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十五、海军元帅 ...
-
III. 往昔
——库赞不在家。
鼯鼠沉着脸走下库赞家门口那截短短的台阶,坚硬的军靴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晰的响声。
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又晃到哪里去了。
明天就是出航的日子,他却找遍了马林佛多也找不到当事人之一,电话虫也无人接听,那个人就像从海军本部人间蒸发了一般。
海军本部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大将之间的决斗,他们的胜负决定着海军的未来,这让海军本部每一个人都感到比以往任何一次大战来临都更加绷紧的神经。鼯鼠也不例外,这一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负责这场史无前例的决斗的准备工作,丝毫不敢松懈,可到了临行关头,却四处扑空找不到人。
鼯鼠开始习惯性头疼了。
“报告,鼯鼠中将,”巡逻队的士兵急匆匆跑过来,“有人看见青雉大将在第五街的一家酒馆里喝酒。”
鼯鼠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浮起一丝恼怒。库赞那个混蛋,在这种时候,居然比自己还悠闲。
匆匆赶到第五街的酒馆里,果然,一眼就看见那个高得出奇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吧台前。
“库赞大将,您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您。”鼯鼠快步走到吧台跟前,虽然用了敬语,但话语间还是不可抑止地透露出不满的语气。
库赞好像有点儿喝多了,他戴着那副圆圆的小墨镜,僵着脖子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来:“是鼯鼠啊,有事吗?”
“明早七点,从二号码头出发,”声音微微顿了一下,显得有些犹豫,“去庞克哈萨德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鼯鼠觉得听到这个岛屿的名字时库赞的肩膀有些细微的绷紧。
“知道了,明天早上我会准时到的。”库赞依旧是慵懒地摆摆手,带着一股“任他天大地大我自岿然不动”的神气,接着打了个响指,“老板,再拿瓶酒来。”
要是在平时,库赞现在这神情绝对会让鼯鼠哭笑不得。不过此时鼯鼠没了这个心情,他瞥了眼吧台上立着的大大小小好几个酒瓶,不自觉地微微皱起眉,向来威严的脸上浮起欲言又止的担忧。
“少喝一点,明天一早就要出发,早点儿回家休息吧。”语气故作轻松,却带着硬邦邦的不自然。鼯鼠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的,心中在犹豫着,此时此地,自己该用什么口气和他说话?是下属?是同僚?还是朋友?
库赞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娴熟地打开酒瓶,微微侧过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来陪我喝一杯吧。”
鼯鼠怔了一下,又是一阵恼怒:“库赞大将!”
“嘛嘛,别这么严肃,”库赞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老话说得好,‘就算在患难中也不要忘了及时行乐,因为到死后黄金难买片时欢’。”
说着,他从吧台另一头拿出两个玻璃杯倒满酒,抬头见鼯鼠仍没什么动作,有些不满地挑起眉:“怎么?你忘了?我在等你回答呢。”
鼯鼠无奈地叹了口气,答道:“这是埃斯库罗斯的句子。”
“哈,答对了!” 库赞拍拍手,把其中一杯酒推给鼯鼠,“来吧,这是你的奖品。”
鼯鼠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他默默地在库赞的身边坐下来,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口,依然是熟悉的雪莉酒的味道,口感醇厚,带着皮革和香料的强烈芳香,入口的感觉激烈而优雅,这两种似乎完全相反的特质在清亮的透明中不可思议地交汇,透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奇妙美感。
就和身边的这个人一样。
鼯鼠记得当年在学校时库赞就很爱喝这种酒了,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使他的脑子反应迟钝,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突然,他听见库赞平静的声音:“鼯鼠,能帮我个忙吗?”
鼯鼠的心绷紧了一下,他偏过头看见库赞冷峻的侧脸。
“什么事?”
“如果我在明天的决斗里死了……”
“库赞!”像是某种刻意去回避的禁忌被倏然掀开,心脏在猛然间收缩了一下,几乎是无法控制地打断了他,极度烦躁的语气,甚至连“大将”的称呼都忘了加。
“听着,鼯鼠,”库赞的语气依然很平静,他静静地凝视着手里浅黄色的液体,说,“如果明天我死了,你能帮我把留下来的遗物送去西海给我母亲吗?”
