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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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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
青雉大将要结婚了。
一夜之间,马林佛多每一条大街小巷都充满了这条爆炸新闻的余波,其震撼程度不亚于多年以后的顶上战争中被白胡子召唤而来的海啸。
其实论起马林佛多的优质单身汉,任何稍稍热心此道的人都不会对库赞的名字感到陌生。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作为海军仅有的三位大将之一,他的地位和名望放眼整个红土大陆和伟大航道也少有人能比肩,更何况此人学问广博,举止风度也素来受人仰慕,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不引起周围的注目。在库赞还年轻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人们注目的中心,海军本部凡是有成年女儿的人家无一不想攀他这门亲,到现在他成了大将,毫无疑问更是一个让人眼热的宝库了。
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以来,尽管始终处于各种媒妁流言的中心,库赞却一直维持着一种节制的单身生活。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处理公事和和撰写专著上,除了每周二和周四晚上去纳尔逊大街的俱乐部喝酒打牌消遣之外,人们也看不到他有什么其他的嗜好。作为一个单身汉,他的这种规律生活不仅加深了他身上的神秘光环,也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和信赖,使他们更加认定,把女儿嫁给他是绝不会有错的。
于是,青雉大将的婚事就成了马林佛多街头巷尾的一件长盛不衰的热门八卦。经历了无数次辟谣之后,就在人们本能地认为这次的传言大概也不过是又一个无疾而终的虚假消息时,他们很快发现了不同:这次恐怕是真的。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库赞刚升大将没多久,在海军本部的各类舞会和聚会中已经是个焦点人物了,不少家庭都在暗地里打他的主意。而萨卡斯基大将家的萝丝夫人向来是马林佛多军官太太团的中心,这次重要的人事晋升不可能不让她考虑起她那仍待字闺中的妹妹缇娜上校的婚事来。在她看来,她妹妹那坚决果毅的个性对婚姻生活并无好处,恐怕很难找到合适的丈夫来管束她,但如果对象是库赞的话,毫无疑问她就安心多了。
然而尽管萝丝心中始终留意着此事,却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说项——委托萨卡斯基是不可能的,她自己也不方便亲自出面——刚好那时鼯鼠中将结束了半年的例行外派轮值回到马林佛多复命,终于让她找到了机会。在一次太太团聚会中,她把这桩打算告诉了她的表妹鼯鼠夫人,鼯鼠是库赞的同学,又和库赞是多年好友,去向库赞提亲,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两人合计了一阵,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以致于在她们看来,这两人根本没有不成的道理,恨不得当场就为他俩证婚。于是,这个消息插上翅膀飞遍马林佛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海军新任大将和名门格兰特家的千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这都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然而就在人们几乎已经把这个消息当成既成事实的时候,两个当事人反而是最后知道的。
库赞是从斯摩格那儿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那天斯摩格突然气势汹汹地闯进他的办公室问他:“你要和缇娜结婚是不是?”
库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我就问你是不是。”
库赞忍住了把他暴打一顿的冲动,回答:“不是。”
“那没事了。”斯摩格转身就走。
库赞瞪着他:“你就为了这个大老远从罗格镇跑到马林佛多来?”
“没错。”
“那如果我说是呢?”
斯摩格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他:“我会把你揍得爬不起来。”
斯摩格这莫名其妙的来访才刚结束,晚上在俱乐部打牌时鼯鼠又向他提起了这件事。对鼯鼠来说,这虽然是件有点难为情的差事,但听太太说这是萝丝夫人的意思,他也就没了推脱的胆量,只好硬着头皮来向库赞开口。不过,库赞看起来倒并不是非常热心。
“麻烦你转告萝丝夫人,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目前我暂时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鼯鼠做了个疑惑的手势:“为什么?找遍整个马林佛多——不,甚至玛丽乔亚——也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了,你为什么不接受呢?”
库赞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牌桌上堆砌的筹码,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还没做好结婚的准备。”
“我就是不明白你这点,”鼯鼠摇了摇头,“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成个家安顿下来呢?你总是这么单身也不是个办法吧?”
