鹿顺势说:“大人请喝茶。”
张灵蕴放下茶瓢:“我也不喝。”
张月鹿不解:“啊?”
张灵蕴端起茶碗轻嗅:“夫人不让我饮茶。”
张月鹿差点噎住,抱起蔗浆美美喝了好几口,歪着脑袋追问:“盗墓贼送官了吗?”
张灵蕴抬眼端详面前的小孩儿,片刻才道:“练字去。”
自此,张月鹿开始练字。
张灵蕴善书,亲自写下汉隶百字给她做字帖。张月鹿每日练习百字,每字十遍,日日不息。
在长安城绵延的报鼓声中,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一日,赵青君来到养心园外。
自从年初那事之后,她就未曾踏足养心园。再来还是因为禄大夫说那人病危,自己才急急忙忙过来一趟。然后便去了清河,来回路遥又是月余离别。
结亲数年,说到相敬如宾,她二人可谓楷模。
今日暖风熏熏,养心园的门窗洞开,卷帘收起。
赵青君一进来就见张月鹿跪在案前练字。前些日子,张嬷嬷闹到她那儿去,说张月鹿既然是张家子嗣,当养在郎君身边,好好教养。
她本是担心那人的身体,怕他操劳。但转念一想,张月鹿乖巧不闹人,陪在那人身边,也免得他日子无趣,给他添些念想也好。
张月鹿一看赵青君,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从吃了早食一直跪到现在,腰以下半边身子发麻,手腕抖地每一笔歪歪扭扭,只能偶尔用肘支着桌边。好在衣服宽大,稍稍借力张嬷嬷也看不出来。
张嬷嬷一贯不待见赵青君,这次赵青君又给张家过继了个女娃,简直黑心毒妇。亏她聪明,把女娃要过来养,否则孩子大了还不知道自己是姓张还是姓赵。
赵青君无视张嬷嬷,脱了鞋走上来。弯腰拿起张月鹿练习的纸张:“字如蚯蚓拱土,浪费好纸。张嬷嬷,且带小娘子去歇歇。”说罢,便往里屋走。
张月鹿立马放下笔,往后跌坐伸直两条小短腿,恨不得躺下舒口气。
张嬷嬷脸色更差,连忙阻拦:“小郎刚刚喝了安神汤,他惯来睡得浅。”
赵青君头闻言并不理会,往里走着淡淡回道:“我想,他乐意我吵醒。”
里屋的光线昏暗,赵青君远远看着……似乎比以前更加苍白消瘦。这次病痛折磨的不轻,笑意温软的薄唇也退去了血色。
这人不是自己理想中郎君的模样。闺阁中偶尔遐想,她的郎君该是父兄那样的人,刚毅的面孔、矫健的身姿和炙热的赤胆。落笔文章上马打仗,力挽狂澜肩担天下。是国之栋梁,是一等一的好儿郎。
这个人有着对于男子来说,过于俊美的五官。依稀还记得新婚当日初见,顾盼的风流和眼底的温柔……自己并不讨厌。
后来长安城墙上这人抬棺而来,谈笑从容的模样,指点战局的睿智,自己是倾心的。只是后来,那些血腥岁月过后的安定中忽远忽近,让自己日夜忐忑彷徨,二人莫名的渐行渐远。
张灵蕴睡的很安静。
赵青君在旁坐下,她的目光被牵引。
眉眼如画,她至今不敢相信一个男人怎么能好看成这样。岁月渐长,越来越好看。五官精致、姿容绝色却不该说是妖异,仿佛天生如此。还有年初看到的白皙秀肩,翩翩欲飞的蝴蝶骨,水珠从肌肤滚落腰窝……
赵青君猛地喘了口气,不管如何打扰别人沐浴实在失礼。何况自己仓皇离开又透着万分狼狈,实在不堪回忆。
年初夜色中的惊鸿一瞥,让她不敢再踏入养心阁。
她的心如擂鼓,越是不愿想,那些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就纷纷涌现,在脑海的翻滚重现,逼的她手指轻颤。
赵青君强迫自己从这张面孔上移开目光,目光巡视而过,这宽袍大袖之下的身体,这俊美皮囊之下的心肠。那些涌到舌尖的话,隔着薄纸的秘密。
赵青君硬生生别开眼。
两面墙的书架和多宝架,众多木盒不知放了甚么物件,和这人心思一样难猜。定窑白瓷香炉里烧尽的香灰,玉石矮腿琴案上的抄经书,墙上泛黄的灞上宫柳图。
在这方宅院中,岁月都凝结成一股寂寥,唯有这人眼睑睫羽轻颤,眉眼温情脉脉,声音里浸着蜜糖:“夫人。”
赵青君对上张灵蕴含情的眼,一惊之下生出几分羞恼,错开眼神,正色道:“宫中传来消息,祥泰公主与袁充仪出宫布施,点了我前去陪驾。”