鼯鼠呆呆地看着他身边这个人,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语气平静得好像是在说一个完全无关的人。那双凝视着自己的明澄的双眼里隐去了惯常的锐利和冷漠,只余下一片几乎可以称得上柔和的深邃的阴影。
心脏在突然间感到一阵剧烈的抽痛,隐秘而游动,仿佛是硬生生缝合心中的伤口时,丝线穿过血肉的感觉。
库赞——大将青雉,他的上司,他的同学,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他怎么能拒绝他此时的要求。
鼯鼠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此刻,他的心却从未有过地柔软起来,带着迷惘的哀伤。
“这是为什么呢,库赞?”他悲哀地问,“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为难自己?为什么你总是在不断地给自己找麻烦?”
库赞微微一笑,似乎带着些嘲讽的味道,不知是对空气,还是对他自己。但鼯鼠感到,这个笑容是温和的。
“你要明白,一个人并不总是有很多选择的。在大多数时候,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没得选择。”
鼯鼠怔怔地站着,他的内心嘶吼着,他想告诉库赞,他并不是没有选择,他并不是一定要走上那条最艰难最危险的路,他还有机会在事情无可挽回之前回头。可是他无法开口,从学生时代起,他就知道从来没有人能说服库赞。
“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我常常欺负你,”库赞微笑着继续说,他的目光似乎是看着鼯鼠,又像是穿过了鼯鼠,正凝视着虚空中的什么一般,“每次我拉你一起喝酒时,要是被教官发现了,挨骂的都是你。”
鼯鼠注视着库赞,他看见库赞脸上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笑,似乎是想起了生平最美好的事物时才有的满足,在叙述时连自己也感动了一般的温柔。鼯鼠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百感交集。
是啊,他想,他们已经多久没在一起喝过酒了呢?
心底像是开了个口子,刹那间涌上带着暖意的温度,他静静地看着库赞,脸上慢慢漾起温暖的笑。
“是啊,那时候我可烦透你了。”
“所以每次我在列队时睡着的时候,你才在背后用你的刀戳我?”
“那你呢?每次一起去掏蜂蜜的时候你都抱着蜂窝跑了,留下我在后面被野蜂蛰得半死。”
“每次我头发稍微长长一点,你就跑到博尔萨利诺跟前去告状,让他给我剪头发。”
“每次去海里抓鱼的时候你都把我扔下去把鱼赶到岸边来,你就站在岸上捞,有一次被泽法老师看见了,你倒是溜得快,我在操场上被罚了大半夜的站。”
“说起这个,”库赞咯咯的笑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无风带钓海王类,我拿你当饵,结果你左脚小拇指都被咬掉了半截……”
“你还有脸说!”
“……”
少年时的玩闹嬉笑多么稀松平常,那些飞扬跳脱的少年时光在这些鲜活的叙述之间,好似展开了一幅幅色彩鲜明的图画,好像在这一刻,两个人都默契地允许自己放纵思绪,过去那么多的往昔,顺着雪莉酒的香气倒流回心里。
那时候他们一起打架,一起游戏,一起捣蛋,那时候的阳光总是明耀,那时候的天空总是蔚蓝。
就像时空在刹那间交错,如同突然找回了一段生命的记忆,少年时的爱与自己。
“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都喜欢医务室的萝丝小姐,后来我们还为她打了一架。”
“怎么会不记得,完全打不过你,”鼯鼠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儿幸灾乐祸,“不过你打赢了也没用,她最后还是嫁给萨卡斯基了……”
当这个名字被不经意的吐出时,两个人的面孔同时僵了一下,刚才还默契而轻松的空气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就像一个华丽的肥皂泡忽然破裂,缄默而沉重的气息又悄然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每一个间隙。
鼯鼠怔怔地看着库赞又现出若有所思的微笑,他端起酒杯,沉默的侧脸刚毅而坚定,仿佛大海尽头,海天相接处那抹冰冷的深蓝。
他突然想到,他已经不记得库赞开怀大笑的模样了。
在这一刻,他需要多么强硬的意志才能命令自己注视着库赞,泪水突然充满了他的眼睛,就像有一个发热的硬块堵在胸口,他咬着牙想要将它硬吞下去。
“唉唉,你哭什么,”库赞看上去有些无奈,“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还没到你为我哭丧的时候。”
鼯鼠嘴唇被咬得青白,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库赞叹了口气,伸手去揉了揉鼯鼠头上稀疏的莫西干式头发,揽住他的肩,用力扶住他。
“还记得从前在学校时我们最爱唱的那首歌吗?”