“因为我暂时还没有发现结婚和安顿对我有什么意义。”
“等你结了婚你就会明白了,如果你不结婚,你永远也发现不了它的意义。”
“‘婚姻是两个不同性别的人,为了终身相互占有对方的性官能而产生的结合体。’”库赞说,看着鼯鼠满脸的黑线,很无辜地补上一句,“这是康德说的。”
“‘婚姻是具有法的意义的伦理性的爱。’”鼯鼠回敬道,“这是黑格尔说的。”
库赞笑了起来,大拇指一动,把一枚筹码弹到半空中,又稳稳地把它接住:“我想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会比康德和黑格尔之间的分歧小,起码在这点上,我还是愿意遵循康德的教诲的。”
“这么说你是不答应这门亲事咯?”鼯鼠无奈地看着他。
“是的,”库赞把手里的那枚筹码精确地弹进筹码堆里,“麻烦你代我向萝丝夫人致歉。”
鼯鼠在库赞这边碰了钉子,而萝丝在她妹妹那里收获的反应也并不顺心。
“不管怎么说,一个女人家老不嫁人总是不行的。你是个漂亮姑娘,缇娜,无论谁娶了你,都会欢天喜地的。”
“可我不会高兴。”
“怎么?你不喜欢库赞吗?”
“对,我不喜欢他!”缇娜气呼呼地说。
“这我就不明白了。”萝丝现出一种温柔的困惑神色,“你不是一直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指挥官,一个最优秀的军人吗?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他的。”
“那根本是两回事!他是我尊敬的长官,我没法用看丈夫的眼光去看他!”
萝丝笑了:“瞧你说的什么傻话,下级和上级攀亲在海军里本就不稀奇啊,何况对于丈夫,咱们本就该视作如父如兄,你慢慢地会习惯的。”
“要是我习惯不了呢?”
萝丝看着她的神色,好像明白了点什么,问道:“你是介意他的年纪吗?”
缇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姐姐:“不,当然不是!你根本听不明白我的话是不是?”
“注意你的态度,年轻的小姐。”即使萝丝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生气了,“我不明白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没有比库赞更理想的对象了,嫁给他对你只有好处,你知道马林佛多有多少人在羡慕你吗?”
“我不在乎,让那些羡慕的人去跟他结婚好了,说不定他们会感谢我的。”
萝丝看了她好一会儿,眉头微蹙,突然叹了口气:“算了,要是你真的不想嫁给库赞,我也不会勉强你,可是你得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他是谁?”
缇娜瞪着她,像是全然理解不了她的话,可这种神色反倒让萝丝会错了意,她伸长手臂,轻轻抚摸了一下妹妹的头发,用一种饱含着温柔和耐心的语气说:“是那个叫斯摩格的小伙子吗?我之前就听说过他,你如果喜欢他,我会为你想想办法……”
“我求求你别再说下去了,尊敬的姐姐!这件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缇娜看上去快发疯了,她握紧了拳头,几近痛苦地大喊,“老天,为什么跟你说话总是这么困难!我现在不想结婚,就这么简单!”
“听听你说的什么蠢话!”萝丝生气地说,“你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吗,缇娜小姐?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鹤小姐已经65岁了,她也没有结婚。”
“鹤小姐不是我妹妹。”
“可结婚是我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亲爱的姐姐,你的婚姻美满,我为你高兴;可我不是你,你的经验帮不了我,起码在这件事上,我求求你别管我,让我自己做决定,行吗?”
“你是我的妹妹,我怎么可能不管你。”萝丝瞪着她,“你一天不嫁人,我就得为你操心一天,这是我的责任,你明白吗?”
“哈!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你的负担吗?”
