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唯洛

12、【炼骨人】【宁做人间炼骨人】

　　不知是今年的春天来得着实早了些，还是我往年里实在没有在意，发觉天气开始回暖时竟微微愣住，春节几日又下了大雾，水汽满面地乱撞，地上湿涝涝得如同被雨水淋过一般，布面的鞋子走上去还要挑拣着地方。
　　地上的鞭炮纸比起往年来少了不少，却依旧是遍地可见。我便想起今天春节里，按我的意思是放弃这些旧俗，父母也应了，后来却在某次闲谈上说漏了嘴，说是面上应了，却瞒着我偷着买了又偷着放了。
　　我听后不好说些什么，虽然习惯了这种大事小事上的隐瞒和欺骗，但说到底还是有些难言的滋味，到了如今这样的年纪，也不知道是应有的难过寥落多一些，还是说习以为常的冰冷麻木更占了优势。但我想起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这一生都不可能散去的噩梦——
　　隐瞒与欺骗，各种层面上的，相护纠缠的，原则与非原则的，绞杀着亲情与理智，剥夺着生命与欢愉的隐瞒与欺骗。谎言就是谎言，无分善意与否，可人们往往缺少直面现实的勇气，所以有人自己写好他人的结局，换上一个好听的说法罢了。
　　其实无非是习惯了。家庭是一座巨大的囚笼，亲人永远是这一生最大的桎梏，哪怕我已无数次奔走远离，却总有人在那座牢笼中用本已血浓于水的亲情化作沉重的枷锁，你明明可以摆脱这样的困扰，却终归要选择放弃，明明已经远走高飞，却终要回身再投罗网。
　　之所以痛苦，并非要因为痛苦本身。而是你明明在这种平衡中小心经营，却总有人带着所谓的好意来试图插手和改变你的现状，而这种好意，往往正是痛苦的真正来源。
　　就像前日里我去拜访旧师，许是年龄上来了，总要被谈及个人情感问题。我是个不婚主义，一者自己半世命途多舛，恐非永寿之人，不愿拖累旁人；二者我肩负重任，常常游走于刀刃之上，只与冰冷长夜为伍，无暇分心于它；三者我与人交从来一片赤诚，虽有诸多友伴，但劳心劳力之事总要自己去想，天地之大从无推心置腹之人，实在不愿再横加负担。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不愿在这方面多花心思。
　　老师说，我们都希望你好。我问，是不是只有大多数的才算对的，只有我如同绝大多数人所做的那样嫁人、生子，才算是好。答案是肯定的。这是一个容差性很小的社会，它的包容性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大，异类和少数人总是错的，哪怕这是一个根本没有错对的问题。
　　“这大概是一个类似于……我现在还不错，但是那些所谓爱我的人认为我不好，他们希望我变好，变成他们所认为的好，但却不知道，这样的好令我痛不欲生，是这样么？”
　　“是这样的，但你要理解他们。”
　　“我当然理解他们，所以才能解释出上面那番话。”我眸底一片冰凉，“但是没有人理解我。没关系，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想一想别人也痛苦，我就不痛苦了吗？”
　　“你要试着宽慰自己。”
　　“哦……明明很痛苦，拼命告诉自己不痛苦么。”
　　我想这根本不是一个适合与师长亲人深究的问题，因为你们的身份立场并不平等，你担不起那些莫须有的不忠不孝，也不能见一个人与一个人解释一遍你的身不由己。
　　“我只是说说罢了，我可以听从一切安排，上学高考也好，成家立业也罢，都可以，只要那些爱我的人们想要这样，我怎样都可以。”
　　反正，我这一生，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
　　反正，这样令人窒息的爱，我永远都不可能从中逃离。
　　“我希望你快乐。”
　　可这是一个矛盾的命题，这是一个需要理解，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就有可能实现的情况。然而至少到现在为止，这是一个死局，我走进去之后，就再没有出来。
　　“算了吧，您知道，我既然这样选了，那么这一生，我都不会快乐。”
　　这个世界上，希望我快乐的人有很多，但那都是他们希望的快乐，不是我的。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