鼯鼠的肩膀抽缩着,点点头。
“一起走吧,伟大的海军们!荣耀之日已经到了!为了神圣的理想,去大海的波涛中航行吧!我们眺望远方,荣光就在前方,我们热血沸腾,我们踌躇满志。大海神圣的爱啊,引领我们前进,与你的守护者们一起战斗吧!年轻的英雄们,快升起染血的军旗,让胜利奔向你那雄壮的音符,让你残喘中的敌人,看看你的凯旋与我们的荣耀!”
月亮升起来了,深蓝的夜幕里清透的半月,幽幽的闪着微光。
夜色下的马林佛多静谧而安宁,丁香花枝在朦胧的夜色中摇曳,路旁的鲸油路灯在明亮地闪烁跳跃,散发出浓烈的香料气味。库赞深深地呼吸着,扶着沉甸甸的脑袋,步履不稳地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好容易打发走了鼯鼠,库赞觉得有点头疼,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好像的确应该听他的别喝那么多才对。
快到家了,库赞伸手在外套兜里的一堆杂物中费力地翻寻着家门钥匙,忽然听见那个温柔和婉的声音静静的说:“你回来了,库赞。”
库赞的第一反应是他幻听了。他犹疑着抬起头来,看见一个曼妙的身影优雅的站在清幽的月色中——她穿着一身纯红的连衣裙,在微风里温情脉脉地摇曳着,湖蓝色的长发挽在脑后,白色的月光如层层堆积的花瓣一般洒落在她身上,她蓝色的眼睛像水晶一样在夜色中发亮,光洁的面颊被镀上一层银色,如同冰雕,下巴几乎透光。
库赞的酒立刻就醒了,几乎有些张口结舌起来:“萝丝夫人,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月下美丽的女子微笑着:“你又喝多了,库赞。”
过度的震惊让库赞忘记了回答,他带着似乎是难以理解地表情看着他面前的女人——已故海军中将格兰特的女儿,大将赤犬的妻子萝丝——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她会出现在他的家门前?
萝丝温婉的笑容像寂夜中开出的洁白耀眼的花朵,悄然无声地绽放:“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库赞好像才回过神来,习惯性地挠了挠头发,急忙掏出钥匙跨上台阶,打开门时,那张平日里总是冷峻漠然的脸上现出极为难得的困窘表情。
“……家里有点儿乱……”
的确是有点儿乱——萝丝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下整间屋子里扯了一地的脏衣服和酒瓶子,在心里暗暗笑了笑。
库赞坐在沙发上,他看着萝丝在他的冰箱里翻箱倒柜找出一盒牛奶和一罐蜂蜜,她找出一只碗,往里倒了半碗牛奶,接着拧开蜂蜜罐的盖子,小心地往里掺上几滴蜂蜜,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碗里的宁静。
她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把碗递给库赞,洁白的侧脸柔软得如同融化的冰雪。
“喝点吧,对醒酒有好处。”
库赞低低地道了谢接过来,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蔷薇香气,端起碗喝了一口,牛奶冰凉的感觉顺着温暖的喉管,一瞬间浸没了四肢百骸。
“你这里也没什么醒酒的东西,只能将就喝一点了,”柔美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抱歉的意味,“我也很久没做过醒酒剂了,萨卡斯基不常喝酒……”
库赞的喉咙难以察觉地咽了一下。
“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我很早就劝你该成家,可你总是当成耳旁风。记得以前我想把缇娜嫁给你,可那丫头说什么也不肯,说她不想那么早就嫁人……”
“对不起,夫人,您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似乎是有些忍无可忍,库赞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她。
萝丝的微笑凝在了脸上,她深深地凝视着库赞在黑暗中格外明亮的眼睛。
“当然不是。”
她从扶手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她美丽的侧影在暗夜的阴影中呈现出完美的浮雕,柔和的月光在她仰起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银白色清辉。
“我从二十八岁嫁给萨卡斯基,到现在二十年了,在这二十年里,他一共受过一百七十四次伤,其中十六次重伤,有两次甚至差点没了命,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像这次一样,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时常毫无来由地发愣,我从没见过他像这样焦躁不安。”
“你知道吗,库赞?在十多年前我们的女儿出世时他就写好了遗书,一直锁在家里的保险柜里。他的遗书里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我从没借过别人的钱’,第二句是‘要供女儿上到大学毕业,让她嫁给海军军官’。二十年了,我从没有这么害怕过,这封遗书会真的派上用场……”
“我出生在海军世家,我的祖父是海军,我的父亲是海军,我的丈夫是海军,我的妹妹缇娜也是海军,我明白成为一名海军意味着什么,我早已有此觉悟。我更了解你们俩的信念和倔强,可是这一切真的有价值吗?你们——两个海军最引以为傲的最高战力——要豁出性命决斗,能换来什么呢?你不觉得这太荒唐了吗?”
