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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十五、海军元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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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庞克哈萨德
或许没有人会想到,那场震惊世界的海军大将之间的激烈争斗,却是在一种极其诡异的尴尬之下开始的。
这座死寂的岛屿还没从之前的毁灭当中恢复过来,荒芜的废墟上寸草不生,粗粝的岩石黑得发亮,四处都布满着拒绝一切生命的气息。
峭厉的风象发狂的野兽一样在身边怒吼,卷起巨大的海浪狠狠的摔碎在峭壁上。
一红一蓝两个高大的身躯面对面站着,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脸,像两具蜡像,一动不动地立在岛屿的中央。
库赞忽然觉得有点滑稽,虽然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曾想象过很多种他和萨卡斯基决斗的方式,但是真的当他们面对面时,库赞却感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他看着对方熟悉的深红西装和白色的海军外套,却怎么也找不到战斗的感觉。就算话说得再怎么绝情,但毕竟是从海军学院时代开始便一直一起成长起来的同僚,是并肩战斗了那么多年的战友,现在却突然要以命相搏,库赞在事前计算到了一切,却唯独没想到这个心理上的障碍是那么难以克服。
库赞越发感到不自在,他现在应该怎么做?这场决斗应该怎么开始?他是不是该进攻了?不,那样太缺乏决斗的礼仪了,那么他该说些什么?是“请多指教”还是“出招吧”?不不,好像都不对,见鬼,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两个人已经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谁也不说话,也不动弹,似乎谁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是看着对方,好像在玩一个谁先眨眼谁就输了的游戏。
黑色的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吹翻了赤犬的军帽,扬起了库赞长长的卷毛。
“我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开始了?”良久,库赞终于艰难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你说了算。”赤犬面无表情,但耸肩的动作却透露出一丝与两人之间的沉重空气极不相符的轻松。
或许是这细微得难以发觉的漫不经心实在显得太不合时宜,让库赞在一瞬间突然生气起来。
萨卡斯基,我可不是来这里陪你玩耍的。
“冰·暴雉嘴!”素来慵懒冷漠的脸上杀机一现,巨大的白鸟用力地扑闪着翅膀,带着深不可测的危险气息,霎时间破鸣着呼啸而去。
对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大喷火!”
滚烫的熔岩巨拳以吞没一切摧枯拉朽的气势直端端迎上森森的寒气,几乎是在碰触到那庞然大物的一瞬间便在半空中爆炸开来,火星四溅,冰与火在顷刻间同时化为乌有。
——这个人很强。
库赞在心中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看着赤犬线条刚毅的脸,忽然有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某些已经走失在记忆中的片段似乎倏然苏醒,好像在这一瞬间,他们不是身在这个被遗弃的荒岛,而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安纳波利斯岛,那些激扬的少年时光,和纯净骄傲的锋芒。
那时的他们也像现在这样,在同学和教官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拼尽全力想要一决胜负,而现在只有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中间相隔着生与死的巨大屏障。
眼前这个人,强大得诱人,库赞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要打败他。
那潜藏在灵魂最深处的好战天性,在外界的诱因下番然觉醒。