　　人的一生是极为有限的，所以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们不可能做完我们想做的每一件事，总要一次又一次地有所选择，而选择的同时也意味着放弃。但这并不能代表，你所放弃的就是你认为不重要的东西，有时候往往相反。
　　就像我，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第一个放弃了我自己。
　　可盲目的爱就如同一场冰冷的拷问，你不能试图所有的人都理解你，甚至有时会像现在一般，遇上的所有人，他们都不能理解，他们拼命地左右你的想法，让你承认自己是错的，因为你站在少数人的一面，你是异类，是要被社会所排斥的。这样的行为，并不比囚牢中狱警的盘问更让人好过。因为这些人都是你的至亲挚爱，你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为了他们，而他们却在你拼命努力的时候非但没有选择支持，反而指着你的鼻子向你宣告，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苍天作证，从没有任何一个决定，让我有所怀疑，从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让我心生悔意，也从来没有任何一条路，我在踏足之后，想过要回头。
　　也许在旁人看来，你的选择可能并不是最好的，甚至他们会认为那是错的。可那也终归只是他们认为。这个世界上，每一个选择背后都有不同的结果，每一条道路上都有不同的风景，你若没有这样的心怀与态度，又如何有写尽天下的勇气和决绝。人生是一场漫长的修行，痛苦和绝望不意味着你是错的，哪怕你一生都要在痛苦中度过，但至少痛苦也是一种滋养，是体味活着最好的方式，到底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倒是那些不负责任地指着你的鼻子妄下定论的人，他们又有什么样的资格说这样的话，他们又是哪里来的权利判定你的未来呢。这种自以为经验丰富阅历充足所以三言两语中断送掉他人的可能性的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刽子手，该被口诛笔伐。
　　总有人说不知者无罪，可既然不知，为何妄言。不知者妄言，才是真的狂妄自大，是没有理由没有立场不负责任不可饶恕的罪大恶极。
　　至于我没有说的那个原因，是我不想让家庭的悲剧再一次重演，不想让伴侣成为终身的折磨，不想让子女成为下一个自己，千疮百孔的自己。

　　有人说，越害怕什么，就越应该接触什么。所以，我给那块停了五六年的床头表换了块电池，寂静的黑夜里，我能听到的，只有敲击键盘的打字声，和秒针“答答”地移动声。我又一次用事实证明，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定理，至少在面对时间流逝的恐惧时，我除了一次又一次撞得头破血流，什么都做不了。
　　生命在不可控地走向灭亡，我在恐惧的同时，又在不可控地加速。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颤抖绝望，却仍然甘之如饴。
　　过几日就要回学校去，我其实在离开那里的第一天，不，甚至早在还未离开的时候，就在为终归会到来的回去而感到焦虑与痛苦。这几天又翻旧书，就像那位先生说的，生活布满陷阱，社会充满敌意，我们生活的年代，有多少梦想就有多少无奈，纯真的人不是堕落就是折戟沉沙，成长的代价不是张艾嘉唱的那般抒情感伤，是流血是死亡是价值观的颠覆重建，并且你并不一定认识这个脱胎换骨后的自己，这其中的挫败感，往往又很难向外人解释明白……
　　唯一值得庆幸的，我将这一生的自由都彻底放弃，唯有这一颗心，在经历漫长的黑暗之后，我竟真的还认识自己，我所塑造起来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始终坚如磐石，稳若泰山，在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后，将这样的观念用文字传达给世人，还这天下一个道德与心灵上的河清海晏，去伪存真。
　　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信念。

　　我经历过漫长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如果你每日都面临铺天盖地的误解，你就该知道你最需要的不是理解，因为你根本就不敢再去奢求有人能够理解你。我疯狂地渴慕孤独，贪恋着能够一个人独处的全部时间，走不出将自己画地为牢的困境，日复一日寂寞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孤单是这世上最好的滋养和保护，黑夜是最长情的陪伴和庇佑，所以在漫漫长夜中，我舍不得睡，也不敢睡，而在人声鼎沸的白日里，我却一刻都不想停留。

　　我是个畏光的人，因为那才是黑暗，会扼杀心里的光明。

　　二十了，再过下一个生日，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讲，过了这个年，已经二十岁了。我在这人世惶惶而过二十载，不曾有过片刻的快活与解脱。
　　抠心沥血，油尽灯枯。
　　整整二十年过去，我一无是处，一事无成，毫无一技之长。
　　但皇天作证，后土为凭，这二十年间，我所见所闻所逢所遇之一切人事，皆以赤诚相待，纵是不公不平之事十之八九，亦始终以德报怨，不曾有过半分自私心肠。这世界上我唯一能够舍弃的就是我自己，所以哪怕这世界上约定俗成的、这社会中人们心照不宣的规则早便容不下我，我也依旧要为了改变它们而视死如归。
　　因为我问心无愧，因为这绝非不可改变，因为身为异端和少数的我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所以我九死不悔。
　　倘若这世上爱我的人还有那么一点儿仁慈与善念，就请遂了我这鄙薄的心愿吧，不要再用我的悲悯来扼杀我，放我一条生路吧。这并非祈求，如果真的没有，我也心甘情愿驱入死境，但我依旧要说。
　　这世上我最贪恋的结局，叫做孤独终老。
　　我见过的最美的去处，是在第七天里——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