“或许我今天不应该来,可我还是想问,以一个妻子和朋友的身份最后问你一句,你们除了这条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库赞凝视着她,清明的月色中,她的神情沉静而悲哀,那双幽蓝的眼睛,在光线黯淡的时刻是那么的美丽,呈现出夜色,呈现着月的光辉。
这一切真的有价值吗?
他和萨卡斯基都是踩着充满白骨与血泊的战场过来的,对于死亡,他们谁也不曾畏惧。在他们身后,有着各自都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的东西,所以,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汇,他们就能明白对方心中的坚持。
所以他们从不让对方取舍,因为他们明白,连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事,又怎么可能要求对方做到。
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真正了解他们想坚持的是什么,所以除了他们自己,也没有人真正懂得这场决斗的意义是什么。
库赞已经不再幻想能从别人那里获得谅解或了然,他知道别人永远不会懂得他们,就像他们也不需要别人懂得。
“很抱歉,夫人,我想您应该明白,我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萨卡斯基也不是。”
低沉的嗓音顿了一下,接了下去:“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和萨卡斯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海军。”
萝丝定定地看着他很久,忽然微笑了,近乎透明般的温柔而感伤,风里浮动着蔷薇隐隐的香气,飘忽而不可捉摸。
“你知道吗,库赞,其实萨卡斯基很喜欢你。”
“咳咳咳……”库赞正端着碗,一口牛奶直接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萝丝看着他的模样,露出一丝孩子气般顽皮的笑容:“他在家常常会说‘库赞那个混蛋今天又怎么怎么样了’,虽然嘴里不肯承认,但他其实是很在意你的,尤其是你在北海那些年,他一直都注意着你的消息,后来去马斯特兰德平定叛乱,也是他主动向战国元帅要求的……”
库赞心中涌起一阵微妙的诧异。
“或许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那样你们也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是那时我没有这样的勇气……”
“正是因为有你的存在,才会有现在的他,是你让他想变得更加强大。”
蓝水晶一样清亮的眼睛平静地看过来,姣好的面容上隐去了温婉和顺,泛着坚定而释然的光芒。
“我得谢谢你,库赞。”
库赞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一下。他无言地凝视着她,两对目光相接,蓝与黑相互交融,恍似黎明到来前的天空泛起微弱的晨曦时,那抹淡得几乎察觉不到温度的柔和。
良久,萝丝淡淡地微笑:“我该走了,你也该休息了,明天一早你们就要出发。”
“……我送您回去吧。”
“不必了,门口有巡逻队,他们会送我回去的。”
“……那好。”
注视着那个优美的身影走下台阶,渐渐消失在闇夜之中,黑暗中的房间又逐渐露出它孤独冰冷的狰狞面目。
库赞有些无力的躺回沙发里,桌上摆着那半碗还没喝完的蜂蜜牛奶,他突然觉得很疲倦,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下。抬起手挡住眼睛时,手指触到额头,才发现指尖冷得象冰。
他闭上眼睛,或许是因为牛奶的作用,他很快就沉入了睡梦之中。
明天早上可千万不能迟到,这是他在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