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七月十六日。湖北,赤壁,风水村。 如果从村子顶东头的高山上空坐着直升飞机一路往西俯瞰,保准能看到一幅幅动感的风水村全貌——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枞树林和小竹林一直迤逦到山麓,傍着山林同时蜿蜒而下的还有一条清澈潺潺的小溪流;几十上百幢乡村民宅,顺着小溪‘一’字般井然有序地从东排到西;顶西边的田野里,一团团金黄色的早稻和绿色的中稻错落有致地交织在一起。群山,绿林,小溪,村落,梯田,这分明就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清晨,村子像裹了一层纱幔的少女,伴着鸡鸣狗跳的喧闹,慵懒地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渐渐地,纱幔褪去,朝阳从东边的山林上方斜射到屋顶,裸-露的村舍一览无余。 一天之计在于晨。这里的人们习惯早起劳作。房前屋后,山里田间,处处散落着农人活动的身影。 西边的田野里,一妙龄女孩正踏着晨露在田埂上放牛。女孩面容俏丽,两条又黑又长的柳叶眉显得分外突出好看;细细的双眼皮,眼睛不算太大,却和她的眉毛相得益彰;脸蛋白里透着桃红,不多的几粒雀斑分布在小巧的鼻子两翼,好似一个熟透的水蜜桃上的那几点微瑕;嘴巴长得也恰当好处,既不那么宽,那么厚,又不像那种樱桃小嘴似的小得过分。她的头发又长又黑,被扎成一把马尾辫,正好垂到了她高高隆起的左胸上,她的胸部饱满得像两只发得特别好的原型馒头似的。女孩穿着朴素,一件很显腰身的短袖小绿花花棉布衬衣,把她的身体勾勒得凹凸有致,脚下一双塑料凉鞋,裤管一直卷到了膝盖。只是,以整张脸来说,看虽好看,却一点笑容都没有,不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甜美型美妞。她看起来冷冷的,倒像是个传说中的冷美人。女孩的手里握着一本书,她正在朗诵一段英文诗歌: “ The furthest distance in the world, Is not between life and death ,But when I stand in front of you, Yet don’t know that I love you .The furthest distance in the world ,Is not when I stand in font of you yet you ,Yet you can’t see my love ,But when undoubtedly knowing the love from both, Yet cannot be together .The furthest······(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读了一段后她把书本合起来全神贯注地默诵。那狡猾的水牛趁她默诵时一只牛眼偷瞟着她,一只牛眼配合着贪吃的阔嘴,风卷残云般干掉了田埂边五六棵正抽着穗的水稻青苗。等她发现时,那牛还在顶着风地作案呢。 “你妈的,找死呀你?”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猛顿牛鼻,把牛绳往短里收。牛绳缩短了,牛只得百般不情愿地摆正了脑袋。可那六七棵只剩下一截小腿的准孕妇青苗苗,算是彻底被毁了。 “这是谁家的田呀?发现了会不会一通乱骂呀?”她担心地想着。忽然,听得肚子一阵‘呱咕’乱叫,握着书的手本能地按了下肚皮,顿觉一阵饿意袭来。抬头朝村子望望,各家的屋顶已然升腾起了青白色的炊烟。回头检查了牛肚,原本塌陷的皮囊鼓得圆滚滚的,牛倒是酒足饭饱。 她掉转牛头,打道回府。 到了家门口,她把水牛拴在最西边的一棵苦楝子树上。挨着苦楝子树的另一端,依次种着好几颗枣树、桃树、梨树、和李子树。这些常见的果树也被种在了家家户户的房前,从东边的村头一直连续到西边的村尾,浩浩荡荡像条绿色的长龙。只是,这些果木几乎都过了采摘的季节,只剩枣树还身怀六甲,树枝上面挂满了一串串褐红色的枣子。 她拴好了牛,放下裤管,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这才迈步回屋。 女孩的家正是村尾最西边一家。推开虚掩的木门,堂屋正中的墙上粘着一张连年有余的年画,画的下方紧贴着墙根摆放着一张黑色的老旧八仙桌和三条条凳。桌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女孩随手将书扔到了桌子上,又顺手端起桌子上的白瓷水壶,倒了杯水喝了两口。之后她走向堂屋通往后面厢房的一扇门,那里连着三间厢房,与前面三间正房相对应,是她家的厨房、厕所以及牲畜房。 进来厨房,她麻利地刷锅生火。炒好了菜,焖上了米饭,又把猪草剁碎扔进猪食桶,开锅后一瓢一瓢把米汤滤进桶里。 “春晓——春晓——”大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在这儿呢。”春晓回应道。 一个瘦瘦的扎着两条长辫子的大眼睛女孩冲进厨房,她的手里扬着一封信。这长辫子女孩是她的发小石玉梅。 “干嘛呢?风风火火的!”春晓瞟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我哥要回来了。”玉梅兴高采烈的样子。 “玉平哥?他们也放暑假啦?”春晓从案板上取下一根木棒搅拌着猪食。 玉梅一屁股坐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气哼哼地说:“早都放了。哼,我还不晓得?他就是懒,以为一回家又要栽田割谷,才硬赖在武汉不回来的!这玩了一个多星期,估计家里活干得差不多了才想着要回家了。”玉梅说了哥哥一堆的坏话,这才消了气,恢复了方才的兴奋劲儿,快言快语道:“我哥在信上说还有两个要好的同学一起来,叫我们把屋里好好拾掇拾掇。八号写的昨天下午邮差才给送到,我还是刚从我妈那里拿到(信)才晓得的呢。按信上说,十七号回来,那就是明儿了。” 春晓暂停了工作,略有好奇地看着她问:“是他大学同学?来我们这破乡下做什么?” 玉梅极为不满地白了她一眼,瓮声瓮气地道:“什么叫‘破’乡下?咱这可是赫赫有名的‘风水村’好不嘚!人家说是来度假,体验一下乡——村——生——活!”她一字一顿地说完,又像泄愤一样往灶膛里扔进一把柴火。灶膛里立马火光熊熊。 春晓勉强笑了笑,把木棒扔进桶里,又随手拎起猪食桶往西厢房去喂猪。她迈出一条腿踢开了房门,那黑屋子里有用木架子搭建的牛栏和猪栏,北面墙上开着扇小窗户,西墙有一扇门,是猪和牛的出入口。 在她进门前还不忘回头喊了声“别放火了,再烧就糊锅啦。” 猪栏里有两头黑色底飘白花圈的小肥猪,正嘟着长嘴巴围在食槽上方‘嗷嗷’叫唤。她先拿木棒把小猪赶开,之后才把猪食倒进食槽里,小猪见了食立刻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吞食还一边不忘用长嘴巴互拱着争食儿,鼻腔里发出一些‘叽叽哼哼’貌似不满的叫骂声。 春晓饶有兴致地趴在猪栏边看猪进食,看它们打架,见它们打得厉害了就拿木棒把它们分开,充当它们的调解员。她觉得这些小猪特别像小孩子,活泼又天真,可爱极了。 玉梅久久等不到人回来,只好吸溜着鼻子忍着难闻的气味到这厢来找她。她凑近春晓,举着一张照片在她面前晃了晃,又把照片举到她的眼睛下面叫她看得更清楚仔细些,得意洋洋地说:“看见没?(她手指头指着照片上某个人)站在我哥身边的这个人,帅吧?” 春晓眯缝着眼睛,就着窗户透进的光线,瞅了瞅她手指指着的那个人。那人穿着一袭黑色风衣,面容俊朗,一边的嘴角微微扬起,一副似笑非笑桀骜不驯的模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比照片上其它几个男孩要高出大半个脑袋,有如鹤立鸡群,相当出众。 “嗯,是挺帅的。”她附和道。 “这个帅哥也要来!嘻嘻。”玉梅喜形于色。 “看把你美的。怎么着?打算和他相亲不成?” “相你个锤子!还相亲!”玉梅气哼哼地一甩手把照片收了回来,又一把拉开西门,一片白光窜进屋里,猪栏顿时亮堂了许多。她靠在门框上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无比幽怨地发着牢骚说:“就算相亲也轮不到我吧!就我这号的,要墨子没墨子要条子没条子,和人家站一起,我还敢抬头吗我?哼,哪像你,要什么有什么。” 听着玉梅的抱怨,春晓终于扔掉了手里的木棒,走过来,也慵懒地斜靠在门框上。 门前是一大块空旷的打谷场,一棵硕大的梧桐树孤零零地矗立在打谷场的北边沿,宽大的树冠和厚重的绿叶挡住了斜射的阳光,投给地面一大片阴影。树荫下一只大母鸡正‘咯咯哒’地叫着在觅着食。 关于这棵梧桐树的记忆,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小时候坐在树荫下赶鸡的糗事了。只要她家一晒谷子豆子什么的,她就被爸爸指令坐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兜里装着炒豆子,一边噼里啪啦嚼着炒豆,一边手握竹竿赶鸡。那些鸡公鸡婆们特不自觉,总欺负她是小孩,趁她一坐下吃豆子,便像商量好了似的一窝蜂涌上来,拼了命地啄食,等她操起竹竿刚要打,又飞也似地逃走,却又不逃远,只躲在不远的草窠子里佯装着找虫子。等她屁股刚一粘上小板凳又飞也似地折回来继续偷食。如此反复,跟她玩迂回战术,搞得小春晓是坐也不能安坐,吃又不能好好吃,气得直跳脚,痱子狂爆。之后到了六七岁,她就经常靠在梧桐树上练倒立,一立就是半小时。春晓的父亲是孤儿,小时候曾跟随马戏团混过十来年,懂不少功夫,还耍得一手好花枪。打她记事时起,每次见父亲耍花枪她也拿根小竹竿在一边跟着耍,有时还拉着玉梅一起玩。等她们长到了六七岁她爸爸索性正式教起了她们。因此,春晓和玉梅也都懂些功夫,两个人经常地在这打谷场上比试切磋,拿这棵梧桐树当对手练习拳脚。后来读了高中,俩人都寄宿在学校,就没机会每天练了。但凡放寒暑假,只要不下雨下雪,春晓每天中午总要在树下倒立一阵,练练臂力。如今,她长大长高了,梧桐树也长粗长壮了。 玉梅忽然撒开腿窜到了打谷场上。 玉梅哪里都好,也有双眼皮,大眼睛,就是个子太娇小,虽然和春晓一样都是十八岁,春晓早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她却还像个没发育成熟的小女孩。