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别话》不归墟

2、五圣殁

　　神界，天牢。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终至消失不闻了。

　　周遭重归于静寂。只听见风拂弄山谷中的草叶，半饱的秃鹫有一搭没一搭啄食着野径旁的骸骨，诸事照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有在凝神细嗅时，你才能隐约闻到，夜风里那股淡淡的血腥气味。

　　“唉！败了败了！”

　　狮驼王收回眼珠，愤怒地跺了跺脚，最后无奈地摇摇头。

　　他的一只眼是瞎的，后来安上了义眼，同时也兼作一样法器，身陷囹圄时，可以将它取出来抛向高空，借以观察极远之地的动向。刚才他就是用这种方法，看到了极远处那场大战的情形。

　　虽然本就不抱有什么希望，但在获知此役结果后，他的心里还是感到非常窝火。

　　“唉……”

　　“又是几万妖众啊……”

　　“真是可怜……”

　　四下接连响起叹息声。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另三位“大圣”睁眼望着虚空，心中亦贮满数不尽的苍凉与悲愤。

　　自从半月前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就一直摩拳擦掌、蓄势待发，企盼着和下界人马来个里应外合，联手一举破了这天牢。

　　可他们似乎忘了，这天庭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自它被建立以来，从古至今数千万年了，何时曾被下界真正推翻过？就是再不济，也还有西方的佛陀跟菩萨帮忙呢！就算这次妖族出了新的领袖，同当年的孙悟空一比，又能强大到哪儿去呢？！

　　“四弟，你还真存了念想啊！”鹏魔王抬头看了眼天色，冷冷笑道，“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们怎的还不死心？！依我看，当初真不该同那猢狲称兄道弟、胡作非为，否则也不会被关在天牢深处，日日遭受这烈火焚心之苦！那猴头偷吃蟠桃，盗取仙丹，搅乱蟠桃盛会，捣了凌霄宝殿，他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你们觉得佛祖会轻放过他？！说起来，我们可都是他的同党，大哥他们惹不起，便正好拿我们几个开刀，这是杀鸡给猴看呢！只要下界一日不安生，我们便一日得不到自由！”

　　众人听惯了他的牢骚，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沉默不语。翻翻时间账，距那猴子被压五指山下，至今已过去七百多年了。在这数百年里，他们一直被囚在天牢无人问津。现在掐指一算，这待在牢里的岁月，竟已较凡间多了好几倍去。

　　寂寞的时光尤其显得漫长，以至于，他们都快忘记外面的天地了。

　　“哼！难道你就死心了？！”狮驼王憋了半天，没忍住，闷声喝道。对于鹏魔王的悲观，他早就心存不满。今天这番话，更是火上浇油。难道就这样认命了吗？！安心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狮驼王有点想不通，当年那个敢与天公比高的金翅大鹏跑到哪儿去了......

　　鹏魔王满含讥讽地瞥了狮驼王一眼，转身去吃石盘里剩下的几条蛆虫。他向来也看不惯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四弟，不愿与他再争，免得越说越麻烦。

　　密布的黑云盖在头顶，过了良久，才缓慢地洇散开去。一丸冷月从浓重的阴影里钻出，将遍身寒光肆意泼洒向大地。在月的四周，绸绒一般的天幕上，还钉着几枚银质的寒星。

　　因为这月光，天牢里稍稍亮堂了些，能略微看到事物模糊的轮廓了。只见蛟魔王趴在地上摸索着，想找个凿子去戳那隐隐作痛的脊骨。都怪那心狠手辣的玉帝老儿啊。当年他拿一根银针，贯穿了蛟魔王的躯体，害得他筋骨寸断，从此只能爬行，再不能直立行走。

　　在蛟魔的视线外，禺狨王也被四根玄铁天钉钉死在墙上，动弹不得。两条勾链从头顶的虚空中垂下，直接洞穿了他的琵琶骨。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七百多年。因为有法术加持，他的血至今还未流干。却不知这到底是幸运，还是更深切的不幸？

　　在五位“大圣”中，神界对禺狨王的惩罚最为惨烈。只因为他号曰“驱神大圣”，体内有着某种让神佛都畏惧的东西。

　　“你们听！好像有人过来了！”

　　六耳动了动耳朵，忽然说道。他听见在天兵天将雷鸣般的鼾声中，有个人咳嗽了一声，正信步走过来。

　　虽说天兵剜了他的双目，削了他的六耳，但他的听觉依旧很灵便。根据脚步声，他分辨出来人身形矮小，行动迅捷，很可能是个小孩子。

　　可是小孩到这天牢里来做甚？那些兵将刚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战斗，怎么可能瞬间就全部睡着？六耳越想越觉得奇怪，不由听得更仔细了些。

　　那人很快穿过迂折的回廊，来到天牢的玄铁巨门前。那牢门坚不可破，见了他却像预先收到命令似的次第开启，没惊动任何一个守夜的天兵。脚步声越来越近，绕过关押白骨精的山洞，途经关押百眼魔君的道观，淌过关押白龙的鹰愁涧，最终停在了山谷入口前。

　　其实这山谷便是一座囚牢，专用来囚禁这五位被世人遗忘的“大圣”。

　　此时剩下的几人也都听见了动静，一个个屏气凝神地望向那边。

　　来人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向左转了圈，又往右转了圈，便化开了附在门上的结界。那道被他们惦念了七百多年的牢门，就这么轻易地被解开了。