极度兴奋的感觉,从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中渗入身体,无隙不入,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心潮激荡地渴望着力量,血,与胜利。
萨卡斯基,我要打败你。
多年的同僚关系已经让他们对对方的实力了如指掌,省去了相互试探的工夫,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残忍血腥无比。
一天,两天……荒芜的岛屿上,太阳升起又沉下,海水涨潮又退去,深黑色的岩石沉默着,在忽明忽暗的间隙里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他们张牙舞爪双目喷火,激烈凶悍地撕咬扭打,好像要将对方的每一块血肉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白雾,水汽蒸发的滋滋声响像是要烤焦人的皮肉,滚烫的灼热已经超出了人类生存的极限,连掠过的海风都在空中狂热地打着卷,失去了方向。
相对而站的两个人,一个浑身融化着滚烫的熔岩,在白色的水汽中倒映出如同海市蜃楼一般鲜活而扭曲的火红色,而另一个被纯白的冰雪所覆盖,呼吸之间都是近乎透明的纯净。
赤犬重重地喘着粗气,他已经不记得这已经是庞克哈萨德岛上迎来的第几个黎明了,身体越来越沉,不断扬起的双手已经失去了力气,无意识的不断发着抖,殷红的血悄然无声的从身体里渗透出来,浸透了火红的西装,看不出丝毫狰狞违和之处。
身上已经受了多少处伤了?不知道,他疲累得已经连思考都做不到了,不知道哪一处的肋骨断了,也不知道插到了内里的什么地方,有一些血块不断的咳出,连吐血都会痛得头昏眼花。
他费力地撑起脑袋,透过那片白茫茫的雾气隐约看到那个同样精疲力竭的人。他手里握着冰铸成的军刀,白色的马甲上,随处可见血和汗交织出的痕迹,他微微弓着腰,似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身体,锐利的黑眸直直地看过来,看不出一丝犹豫迟疑之处。
赤犬的焦躁真正的饱和了,那心中的火比起先前又更加的炽烈。
——他生平头一次,看不到事情的结束。
“你是赢不了我的,库赞!”他声嘶力竭地怒吼,“你为什么不明白!”
库赞握着军刀的手紧了紧,如同覆盖着全身的薄冰在顷刻间迸裂,他在一瞬间抬起似乎已经成了铅块的双腿,手中的军刀毫不迟疑地直取赤犬的咽喉。
“那可不一定。”虚弱的声音,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被军刀劈开的空气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响,送进赤犬的耳朵提醒着他——那是没有丝毫杂念的,真正的杀意。
胸中的怒火像淋了油的火线般疾速蹿升,赤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拳头,力排千钧地挥了出去。
“冥狗!”
库赞的军刀已经到了面门前,赤犬本能地一偏头,彻骨的寒气从脸颊旁掠过,一瞬间的剧痛,左耳刹那间失去了知觉,灼热的带着生命力的液体从脸颊旁喷涌而出,浸入了眼睛,世界在顷刻间一片血红。
管他呢!
张牙舞爪的猛犬浑身赤红,纯粹而恐怖,喷吐着浓浓的硝烟,如火山喷发,如大地龟裂,爆发出匪夷所思的巨大力量——那光明与黑暗交织混杂的力量,暴烈地向库赞迎面袭来,连四周的每一块岩石都被激荡起了共鸣。
库赞想用月步来躲开这一击,但已经不听使唤的双腿在跃起的一刹那松动了一下,虽然只是千分一秒的时间,但在这场大将对大将的决斗中,这已经足以致命。
赤犬的熔岩巨拳击中了库赞的左腿,从未有过的剧痛几乎让库赞的意识都模糊了一下,融化的岩浆顺着他的左腿狰狞地流动,皮肉焦糊的痛楚,使他无法动弹分毫。
赤犬的眼睛亮了——终于抓住他了!他只需要一击,只需要最后的一击,就能打败他。
但是下一秒,他看见了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情景——
氤氲的水汽中,那个身影看起来模糊而不分明,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清楚地看见库赞的眼里闪过一丝冷酷的决然,他扬起手里的军刀,毫不迟疑地砍下了自己的左腿!
血还没来得及从伤口涌出,那断肢之处便凭空结出一条冰冻而成的假肢,晶莹透亮,如同一朵纯净的高山雪莲,悄然无声地开放在这充满血泊与死亡的战场。
赤犬愣住了,他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看着库赞迈开双腿,以迅雷之势再次冲近他身前,那把寒冰凛冽仿佛要冻结一切的军刀直直地插入了他的胸口。
赤犬没有感到疼痛,他有些茫然地低头一摸,只摸了满手的血。他看见库赞近在咫尺的雕刻般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坚毅的唇线,还有那双比平日里更加漆黑的眼睛里,黑色的火焰在燃烧,仿佛冰冷的岩石下随时会喷薄而出的火焰,炽烈到极致的,极度纯粹的凌厉和决然。
冰也会燃烧吗?