想起玉梅的抱怨,春晓既安慰又自嘲地反驳她说:“胸大有什么好的?走路都不敢昂首挺胸,上体育课也不敢撒开了跑,害得我每次体育都不过关。” “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啦!老实说,这个人,想要不想要?”玉梅站在打谷场上甩了甩照片梗着脖子问。 春晓丝毫不顾及玉梅那期切的目光,将脑袋一扬,漠然地盯向远处。 不远处黄绿相间的田野里有零零星星的农民在收割。一个挑着沉重稻禾的男人在村道上快速向村子这边移动,担尖下沉甸甸的谷粒随着他的步伐极有节奏地上下跳跃着;稍远一点的地方山峦叠翠,一块块的绿色随着山体的略远或略近而渐深渐浅;更远的地方灰色的线条绵延起伏,一圈包围着一圈,重重叠叠,无穷无尽;蓝天白云像一个巨大的无边际的盖子笼罩着这所有目所能及的一切。 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眼前色彩斑斓有如油画般的乡村美景,一时竟有些恍惚。曾不知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香港维多利亚港的繁华夜景图片,那梦幻般的摩天大楼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真想走出这一圈圈被重山包围着的封闭村落,去领略下遥远未知世界的色彩斑斓。哦,对了,是从表姐从广州拿回来的杂志上面看到的。表姐去年七月才随她们村里的一个大姐一起去的广州,春节的时候回来,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但光鲜洋气了许多,还一副扬眉吐气见了大世面的样子,引得认识和不认识她的周边姑娘们好一顿摩拳擦掌,甚至还有几个男青年,也都想跟着她去南方碰碰运气。能像上屋村的王彩霞那样,每月赚个三百两百大元,成了她们最迫切的愿望。其实春晓也很想去,可爸爸不同意。爸爸说千里迢迢的,他不放心。又说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好,不考大学可惜了。 “嘿,在想啥呢?”玉梅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把她从无限悠远的遐思中拉了回来。 她扶着门框轻叹了口气,心绪忽然低落起来,“我在想什么时候能走出这大山去。” “我再问你一遍,这帅哥要还是不要?” “你知道的,我一向最讨厌那种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了。”春晓淡然地回答。 “我当然知道。可你也不能这么武断呀! 你凭什么说人家是花花公子纨绔子弟?”玉梅不满地辩解着,又微蹙起眉头想了想说:“我觉得,我哥的朋友应该不能是纨绔子弟吧?哎,还是明天见了面再说吧。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要是感觉不错,你就先谈着呗。” 春晓乐了,“你以为人家是块肥肉,随咱俩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啦?” “嘎嘎嘎······”玉梅肆无忌惮地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才笑够了,又不正经地来了一句:“要不然咱俩一人咬一口?” 春晓跑过去猝不及防地弹了她一个大脑门子后闪开了,“还是你一个人都咬了吧。小色鬼,不怕羞。”她跑到梧桐树下双手环抱起树杆。她的一双手已然抱不住树杆了。 “干嘛弹我?讨厌死你啦!”玉梅捂着脑门子疼得龇牙咧嘴,满腔地委屈,“我一看到照片就马上跑来找你了,真是好心没好报。” “我谢谢你啦!” “我要你谢个屁呀。”玉梅没好气地顶了一句,又无可奈何地瞪了她后背一眼,不死心地劝道:“你,你先不要下结论嘛!我看到照片的第一反应就觉得你们俩特般配。”她又围蹭过去,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真的,直觉告诉我,你们两个肯定有戏。” “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什么底细?”春晓盯着梧桐树绕圈圈,好像这树上隐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不知道,我哥信上没说。” “连人家名字都没搞清楚,瞎兴奋什么呀?” “明天来了不就知道了嘛?” “还是省省吧。这个人,肯定不是我的菜。”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他不像是个好人。” “那,张国庆那样的呢?”玉梅冷不丁地问。 “啊?谁?”春晓转过身来。 “咱班的张国庆!”玉梅大声重复了一遍。 “他?连想都没想过!” “真的?为什么?”玉梅有点高兴的样子。 “你以为随随便便是个人就能当我未来的老公?切,你也太小瞧我了。” “那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咱春姑娘的眼呢?”玉梅挑衅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