张灵蕴缓缓支起身来,欠身取了发带,景蓝绣金发带衬的她手指修长玉白。她抬手将乌发拢起,宽大的袖口缓缓滑落……
发如丝缕色如墨,水沉为骨玉为肌。
赵青君垂眼盯着薄毯上的纹理,菱形中套瑞兽仙草,其中又各不相同,似乎十二生肖,又似乎龟鹤松芝。许是看着有趣,她良久才才开口:“这次花费甚重。”
“你既然想走祥泰公主的门路,就带上月鹿吧。”张灵蕴的音色隐约有些低哑,声调却是一贯温柔。
赵青君道:“呦呦太小,又不习礼教。”
张灵蕴轻笑:“你捡回来的佳儿,太重善恶,非是享福的命。”
赵青君回怼:“你嫌弃不好,过继我名下便是。你另寻称心的。”
话未说完,赵青君忽地一惊。张灵蕴手指托起她的下巴,细细摩挲她的脸颊。
足以将人溺毙的深情目光,温柔笼罩着赵青君。她有些艰难的维持不动,脊梁后起了一层寒战。这个人的疏远和亲昵都是如此信手拈来,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此刻好像她们是最亲近熟昵的人。
不,自己对眼前人一无所知,只是这个人洞察自己一切的私心。
靺韍兵临长安,神宗暴毙洛阳。如今天子是神宗侄子,岳父为当时的振威将军。当年还是宣州候的天子向岳父借兵勤王,才有如今传为美谈的“天子千骑解围长安,百姓万民共迎圣主”。
天子曾经许诺“夫妻共享天下”,如今仅有皇后所出的祥泰公主有封号。
袁充仪最好清楚,庶出皇子的唯一机会就是过继给皇后。
赵青君非常明白,十个袁充仪也抵不上一个祥泰公主,而祥泰公主不知何故,尚未选伴读。
“你呀。”见她倔强的侧过脸,张灵蕴松开手,宠溺的叹息,笑意溢出,“还好是我。”
赵青君不理会她奇怪言语,偏头看见墙角煮茶的小炉:“若能攀上祥泰公主,求得皇帝陛下特恩,让月乌承爵招个郡马。她和月鹿两人一贵一富,我也没有憾事了。”
父子同战死,满门尽忠烈。赵青君的父亲被追封为纪国公,即便在勋贵遍地的长安城也是颇为尊贵的爵位。可赵青君、赵月乌都不是男儿,既无发继承父兄鲜血性命换来的爵位,也不能蒙荫做官。
纪国公府赵家已无男丁。各支宗长多有来信,介绍侄子继嗣。
赵青君一直很犹豫,她担心的是:“月乌嫁做人妇,生了儿女都是他姓,谁家也不会为外公、舅舅供奉祭祀。”
张灵蕴知道赵青君的心思——延续父兄的血脉勋功。想要月乌日后招婿生子继承封号,至少必须让月乌自己有封号在身。
张灵蕴:“皇后位尊,连带命妇们都重要了。你看大小祭典,神宗朝常常无需外命妇出席。”
赵青君嗯了声:“祥泰公主年幼,皇后近来多抱恙,只盼以后能得偿所愿。。”
张灵蕴看向赵青君,突然嘴角扬起:“嗯,我们不急。”
赵青君被她笑了有些不明所以,询问的看着她。
张灵蕴笑而不语。
赵青君负气不问,转而道:“月鹿的户籍手实已经送到京兆府,过些日子公验文书就会下来。我想就在府中举行过续仪礼,不必大肆操办,但也不能草率。”
“好。”
“六御宫颇远,我此去大概费些时日。”
“恩。”
赵青君觉得,和往常一样,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怪异的静谧,仿佛逼着她离开。她咬紧牙关,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就听张灵蕴在后面轻唤——
“夫人。”
赵青君转过身,端丽不语。
张灵蕴笑了笑,起身走到窗边,探身出去。
虽然知道不会有事,赵青君忍不住心里一紧:“你……”
不等赵青君上前,张灵蕴已经折了一只花在手中,眼睑微垂,放在鼻尖轻嗅:“今早推窗,见茶梅花开,知我有佳客。”
张灵蕴说罢,抬眼浅笑,手持茶梅花缓步而来,云裾宽袍恍若仙人。
她抬手将花插在赵青君发鬓间,退了一步仔细端详,抚掌而笑,很是得意:“娇花美人,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