　　一束微光从门外投射进来。那人逆光而立，整张脸都隐藏在晦暗中，教人看不分明。只能依稀辨认出他两鬓的毫毛，因为反射，散发着莹莹的冷光。

　　他就这样在门前站着，一动也不动。

　　注视着那具瘦小的身形，大圣们却忽然感到强烈的不安。

　　鹏魔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虚空中仿佛化出了一把长剑，又似有无数支劲矢架在弓弦。杀气！戾气！妖气！魔气！种种不祥的气息奔涌、冲撞着，仿佛在进行一场肉眼看不到的战役。

　　但是很快，气氛又重新平缓下来，因为那人并没有进一步攻击的动作。

　　“你是谁？！”狮驼王握紧了百炼焚心刀。刚才他一念之间，不知使出了多少层焚心刀法，却都被那人轻松化解，可见他的实力和境界有多恐怖。

　　没有回应，来人静静站在黑暗里，仍是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刻的雕塑，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过了半晌，那人方开口问道：“怎么？七百多年未见，诸位兄长都已忘记俺了吗？！”

　　声音尖利中透着阴寒，听起来却莫名地有些熟悉。

　　其余四人尚在思忖，唯独六耳听出了蹊跷，他“啧”了一声，惊叫道：“难不成……你是孙、孙、孙悟空？！”

　　“什么？！”众人皆作愕然状。心想七弟一向磊落光明，何时也学会用这种腔调说话了？

　　但是细瞅那身形，却真的跟猴子惊人的相似。

　　六耳被天将剜去了双目，却偏留下三对顺风之耳。凭他的能耐，估计是不会听错的。

　　难道……来者真的是猴子吗？！回想着刚才那声音，四人虽然放轻了警惕，但心里却产生了新的担忧。

　　“二哥混天大圣鹏魔王，三哥覆海大圣蛟魔王，四哥移山大圣狮驼王，五哥通风大圣猕猴王，六哥驱神大圣禺狨王。嘻！可惜还差个平天大圣牛魔王，否则咱兄弟七个，今儿就算是聚齐啦！”

　　那人边说话边往这边走来。众人隐约看清了他的容貌，不由得惊喜交集。这四尺长的身躯，这丑陋的形容，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金睛火眼，手执铁棒，不是孙猴子还能是谁？！瞧瞧，一晃七百多年过去了，可他的相貌还是半点都没变哩！

　　“七弟！你可算来了！”狮驼王跑过去，又哭又笑地搂住他道，“你个没义气的猢狲啊！这些年光顾着自己快活，也不管咱兄弟五个的死活！”

　　“四弟休嚷……”鹏魔王也陪着笑拥过来道，“七弟前来，可是为我们求情的？！听说两百年前，你陪什么和尚去西天求取真经，在如来面前立了功，修成了什么佛祖，也不知是真是假？弟弟你此番发迹，还不忘兄弟几个，实在是难得……”

　　“真是七弟吗？！”

　　“猴子你可算来了！”

　　“七弟他……来救我们了？！”

　　匍匐在地的蛟魔王、被烙在铜柱上的弥猴王、被钉死在墙上的禺狨王纷纷号泣道。一时之间，这死寂了数百年的山洞，竟忽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孙悟空立在二哥、四哥的臂弯里，不躲，不展臂拥抱，也不开口回话。待牢房重新安静，他才缓缓俯身，在鹏魔王的耳边说了句话。

　　只听他用气声冷冷地说道：“臭鸟！西方佛祖的名号，岂是你等说叫就叫的吗？！”

　　话音落地，一丝寒笑已浮上他的唇边。

　　鹏魔王和狮驼王大惊，忙往后退，可双肩已被那猴子死死扣住。

　　定睛细视，但见那人瞬息万变，最后竟化作五弟六耳的模样！

　　“你们可看清楚了么？！”这个六耳瞪着眼，龇着尖牙嘲讽道，“我才不是你们苦苦等候的七弟！他早在两百年前，就已死得没边没影儿了！”

　　“什么？！”狮驼王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顿失血色。他想，怎么会呢？！就凭七弟那一身本事，天地间除了如来老儿，还有谁能动得了他？！要取他的性命，就算再多几个如来也办不到啊！

　　“你究竟是谁？！”鹏魔王反手扣住“六耳”的手肘，强作镇静道。

　　“我么？”六耳猕猴诡异地一笑，“你们这几个腌臜的畜生，连你斗战胜佛爷爷都不认识么！”

　　此语一出，山谷中便响彻他疯癫的狂笑，听得五位大圣心寒如冰。

　　那一刻，鹏魔王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朝思暮盼的七弟，竟早在两百多年前，就死在如来跟这假猴王的诡计之下了。

　　一时间怒火攻心，狮驼王猛地挣脱了六耳的钳制。鹏魔王祭出黄金戟，狮驼王祭出焚心刀，便和对方混战起来。可这猴子连齐天大圣都杀得，这些残兵败将，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天牢中的其他妖魔，皆侧耳听着长廊尽头激烈的打斗声，无不喃喃地念着“可怜”、“可叹”。

　　想不到七百多年的熬煎，换来的仍旧是这样的结局。