萝丝气得脸都红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刚才的话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你要是这么想那就错了,年轻的小姐。别以为你对生活和现实有多么了解,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尽管从双方当事人那里都收到了否定的答复——这的确出乎她的意料——但萝丝的性格中毕竟继承了她的家族和祖先血液里那不怕失败的坚毅,正是凭借着这种特质,她坚信她认定的这两人必定能终成眷属,现在缺的只是一个机会。于是在她的安排下,这天晚上马林佛多大剧院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演出,海军本部的高官要人悉数到场,演出的剧目是《驯悍记》。
库赞到场时才发现缇娜的位置就在他旁边。她穿着晚宴时的盛装,粉色的头发柔顺地盘成精致的发髻,腰束得紧紧的,胸前的珍珠项链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她满脸的不高兴,但很快又在她姐姐责备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摆出一个上流社会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
不过这场演出的策划者们希望借此机会让他俩亲近的愿望恐怕是要落空了。演出开始时两人的位置紧挨着,但两人都硬着脖子注视舞台,谁也不看对方一眼。这诡异的尴尬气氛在剧场大厅里时时哄堂大笑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沉闷和不自在。缇娜的脸色越发难看,不一会儿就找了个由头溜了出去。萝丝无可奈何地瞪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低声对库赞说:“库赞,麻烦你去把缇娜找回来吧。”
库赞只得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向她鞠了一躬表示乐意效劳。他走出大厅,漫无目的地在剧院里徘徊,阳台、走廊、休息室,到处都没有缇娜的影子。就在他顺着剧院中心的螺旋楼梯走上楼顶时,却一眼看见了趴在栏杆上的缇娜。
同一时间,缇娜也看见了他。这是对两个人来说都略显尴尬的时刻,但他是个即使在最危急的关头也能保持他的风趣、审慎的冷静和从容自若的人,眼前的场面对他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原来你在这儿。”
缇娜很快从栏杆上直起身来,双脚并拢,挺直背脊,执行见到长官时的标准程式——只不过这立正的姿势配上她身上华丽的礼服显出某种滑稽的不协调感——她响亮地喊了一声,好像他们现在正身在一艘军舰上。
“库赞先生。”
库赞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接着气氛沉默了一会儿,脚下的剧院大厅里传来观众的笑声,库赞开口说:“我猜你不喜欢这场戏。”
“是的,很不喜欢。”缇娜沉着脸说,“什么丈夫是君王,什么女人必须柔顺,简直是笑话。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演这出戏。”
库赞耸了耸肩:“或许他们认为你是凯瑟丽娜,我是彼特鲁乔吧。这很明显,不是吗?”
这出乎意料的直白让缇娜有些惊讶,不过她很快镇静下来,微笑着说:“我还以为您不想提这件事。”
“啊,这不算什么,”库赞轻松地说,“你不愿意和我结婚,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缇娜有点哭笑不得:“您说话还是那么让人无言以对。”
“我猜这也是你不想嫁给我的原因之一。”
缇娜拼命忍住笑意:“您说是那就是吧。”
停顿片刻,她又说道:“不,库赞先生,请您不要误会,我不是对您有什么意见,我只是不想听从我姐姐的摆布罢了。”
库赞扬起了眉毛:“摆布?萝丝夫人听见你这么说大概会伤心的。”
“可事实不就是这样吗?”缇娜突然激动起来,“不管我怎么说,她总是不明白,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我不需要她来干涉,可她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好像我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合她心意似的。”
库赞没说话,只是听着缇娜连珠炮似的说了下去:“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像她一样,嫁一个海军军官,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她禁止我在家抽烟,规定我坐火车只能坐靠窗的位置,要求我在吃饭时不能说话——她对我说的每件事都是这样——它们不一定是错的,也不一定就是不好的,但它们不是我想要的!我厌烦透了她那套关于女人的说教,它们是那么乏味、无聊、微不足道,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好像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意义似的,这简直是一种……一种……”