赤犬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如果冰会燃烧的话,一定是眼前这人的样子——透明,冰冷,寂静无声,却仿佛在刹那间使天地间沉寂的生命都跃动飞扬起来,那种一切语言都无法再现的,那瞬间眩目的惊心动魄。
他突然在这一瞬间那么深刻地体会到,为什么这个人被称为海军本部史上的第一个天才。
好像是身体最深处有什么沉睡着的东西缓缓抬头,赤犬盯着眼前库赞的脸,慢慢的,危险地笑了。
那双玄黑的瞳孔深处,倒映着一个浑身浴血的战士,狰狞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半边脸,他面无人色,他的眼里闪烁着狂热的光,他的嘴角浮起一个既专注又可怕的诡异笑容。
“啊——!”赤犬仰天清啸!
来吧,火红炽热的熔岩!流淌吧!喷射吧!绽裂吧!沸腾吧!
——我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感到斗志高昂!
“流星火山!”
“Ice Age!”
冰冷和灼热,赤红和纯白,混织着,旋转着,在狂风中激烈的纠葛,铺天盖地。
像逝去的过往,告别的手势,抑止的记忆。
个性分明,却同样强大。
冰与火的碰撞,大地在消失的边缘。
在黎明到来前仿佛永夜般深邃的黑暗中,一刹那的绚烂辉煌,在这寂夜之中升起,惊天动地。
如横扫海面的飓风,如冲天而起的惊涛骇浪,仿佛宇宙诞生的初始,仿佛大地崩溃的破灭,如此的辉煌,万物都在惊叹着那冰与火的冲击所带来的动摇天地的壮烈。
像是天边划过一道利电,将沉睡的岛屿划为两半。
——一半是滚烫灼痛的血池地狱,一半是死寂酷寒的冰雪世界。
赤犬清楚地听到了从自己身体里传出的筋骨寸断的裂响,他喷出了一口血花,令人窒息的痛楚猛地抓紧了他。
他的五脏六腑,每一寸骨头,每一条神经,无一不痛,痛入骨髓。
——但他依然站立着。
他的身体已经没有知觉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站着,他的两条腿好像已经不长在他身上了,它们拒绝倒下。
赤犬就这么站着,库赞倒在他面前,他站不起来了。
他凝视着库赞,库赞也看着他,他们面对面地注视着,好像在追溯维系彼此的纽带,似乎命运的手突然把时间的罗盘拨回原点,从某一个遥远的时刻开始,临近又疏远,熟悉又陌生。
“为什么,库赞?”赤犬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发出来的,“为什么你不惜这样也要和我作对?”
库赞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苍白而宁静。
“因为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但恐怕不是现在。”
“我输了,萨卡斯基,你是新的海军元帅。”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赤犬茫然了。
我赢了吗?
没有喜悦,没有兴奋,连报复的快感也没有,那一瞬间他好像忘记了一切,思维一片光秃秃的空白。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库赞,心理上却占不到任何上风。
战争不决定谁对了,只决定谁留下了。
“还站得起来吗?”良久,赤犬开口了,他看了一眼库赞只剩半截的左腿,声音沙哑得快要发不出声来。
“放心吧,死不了。”库赞的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好像在说一件和他全不相干的事。
“萨卡斯基,我要离开了。”
赤犬浑身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库赞:“离开?”
“是的,我要离开海军了。加入海军,作为海军生存和战斗,使我获得了力量和精神寄托,让我对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当初的我像个小孩子,满脑袋荒唐念头,对现实一无所知,是她把我从无知和愚钝中指引出来,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位置。这些都是她赏赐给我的,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但是我现在必须离开她了,因为我必须去面对我自己。”
冷澈而平静的语调不像请求,倒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可辩驳的事实。
赤犬怔怔的盯着眼前这个躺在地上的人,他突然感到心头空落落的,只感到疲惫不堪,空虚的感觉疾速涌了上来,冷淡地围绕着他。
在这一刻,他好像站在时间的原点上回望着往昔的坐标。他第一次审视起从前所有的时光,那些痛苦的日子,欢愉的日子,他生命中最好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都有库赞的影子,如影随形,是那些日子造就了他。
过往的一切在他的面前洒开,象玻璃碎片一样闪耀在记忆的每个角落——安纳波利斯岛的训练场,马斯特兰德的冰雪大地,马林佛多的废墟和战场,好像在这一刻全部归零,而途中的那些惊涛骇浪,在辗转周折后无结无果,似乎随着记忆的风帆向大海深处消散殆尽,宛如一场梦境。
他们曾经驰骋万里,如今却只在这方寸之间,一个打败了另一个,结局出人意料的简单纯粹。
从今往后,人们在提到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时决不会忘记提起另一个来,他们将在后世每一本写有对方名字的书中出现,从这两个名字上会生出枝蔓,撕咬纠葛,不死不休。
黑色的大海扬起波涛,面对面的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他们互相凝视着,天地异常安静。
突然,赤犬冷冷地笑了。
“随你的便。”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向海岸边走去。
迈出步子时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他的每一个脚印都带着一缕缕暗红的痕迹,像是地上长满了无数尖利的倒刺,向着他的脚心用力地刺去。
干涸的眼眶一阵热辣辣的刺痛,赤犬的脚步顿了顿,嘴唇不易察觉地开合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哑声响,几个短促的音节悄然弥散在空气中,在风里转瞬即逝。
“谢谢你,库赞。”
是你让我想变得更强。
鼯鼠站在军舰的甲板上,这已经是他来到这里的第十个黎明了,他把船停在岸边,静静地等待着这场决斗的结局。
即使相隔那么远,却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岛上那两股强大的能量碰撞着所带来的冲击,海风挟裹着灼热的水汽迎面扑来,好像每一丝水蒸汽都能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
他站在海岸边,隔着陡峻的黑色山峰,他看不见山的那一边谁受伤了,谁流血了,谁胜谁败了。
他看见的是很久以前安纳波利斯岛上那两个同样强大而倔强的少年。
那时他们凶狠而沉默地注视着对方,他们的动作快得几乎让他无法看清,他们那么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之间都盈满了张扬和倨傲。
山的那一边是他一起长大的朋友,是他所尊敬的前辈,但他们正在互相残杀。
冰与火冲击的光芒如同太阳在最黑暗的恒夜中升起,瞬间的灿烂,熄灭后又是永恒的黑暗。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看见那个火红色的高大身影从浓重的雾气中走来,一点一点从黑暗中剥离出来,他的步履依然坚定,像浑身浴血的死神。
鼯鼠愣了一下,急忙迎上前去,在开口前,心猛地抽痛了一下。
“萨卡斯基先生,库赞大将他……”
“库赞要请长假了。”赤犬的口气冷静而淡然,擦过鼯鼠身边时,平静地说。
鼯鼠怔怔地看着他,像是不能理解他的话。他看着那个赤红的身影如往常一般登上舷梯,站在舰首,他笔直地立在那里,神情冷峻,遥望着山的那一头。
“天快亮了,趁这个时候起航回海军本部。”语调的高低没有任何起伏,口吻依旧是一贯的威严。
心脏倏然颤动了一下,好像是明白了什么。鼯鼠迟疑着回望,黑色的风在暗夜里激烈地跑过,远处,天边那丝明亮的缺口在慢慢打开,一抹淡淡的阴影渐渐扩大,仿佛要努力透进这永夜最深处的,新生般纯净的光芒。
刹那间,朝阳破空如血,淡青色的曙光穿透云层投下万丈光柱,十日里的一切似都已成过去。
已经发生的,谁也无法改变,而将来发生的,谁也无法看到结束。
鼯鼠抬起手,向着岛屿正中的方向,缓缓地,庄重地行了一个最高的战士的礼。
——也许,时代交替的时刻真的到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