她一下子结巴起来,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库赞看着她,说道:“物化。”
“对,就是物化!”缇娜不假思索地接过话头,继续说了下去,那激扬的神色犹如在和某种神秘的自然力量交战,“问题就出在这儿——我不想被吹毛求疵地挑剔,我讨厌自己像一头复活节的烤乳猪一样被端上餐桌供人品评。我喜欢海军,喜欢战斗,不因为别的,至少它不强迫我接受一种贫乏的生活,它让我意识到在做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职责之外还有更重要、更神圣的责任,那就是对我自己的责任,至少在这里,我能活得像个人……”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发激愤,脑子里充满了杂乱的思想,几乎要叫她喘不过气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在这里大哭大闹一场——
缇娜突然停了下来,呆呆地怔了半晌,好像是忽然回过神来,她看着库赞,有些费解地眨了眨眼,苦笑着说:“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会对您说这些呢……很抱歉,库赞先生,请您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吧。”
“没关系,我的记性向来很差。”
缇娜感激地笑了笑。沉默了片刻,库赞突然开口:“有谁能像天神一样快活?生者人人都有痛苦,赫利奥斯统照下的人间,无一例外。”
“这是梭伦的诗句。”缇娜下意识脱口而出,说罢愣了一下,有些懊恼地笑了,“在学校时您总爱这么考我们,我要是真的嫁给您,一定会被您逼疯的。”
库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缇娜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盯着库赞的脸,忍不住笑个不停。
“这很好笑吗?”库赞问。
“不,”缇娜捂着肚子笑着摆手,“我只是想起我那个了不起的姐夫来了。那天他郑重其事地把我找去,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他只是严肃地对我说:‘缇娜,结婚之后如果库赞那个混蛋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会好好处置他的。’”
她努力模仿着萨卡斯基那低沉严肃的腔调,继续往下说:“我忍着笑对他说:‘可是我还没说自己要结婚呢,萨卡斯基先生。’他愣了好一会儿:‘难道不是吗?可是你姐姐明明说你就要嫁给库赞了。’我说:‘可能她还有另一个妹妹吧,反正要结婚的不是我。’他看上去困惑极了,皱着眉头瞪着我:‘你们把我搞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就是这么回事,恐怕姐姐对我的事有点误会。放心吧,亲爱的姐夫,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结婚,我一定会亲自告诉你的。’”
缇娜停了一会儿,又笑着说:“我没法跟您形容他那时的脸色,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来我家时的情景。他想拍拍我的头表示亲近,可我那时真是个坏心眼的小姑娘,我躲开了他的手,故意大声对他喊:‘别碰我,你这个臭烘烘的大个子!’真的,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他那时的神色,愿上帝保佑我不会被他灭口。”
库赞的脑子里不觉浮现出萨卡斯基灰头土脸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先前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轻松的间隙里,楼下大厅里传来了凯瑟丽娜那著名的独白:“你的丈夫就是你的主人、你的生命、你的所有者、你的头脑、你的君王……”
“好了,戏快散场了。”库赞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咱们最好还是回去吧,缇娜小姐,否则闲话恐怕真的会让人吃不消了。”
缇娜抿嘴一笑,提起裙子向楼梯走去。走过库赞身边时,她停了下来看着库赞,认真地说:“很抱歉,库赞先生,我没法成为一个好妻子,所以我不能嫁给您,请您原谅。”
“没关系,我也成不了一个好丈夫。”库赞说,他抬头看了看头顶闪亮的星星,忽然打趣般说道,“姑娘,您放心吧,像您这样厉害的女人,无论哪个臭男人都会给您吓走的。”
缇娜咯咯地笑起来,回道:“先生,你也放心吧,她是不愿嫁给你的;可是她要是嫁了你,她会用三只脚的凳子打破你的鼻头,把你涂成花脸叫人笑话的。”
就这样,青雉大将的婚事流言又一次落空了,马林佛多的八卦板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对人们来说,这不过是又一个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尽管库赞那神秘而规律的生活仍然吸引着他们强烈的好奇心,人们永远不会放弃猜测究竟什么样的境遇才能让他从这种生活中摆脱出来。而那一天是否真的会到来,那便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